三千界物语作者:白饭如霜

三千界物语作者:白饭如霜
一、地听
      那张纸无端端落在门外的时候,我一家三口正站在餐桌边,头抵头直面一大桌美食。三儿极高兴,扭住我耳朵不停
闹:“爹给红包,给红包。”被阿含顺手一个凿栗,打在头上一声脆响:“瞎吵,圣诞哪里有红包,进房间拆礼物去。”他
一溜烟往里跑,犹自嘀咕:“爹说了要给的。”此刻我听到一声轻响,门上。去看时,那极陌生又极熟悉的紫色小笺,静
静躺在台阶上,有雪初来,落于其上,与字迹分庭抗礼的白。  
无须看,我已经知道说的什么,因此一弯腰,手指转时,将它掖进了袖里。回身瞥见阿含在忙忙的盛汤,她的饮食
金句是:“多喝汤,多吃饭,自然肥白圆胖。”不知道的,当她是积年的养猪专业户。  
其实也是吧,看我身形,这十七年来,多少鸡鸭鱼肉,化作五谷轮回,终于将养我到今日模样:从一条眼镜腿似的
瘦削男子,至于大腹便便。而且,还有了儿子。难得吗?我是一条缩地虫呢。非人世界的教科书上说,我该成世风餐露
宿,惊风怕雨。  
三碗汤在桌上,热腾腾的羊肉香,堪敌苦寒如零下五度。阿含背转身大叫三儿赶紧滚出来吃饭,否则后果堪忧,十足
母老虎。而我手指在桌布下颤抖,如弹平衡律那么劲急。多年前铭记在心的一句话,如电影回放一般在脑海里:紫笺来
时,大难已去,将紫笺融在身边最亲近人类的饮食里,之后以其尸身初冷之血沐浴,可复本形,回长生谷,旧藏珠宝,原
璧奉还。  
旧藏珠宝。猫儿眼,璀璨如梦幻的钻,整捧整捧的红绿宝石。散落一地,光芒比天宫更迷离。这不可言说的神秘美
丽,花费了我大半生的时间,精力,杀心,恶念——作为大盗神偷的那大半生时间——然后,引来万万料不到的灭顶之祸。  
我记得自己耗尽最后力气布下后手,发出求援,如何脱却本形,逃到人间,瘫软在那家杂货店外。赤裸裸,冻到半
死,是阿含开门出来,哎呀一声之后,今天晚上之前,给了我十七年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不过,该结束了吧,我毕竟不
是人。  
将自己的汤喝完,放下碗,手指擦过阿含的碗边,一抹紫色掠过,刹那消逝。非人世界中最精乖的贼,有快到无从定
睛的手脚。  
她扭了三儿耳朵,一路罗嗦一路回到了桌边,三儿向我咧咧嘴,忍俊不禁般,我忍不住问:“怎么了?”他忍不住大笑:
“娘给你写了情书,被我看到了,哈哈哈,一把年纪啊。”当啷。  
阿含已经送到口边的碗落地。她边笑边羞红脸,瞪儿子一眼,转身去找东西收拾残局。  
恰似十五年前结发时。这黄脸婆那样美丽过。  
我抹了把额边冷汗,蹲下身来拣瓷器碎片:这一定是有生以来我出手最快的一次了。幸好,我还没迟钝。  
半夜,三儿睡了,回卧室里夫妻相偎,我手掌心压着那封所谓的情书——内容是:“死鬼,你下次再半夜回来在冰箱
里撒尿,不要怪我叫你睡花园。爱你的妻——忽然问阿含:”如果我在你今天喝的汤里下毒,你喝不喝?“她安然在我怀里,
淡淡样斩钉截铁:”喝,只要是你想。“我心里一紧:”真的?“一张平和的脸在我眼前缓缓抬起来,是我眼花吗?阿含的乌发
之间,那双本来小小的耳朵,忽然尖尖的长起来,在脸边那么醒目,隐隐生光。她向我温柔的笑:”我本来今天就会喝的。
我什么都知道。我是一只地听啊。“  
地听:非人一种。耳最锐利,知天上地下一切动静,尤善听人心。      
二、参努
      我蹲在最高的那棵树顶上,耐心守着圣诞夜的安静空气。尾巴摇过,有点凉凉的,这里比我住的地方冷很多啊。再过
一会儿,那个出名不爱洗澡的SANTA老头就会拉着几头懒鹿掠过天空,去寻找那些挂得焦渴的袜子。而我,可以顺道堵上他。  
在所有跨海而居的“外国非人”里,我就只认识这个胖子,他们一族很奇怪,每年都要无比冲动的花掉自己一年的辛苦积
蓄,买成各式各样叮叮当当的玩意,分头满世界散发,不过我等了很多年,他们都一直没发到我的地盘上来,真让我失
望。  
我是谁?  
