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作者:倪匡
序言
第01部:一个进攻阴谋
第02部:和鬼一起生活
第03部:大抽屉里的鼾声
第04部:李自成、李岩和红娘子
第05部:疯子和大型电脑
第06部:费力医生的怪问题
第07部:古老鬼的侵袭
第08部:山洞中的巨宅
第09部:大明建文皇帝
第10部:小桃花源
第11部:巨宅中的异事
第12部:割颈自杀的行为
第13部:宝剑的魔力诱惑
第14部:收集记忆——招魂——复活
第15部:用他自己作实验
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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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的架构,灵感来自小友叶李华——他是来自台湾,如今在美国加柏克莱大
学攻读物理学的学生,酷爱科幻小说,成为忘年交。半年多前,他写信来,大意称:若
有科学家,把金庸小说中人物的资料集中起来,通过电脑程式,将之扩大,那么,就可
以制造出杨过、令狐、韦小宝来。
这设想有趣至极,一下子连故事篇名都想好了:“纸醉金迷”,“金迷”者,金庸
小说也。而且,准备一开始,就让他遇上一个郁郁寡欢的独臂人——等他的妻子出现,
已等了八年,还要再等八年……
不过,深思熟虑之下,一则金庸小说中人物,皆有版权,不能侵夺,二则珠王在前,
再努力,也写不出杨过、狐冲、乔峰、韦小宝来,只得作