恩恩,我是参努。住在山里,以影子为食,能够在空间与空间之间行走。作为一个对食物很挑剔的非人,近年来我时
常都饿得厉害。原因很多,大气污染啦,水土流失啦,沙漠化严重啦,最主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漠了。如
此情形下的影子,简直跟放了三天的鱼生一样,吃必拉,拉必久。  
正在感叹,微弱的铃铛声已经从远处墨蓝的纯净天边传来,很快就出现了鹿角,雪橇,还有SANTA戴着红白帽子的大头。  
“呔!”我这就跳了出去。好几声咔咔咔的急刹响起,那些鹿一头蹿进了我怀里,被我冰凉的皮肤冻了个哆嗦,圣诞老
人郁闷的看着我:“你干什么呀?”我面不改色:“打劫。”他傻忽忽地看了我一会,再四处张望了一下:“你说什么?”给他
气死了,我清了清喉咙,气压丹田,吼了出来:“打劫,打劫,打劫。”这回他听明白了,跳下来,回身从雪橇上的大袋子
里摸出一只硕大的毛毛熊,对我一努嘴:“喏,拿去,圣诞礼物,最大一只了。”所谓鸡同鸭讲,就是这么回事,我懒得
再说话,上前一把拽住雪橇架,他们脚底下猛然一空,短暂昏眩之后,就跟我去到了我另一个时空里。  
那是我所居住的空间,几千年了,从来没有圣诞老人出现过。小孩子们所知道的,都是一些传说,然后,传说慢慢变
成了谎言的代名词。当他们长大的时候,没有被奇迹滋润过的心灵,往往都非常冷酷,而这冷酷,又一代代的在传承。本
来他们喜欢自相残杀也好,老死不相往来也好,都犯不上一只参努为之操心,问题就在于,如此一来,我能吃到的美食
就越来越少了,因为最好吃的影子,都是带有幸福感情的呀。  
顺利劫持到圣诞老人,我和他驻足在万家灯火之上,俯瞰着每个床头所悬挂起的长袜子,空空的,度过一个充满希翼
与梦想的晚上之后,还是空空的,然后,人类最珍贵的一些感情,会从此死去,永不重来。SANTA老头张大了嘴巴,掏出
对讲机跟他们大本营联系:“喂,我发现有个地方没人来值班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请答复,完毕。”答复是,人手不
足,所以有圣诞老人去的地方,都是抽签决定的。我说我这个地方也未免太倒霉了吧,抽了几千年都没抽到呀?  
不论如何,既然他来了,就不要走了。雪橇车滑过所有挂有铃铛的树梢,响起清脆的叮当声,依稀有孩子在半睡半醒
里笑出声来,还有天真的梦呓:“圣诞老人,给我满满一屋子泥巴,我好挖洞。”我忍不住上前给那小孩一个皂隶:“没出息
啊,要什么不好要泥巴。”所有袜子都填满了,我明天可以吃到许多充溢着快乐的影子了。可是圣诞老人就皱起了眉头:
“这边搞定了,那边怎么办啊?那些孩子也会失望啊。”我笑得合不拢嘴:“没关系,没关系,我带你回刚才那个时间,那
个地点去,不过,你就要又花一笔银子去补齐礼品了,要不要借点给你啊?”他白了我一眼,不过,也是笑嘻嘻的。        
三、斋练
      有没有小孩子,将来长大了是想当邮差的?  
是的,就是那个穿着暗绿色,总有点脏脏的制服,蹬车——自行车——车前车后,永远有无数信件包裹,报纸杂志的
人,每天都见面,不过眉目都不会给人太记得。  
那种奔波而有点单调的工作。  
有没有人想做的?  
想来一定少。这个时代很现实,大家都希望多赚钱,少干活。成为邮差?会冒被父母胖揍一顿的危险吧,理由当然是没出息。  
虽然,我就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邮差。在这个街区已经干了二十五年了,没有送丢过一封信,没有损坏过一个包裹,
永远准时到达,按响门铃。服务质量有口皆碑。这里的街坊也都很可爱,清早给他们丢报纸进院子的时候,会拉起卧室的
窗帘大喊一声:“谢谢你,改天来喝茶。”这点亲近都让我很贴心。我没有家室儿女。孤独如同我的皮肤,朝夕不舍,形影不离。
      无论多么无心,晚上都会有点寂寞。  
因此,老邻居温先生汽车失事去世的时候,我完全可以预料到温太太会有多么伤心。他们结婚有多少年了?四十,或
者五十?反正有老太太在的时候,老头就一定是在的。突然单了一个,连我都很不放心。傍晚收工的时候,特意去温家
看了一下。  
很奇怪,温太太笑咪咪的站在门前,看起来虽然有点憔悴,不过精神都很好。她一看到我,马上招呼:“斋先生,明天
早上麻烦你来一下好吗,我要寄一个包裹。”她第二天早上,真的寄了一个包裹,很大,包得很仔细,里面是很多厚厚的衣
服。温太太一边填着单,一边对我千叮万嘱:“要帮我很快很快送出去啊,我家老头等着要穿的,那边很冷啊。”我家老头?
一楞,低头去看收件人,竟然是温先生的名字,而地址,是一个异国的城市,很远很远,座落在地球的另一边。  
她看我发愣,很慈祥的解释:“我家老头,忽然说要去旅行,跟个小孩子一样,说走就走了,幸好还留了地址给我。你
看昨天天气预报没?零下几十度啊,天哪,他从来没有去过那么冷的地方啊。”忧虑颜色在眉梢眼角,掩不住那样好的风
华隐约。她年轻时一定是很美丽的女人。我忍不住多嘴问她:“温太太,你和你先生怎么在一起的?”她笑起来,依稀有少
女的明媚:“我们是邻居。十几岁就订婚了。后来他去打仗,去了七年,人人都说他死了,只有我不信。他一定在某个地
方想着我呢。后来,他真的回来了。你看,我是对的吧。”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在她望向我的眼神中,有不易察觉却又无
法掩饰的渴望,渴望我赞同她,附和她,是的,你心爱的男人会回来,一定会回来,如果他很久都没出现,是因为他在
某个很远的地方,只要等得足够久,就有重聚的那一天。  
不能拒绝她,这最后的希望。我永远是心软。接过邮件,我按响自行车的铃铛离开温家的房子,大声而愉快地向温太
太保证:“放心吧,一定会很快送到的,而且,很快都会有回信哦。”  
半夜的时候,我穿过阴阳两界的边境,走向亡魂们聚集的场所,那里有几个人——或者幽灵——在等我,接过我手中特
殊处理过的信件,青铜般的眼泪流过被地狱火焰灼烧过的脸颊。他们向我鞠躬,感念我,令他们继续与所爱者彼此牵系。
继续在鬼影幢幢中费力搜寻,我终于找到了温先生熟悉的容颜,身为战场归来的斗士,他手上的血腥一定会带他来这地
狱,天不收地不管。如此幸好,我也可以给他把温太太的冬衣送到,并且问他,要不要写一纸回函。  
斋练:非人一种,外貌酷似人而无心。可穿梭生死两途,出入人鬼.
      四、影貘
      第三瓶伏特加见了底,母亲在楼上,突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我心里一紧,方跃起又跌下。酗酒数月,我的身体已
经浑似条破麻袋,软,疲塌,储存不下半点精气神。  
好在有玉凤。丢了厨房里的活儿,冲出来急急忙忙上楼去,一边擦拿过锅铲的手。这平头正脸,身子小小的保
姆,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了。  
原本不是这样的。原本。  
那场空难发生在三个月前,日本成田机场,坠落的飞机上有我妻阿美,大儿朗朗,小儿明明。本来还有我,因为一
早答应了他们的,要是朗朗能以第一名高中毕业,就全家旅行以示庆祝。结果,我还是工作太多,明明大伤心,指控我说
话不算,必然变成胖子——他五岁,刚从奶奶那里学了食言而肥这成语。  
言犹在耳,他天真眼泪似还濡湿在掌心。  
可是我生命里的一切美丽的,依恋的,怎么刹那成了飞灰。  
我痛到手指活生生抠进自己体肤里去,掐出殷红的血,敌不过心上火烧似的焦窒。  
一刀子本可以成全自己痛快,不过近九十的老母犹在堂,舍不下。然而毕竟撑不住,登张广告招保姆,玉凤走了来。  
她来后,冻饿不到老母,我便将家中处处摆满伏特加,天光饮,天黑犹在饮,脑子好似给螺丝拧住般,动也不动,似
乎好过些。玉凤整日忙忙碌碌,偶尔在我烂醉的身前停下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也辨不出她是鄙夷是同情。  
母亲还在咳嗽,天气冷了,她旧疾重发,年年如此。不过今日我还没喝糊涂,隐约听清她咳中带笑。  
真骇然。  
妻与孙子们出门一个月后,母亲便很不耐烦,日日将我拿去问,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没奈何,支吾了又
支吾,退出房间去的时候,总带满眼泪。  
后来玉凤来了,该回来的人却终究不见,她或许终于觉察,竟静了下来。不再问了。  
这下带笑,我很惊讶,拖着脚上去,远远就听见母亲中气十足的声音:“阿美,你别光自己乖巧,讨妈喜欢,要管管孟
大啊,这几个月他怎么回事,天天喝酒,这样下去,我不是抱不到孙女?”沉默一刻,她哈哈大笑:“不怕不怕,妈虽然九十
了,还帮你带娃娃,我喜欢乖孙女呢。”我听得心下一片冰凉,妈疯了。妈疯了。  
进门,妈妈正坐在床边安乐椅上,笑眯眯的。老太太银发如雪,脸有病容,情绪却很好。见我便伸手招我:“来,我正
和阿美说要教训你。”忽然又一回头,向旁边角落里大声应:“别吵别吵,乖明明,奶奶就给你讲故事。”我毛骨悚然,目瞪
口呆看她颤巍巍起身,走过去了,明明从前,最爱在那里看图画书的。  
手脚抖颤,我踉跄要上前拉住母亲,忽然身后一紧,是玉凤,将我一提,脚都离了地,亏我比她高出几十厘米,却动
弹不得,径直被她拖出了房间,妈妈在那边,已然开讲西游记。  
一直拖到楼下客厅里。玉凤放开手一转身,忽然说话:“老太太时日无多,如常安享天伦,不是很好,你难道要她面对
现实?”我一怔。  
半夜我睡在床上,没再喝酒,反复想着玉凤那几句话,总觉得有蹊跷之处。忽然鼻端一阵微微的烟熏味,怕是失火,
我一骨碌爬起来,下到客厅,猛见黑暗中有一点红光,引出袅袅的烟。我一阵惊,低声喝问:“谁?”有个矮小的身影,
徐徐自火光后站起来,我冲过去按亮了灯,看有人站在那里,手里捏着几张明明的照片,好象是上次游园会的,面前的
一个盆子里,正烧着另外的照片,有阿美的,也有朗朗的。是玉凤。  
我怒不可遏的吼:“你做什么?”整个人扑上去抢。可是,手伸进盆子里,却什么都没触摸到。  
玉凤静静的看着我。一丝不慌,照片又放落,熊熊烧起来。我撕心裂肺一声喊:那火焰里模糊的脸容,本是我一生所爱。  
她终于烧完所有,忽然开口对我说:“孟先生,我非人,乃是一只影貘。能造幻象。令堂三十年前在长白山深处救我
脱猎人困,如今我来服侍她安度晚年。她有重疾,只能活半年,半年后我就走了。至于你,还有大好前途,应当振作起
来。”我惊讶又迷惑:“影貘?造幻象?”指着那盆子,我简直不知如何继续,玉凤手腕一转,那盆子蓦然消失在空气中,
她淡然解释:“我以你妻儿留下的遗物为凭据复制场景,明天该是你小儿子学校开游园会,老太太要去看。”她叹口气:“希
望她记性不要太好。”摇着头她要走,我急忙跳过去拦住她,死死的盯着她,无限乞求。她沉默很久,点点头:“好吧,不
过就一次。”她手指曼妙挥舞,仿佛有无数流星坠落带来的光辉里,阿美袅袅出现,她向我走来,玫瑰色睡衣,如仙子般
美丽,接着是笑嘻嘻的明明,哼着儿歌,牵着哥哥的手。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去,走过去,我手直直伸着,眼睛不敢眨,
看着他们走过去,走过去,终于身影模糊。  
我痛哭起来。  
影貘:非人一种,善造幻象,犹如真实。体形极小而力大无穷。
      五、蓝田半人
我在全世界流浪,等某个人,等某样东西。  
等待如果有声音,一定日夜在我耳边哭泣,因它如此无聊。  
光怪陆离,红男绿女。  
看得多了,都厌了。  
而所期待的总未出现。  
这一天我在西安。看秦皇墓。浩荡兵马俑后,骄雄沉沉安睡,千年历尽,无人得窥天颜。那张脸,我好似都已经忘
得干净了。无论如何,多半不算英俊,史说他病殁于道嘛。  
入神,就不慎撞了旁人。那老太太匆匆的,矮小身躯与我擦肩而过。我偏巧一张手不知想做些什么,将她推出老
远。手里捧的一个黑色瓦罐,当啷落地,脆生生的,碎了。  
急忙扶起来,无甚伤损,不期然她却号啕大哭。  
我在世间那么久,看过无数人哭。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我有一双能看进石头里的眼睛,谁也骗不到我。  
她伤心到几乎蹶地。决不是因这一跌的皮肉之苦。  
我很多时不曾说过话,或者已然失去语言能力也未可知。沉默张皇中,老太太缓缓直了身,止了声,收拾起那瓦
罐碎片。没看我一眼,蹒蹒跚跚走了。  
连道歉也不及道一声,我很不安,于是远远跟着。见她一路心事重重。走许久,进了栋金碧辉煌的楼,等了不过片
刻,就踉跄出来了。仰头看天,有泪披面。  
在心里反复练习过,到上前去,我还是只结结巴巴说得一句:“怎么了?”是桩寻常世事,虽然惨痛不因寻常减:夫
妇年高,只得一子,不料两个月前忽然一病在床。沉疴如虎,将家里积蓄吃得极干净。老头儿想了再三,祖上终究没
有后人重,于是将故老相传,严令不得转货的一个五代瓷罐自地下取出来,交给老伴去卖。买家得人介绍,愿出三十
万,给爱儿换心养命的。  
不料梦碎在我无意一伸手里。  
人类那么喜欢迁怒,该怪罪的正主儿面前,老太太却未出一句恶言,只失魂落魄走去,一边走一边碎碎念叨:“命
啊,命啊,都是命啊。”什么是命。  
谁晓得。  
我也不晓得。  
却是个好借口。我也要踌躇人间,历千万寒暑。不是命,那为什么。  
没人帮我,好在我可以帮人。  
赶上去,拉住她,适才不慎撞她跌地时,我已经瞥见她胸口悬一块翠玉。浑浑浊浊,不成颜色,好在不是玻璃。我
劈手便抢了,握到掌心里,自我冰冷血液中有一丝暖暖流转而出,围住翠玉,抽丝般绕,绕,绕。一层一层的吞吐。管
不得身后老太太一壁给我拉着急跑,一壁又慌又怒,拼了命地呼叫。  
一直跑到了本城最大的珠宝店,闯进去,我排开众人,拣了块细红绸子重重叠叠铺了,手心盖上去,无声无息,那
块玉落在柜台上,仪态使人泣,绝美不可方物,柔如三千尺春水,却转瞬间可盲四周人眼。一时哗然,一时默然。后台
的师傅听到动静,悠悠出来只一看,立刻腿都软了,连滚带爬过来双手环住,一叠声喊:“要多少钱,要多少钱,多少我
都给,都给。”  
悄悄出门来,看天色近晚了。今晚去哪里呢?  
我手心里淡淡热。那里有些灰浅浅堆聚着,吹口气,散了。  
将劣玉中杂质全去,换种更容,成希世奇珍,不过丁点大事,麻烦的在后头。  
遥遥看万家灯火,一路走,又见兵马俑。  
我对自己苦笑。  
这中间不世出的君王,尸身侧有一枚九子白玉连珠缵寒水夺心碧。我彼时年少,在咸阳道上游荡,见他病得凄切,
竟忍不住经手施法,使此玉几可生死人,肉白骨,可惜,毕竟迟了。我没抢及,那玉跟他下了地宫。  
蓝田半人炼化过的美玉,总会在若干时代后恢复顽石的本相,并非永恒。而蓝田族禁令言明,枉添奇珍,扰乱衡
常,不等复本态,不得返家园。我每多出手一次,就要在世间多游荡无数年。  
等完了这个,等那个。  
一直等着。  
蓝田半人:非人一种,精于玉石炼化。寿长,血冷。
      六、汞耳
      在书店而有艳遇,是人生最值得纪念的事情之一。  
起始平凡——不过是看到隔壁那女郎手里拈一本一样的书。不,不是兰德诗集,不是莎士比亚,或者管锥编那么
伟大的,身为商业社会中地位稳固而决不特别的一员,我们都在争着浏览“执行力”,以增加自己与老板的话题。  
看得痴,有点放肆。我在那嫩滑手背轻轻一抚。她受惊小脸从书页后闪出来,嗔怪眼神无辜无邪恰似一泓浅水,
喜怒都见到底。我向她微微笑:“去喝杯咖啡?”到这里,我有三种命运可以预见,一记耳光,决绝背影,或理想化一
点,是一个愉快的,与美人相对的下午。  
而我得到的,当然是第三种。  
因我态度温和,语气诚恳,也因我气质纯良,神气洁净,还因我衣着华贵,相貌英俊。  
倘若问那个更重要,我猜大抵是最后一样吧。人人都说眼见而实,阿玛尼的商标的确是比较容易看到的。  
那天天气很好,风很柔和,我选的咖啡厅很正点,咪咪我的女郎很爱笑。当我们相携走入夜色里,一种世人唤做依
恋的情绪,不知觉已铺天盖地。  
于是一直约会下去。  
物质社会,物质男女,讨好她的桥段配套出品,无须新鲜:云焚似的火鹤花,天天送一打到门,无休止的电话,接
来送往,设计惊喜旅行,一次飞到埃及,一次飞到夏威夷。坚持三个月。她须臾不愿再放开我。  
然而颜色渐憔悴,似有些心事解不开。  
一日相聚后,我离开便发现忘记拿手表,回身要按门铃时,听她在里面细细声哭,悲凉摧心肝。一时大惊,大力拍
门,不见她应,立刻飞身撞上,将门硬生生冲开,结果五体投地之余,抬眼看到她一脸诧异立在面前,楞了半天,纳闷的
问:“你干吗?”泪痕已净,声调尤咽。我上前吻她发端,柔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始终跟随你。”承诺最易变做谎言,
倘若经不起考验。第二日考验便来了。  
咪咪约我在第一次聚会的咖啡厅喝下午茶,要伯爵红茶配秘制曲奇饼。她在头一个小时半个字都没说,不停吃,不停
喝,不停上厕所。我终于按住她拼命翻酒水单的手,那肌肤触觉在我指尖下如此消魂。“咪咪,我爱你。”她身子大抖一下。  
然后把左手取了下来。  
整一只手,从她的腕上,干净利落的,取下来。放在桌上。旁边的客人瞥见,脸色大变,落荒而去。咪咪脸色惨
白,眼帘深深垂着。许久,一字一句说:“我十八岁那一年,骑摩托车出事,手碾碎了,现在这只,是整容医院配给
我的。”我沉默下来。  
咪咪眼泪一点一点落在白色的咖啡桌面上。我猜她一定有相似的经历,下一秒抬起头,男人比来时走得快。  
可是我当然和普通男人不一样。伸手过去,我轻轻抚摩那只看起来仍然很有生气的手:“在那里配的手?真天衣无
缝。在一起那么久,我竟然半点知觉都没有。”她疑真疑幻,看我神色如常,又看看自己的手,装回去:“是啊,当真奇
怪,我经常都忘记这只手不是我自己的。除了可拆可装以外,和真的并无两样。”我向她微笑:“咪咪,即使你全身都是
假的,我也爱你。”她极惊喜,嘴巴张着,眼泪再次涌出来,我观察了一下,其他不知道,最少她还有颗牙是假的。  
连假牙我都可以容忍,那就不用多想了。单膝跪下,拿出戒指捧到头顶。咖啡厅音乐应景的变成“I'LLALWAYSLOVEYOU”。  
“咪咪,嫁给我。”  
新婚夜。兴头上,不醉无归。咪咪满脸飞春给我抱回房去,嚷嚷了两声“再来,再来”,便晕晕睡去,昏黄壁灯下,
她左手搭在床边,指尖微微颤动着。  
轻轻握住。泪水忽然涌出我眼眶,哽咽着我呼唤:“阿离。”好似两枚放到烈火上的琥珀,那只手与我的掌心一同
渐渐软化,渐渐软化,直到彼此都失去形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区分,流动回转中有声音说:“你怎么就追来
了?”我的欢喜都要膨胀出胸膛,整个人跪下去。那声音叹息一声,柔柔道:“痴儿,我妄化物形,致人伤残,说不得要
来替身以偿,让她一世如常才好。你却跑来做什么。”  
阿离,阿离与我,本是寄居山间的两只汞耳。常化作世间万物,不过玩耍。谁知十二年前,阿离远远瞥见路上一架
法拉利极速奔驰,心血来潮,化身为跑车前去争竞,不慎却将当时开着小摩托车兜风的咪咪撞落,失去一只手。她内疚
之下,追去咪咪就医的整容医院,化己身为手,使其后半生圆转自如,不致过于痛苦。  
咪咪在床上翻身,呼唤我名。阿离一惊,忙变化回去。  
我应咪咪,低声一字一字答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始终跟随你。”  
汞耳:非人一种。本形为液体状,可随意变化世间万物。]        
七、育方
    门轻轻滑开,满屋子久无人住的气味扑面而来,随之灰尘,重如有物。  
    我忍住最初的几声咳嗽,闪身进去,猫腰放低所有窗帘,打开一盏很小的灯。  
    直到静静检查完所有的房间,确认,安全。我瘫倒在地板上,抹去额上冷汗。  
    然后,我带回来的那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严格的说,那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  
    包在蓝布碎花的小包裹里,两只大眼睛,瞳仁是奇特的灰绿色。滴溜溜的瞧着我,忽然笑起来。像花开。  
    一个小婴儿。  
    作为一个被追杀的逃亡者,怎么会有闲心从路过的垃圾堆里捡回一个婴儿,我完全无法加以解释。记得当时正跑得
两条腿和心脏仿佛要一起从身体上飞出去,死亡阴影如乌云一样飞速聚拢,要不是我顺势跳上了路过的一辆卡车,外面
的瓢泼大雨或许就早已洗净了我的乌血。而在那之前,我慌乱的眼睛,就不可思议的定格在垃圾堆里的那个弃婴身上。  
    现在他就躺在进门的鞋架上,大概不是很舒服,正一动一动的,眼看就要滚下来,我一个箭步赶上去把他拽住,
抱在手里,满头雾水的转进厨房,开始喂他喝牛奶----不晓得多久前买的了,不晓得吃了会不会死~~~。  
    两个小时前,我在城东的Y/N夜总会前,枪杀了七个人。每个都是在本城黑道雄距一方的大人物。这个暗杀计划花
了我整整六个月时间筹划,检验,直到执行,我冒了极大风险,并且风险仍未消失。作为相应的代价,我的银行帐户
上已经多了一笔天文数字的款项,足以保证我去买下一个外洋的小岛,谨慎的活上几十年----要是我有这个命的话。  
    为了这个梦想能够实现,我这段时间都必须无声无息呆在这里,呆到风声平静一点为止。  
    我的如意算盘在第二天就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不错,我准备好的压缩饼干味道还不坏,啤酒和饮用水也足够,可
是,那个混蛋小娃娃,为什么就那么挑食呢。  
    以我脾气,捡他回来已经是异数,倘若饿死,只怪他自己命数不坚吧。  
    这样想得十分硬气,只看不得那小孩子眼色,奇异灰绿色,纯洁剔透,无声之中,却似有无限想要叙说。那眼神
后面,仿佛蕴涵我这一生所有的善意,快意,暖意。  
    捶胸顿足之后,我决定出去给他买奶粉。  
    熬到半夜,抱他出去到最近的一家便利店,真倒霉,临晨三点,居然还有人打劫。几个小蟊贼,拿些破铜烂铁样的
小刀子,唧唧喳喳,正在店员身前闹嚷。我轻轻闪进去,拿完了架子上所有奶粉,又轻轻挪到门边,自动门滑开到一半,
臭小子突然哭起来。  
    满堂静。  
    我背上一紧,心里微微叹口气。我不多事,事偏到我。捏了拳头,我慢慢转过身去,计算着要在什么样的角度出
手,才能避免被店子里的摄象机拍到模样。很意外,那几个小流氓笑嘻嘻的站在身后,带头的金毛歪着头,瞧着我
怀里的娃娃:“你儿子啊。”  
    我不出声。他放下刀,手指伸过来,沾那孩子粉红脸颊,动作间充溢温柔气味。我很不解,不过始终都保持沉
默,看着他们围来做鬼脸,扮猴子,认真笑闹一场,末了帮我买下那许多奶粉,送我出门。  
    对头势大,这晚出门,过几日便使我行踪告破。多年历练,追兵初到楼前我已知觉,翻窗出去爬上天台,奋力一跃
跳上比邻楼顶,再顺水管而下,一百米外就是汽车站,随意上一辆车,就可以逃出好远。这路线我一早看好,时时注
意,等的就是此刻。那孩子,我当然顾不得。  
    这一个顾不得,变成我在车上坐的针毡。  
    起起坐坐,起起坐坐,折腾半小时,那点焦心一阵一阵,痛苦过挨枪子,打断腿,一片一片拔指甲。我竟然多一刻
都忍不了。车速未慢,我抽出皮带扣奋力一击打爆窗玻璃,径自跳了出去,一路狂奔回去的路上,我强烈的预感到,原来
我一生最后的结局,就是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鬼,变成一个莫名其妙的死鬼。  
    门半开着,出乎意料的安静,十分不祥。轻轻走上去,靠在墙边呼了口气,皮带扣压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脑子里快速
过一遍屋内的结构----抢进去,门边玄关有一处凹陷,有经验的行动者,必然会派人进行把守,我要先打倒他,如果能够夺
下枪支,那么下一步便要闪入横向距离玄关两米的洗手间。。。。。  
    猫身,迅捷无声进入房屋,猛然一怔。  
    多达十五人,全部持械,其中有三个我认识,是杀手这一行里排名极靠前的高手。  
    无论我多么善于急变,经验丰富,今日都无生机。  
    除了,这十五位杀人不眨眼的仁兄对我都毫无兴趣。此时全体静悄悄坐在地毯上,互相依靠注视着地毯的中心,神
情愉快轻松,嘴角含笑。在他们视线的尽头,不是别的,正是那个我为之拼死赶回来的小娃娃,躺在那里,笑嘻嘻,眼睛
眨巴眨巴的,眼波如无形的春日潮水一样,正一波波洋溢出来,恍惚间,将周遭尽情淹没,暖洋洋的水底乐园。  
育方:非人一种,能摄人恶意,抚之以善。眼灰绿色,不能言,终生为婴儿状。          
八、拔鲁达兽
    这是伦敦,大雨如倾,城东的垃圾堆里,蠕动着一团东西。细细看,是个人呢。浑身腐烂了,漆黑的。  
    我静静站在那里,注视这人,花了三十多分钟,伸手去探一米外那只烂苹果,从进度来看,大约还要另外花三十分
钟才能达到目的。  
    而且,我想他那个时候可能已经死了。  
    让他死好呢,还是不死好呢。  
    这么踌躇。不过答案还是有的。  
    一小时后,他坐在了我的公寓浴缸里,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我家传的药炼之术,绝对不是盖的,小试牛刀,就把
一条世人皆欲弃的垃圾虫,变成了一个美男子----当然,主要还是他自己长得好。  
    看着他清醒过来,我架着二郎腿在一边吃花生,问:“记得你是谁不?”  
    他竟然径直一香皂盒子丢过来,号叫声犹如鬼哭:“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哎呀,不识好歹到这个份上,以为老子暗恋你吗。不打不行。  
    咬着一颗花生我就扑了上去,把他按在浴缸里一顿爆打,打得扁扁的,然后一挥手,将身边另一桶药水倒到他身
上,他立马鬼叫起来,嘿嘿,这本来是给他清毒换肤的,一缸水只能加一升,腐蚀性?比王水当然好一点。  
    吓唬完他,我继续吃花生,这次问的问题,答案就来得快太多了。  
    “你是谁?”  
    “马克强生。”  
    想一想,这个名字前两天在什么地方看过。对了,本地报纸社交版“富豪老爸横刀夺爱,迎娶独子女友,甜心竟成
继母,马克强生失踪。”  
    哈哈哈哈,我花生碎粒喷了一地,立刻就原谅了这位脾气不好的少爷。真乃人伦惨剧,竟叫人无语凝噎。  
    看我脸色,也是知情的。马克苦笑两声,哑着声音说:“你后悔救我了吧,哈哈,哈哈。”比猫头鹰的笑声还难听。
他颓然,整个人软到水里去。要不是我硬拖。他一定可以成功地把自己淹死了。  
    终于洗完了澡。跟在我身后进客厅。大约纳闷了很久,终于问了一声:“你干吗穿那么多?”  
    多吗?看看自己,长睡衣长睡裤,手套,厚袜子,围巾,包头布。只有两只眼睛在外面。想了半天分辨道:“伦敦天气冷。”  
    然后他就看着墙上空调显示屏上的“25”度字样,发起呆来。  
    人类这种东西真奇怪,自己麻烦事一大堆,还为些有的没的操心。  
    我没好气把他拖到沙发边,推他躺下。  
    老实说,他那种拼命拉住自己浴袍前摆的动作,配合脸上惊慌的神情,实在是非一般的搞笑。我懒得再跟他纠缠,
轻轻一划,一圈如有如无的光圈倏忽出现,将他全身笼罩。  
    瞬时间,他脸容如同婴儿一样纯净起来,闭上眼,沉入另一个世界。  
    他的额很宽,按看相的说法。该是个很聪明的人。唉。聪明人都比较难搞一点啊。  
    脱下手套,我的指尖近乎透明,划过马克的额头,他的皮肉与骨骼柔顺的整齐翻开如红海的波浪,露出结构极为精
密繁杂的人类内脑。控制着情感,习惯,一切难琢磨的东西。当然,如果放进火锅里涮涮,或者切片过煎,滋味柔
润滑嫩,也会是很可口的食物。赶紧摇摇我自己的头,讨厌,昨天不应该看沉默羔羊的。  
    另一只手套也取下,合掌在他头部上方,指尖相对,手腕张开,做成一个倒金字塔的图形。金字塔尖垂直于马克,
隐约与脑海绵体接触。慢慢的,有一些烟雾般的气体从大脑深处一点点生发出来,丝丝缕缕被手指尖吸取进去,我两
只手都开始缓慢的变化颜色,从透明,到微白,到深蓝,等全体都转为纯黑色的时候,烟雾不再出现。他的头颅复
原,笼罩他的摄神光圈也消失了。我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醒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电视,城市新闻。约翰强生,宣布将如期与玛丽小姐举行婚礼,记者问他对儿子失踪一事
如何看,老强生愤怒的表示:“他是成年人,应该学会应对自己的人生。”  
    马克没听到这句,他只看到画面上的人,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嘻嘻哈哈地的说:“昨天喝醉是你拖我回来的?你叫什
么?啊,那不是我老爸吗?他要结婚了?新娘子不错啊,哈哈哈哈。”  
    我微笑着盘起腿来沉到沙发里去。呼了口气。这家伙好彩啊,遇到了一只好心的拔鲁达兽,帮他拔除了记忆里那些
不堪承受的部分。否则今天的头条新闻就不是结婚而是灭门了。本来他拣到那只苹果恢复一点体力之后,会跑去家里
杀人的。这种事情虽然在人类社会见惯不惊,不过能少一桩是一桩吧。  
    门啪啦一响,马克哼着歌儿跑掉了。我松了一口气,看看自己的手,还是很黑,他心里的恨意与杀心还真不少。不过
没关系,等一下喝点水,多小便几个就出来了~~  
拔鲁达兽:非人一种,本形无定,体色透明。能操作思维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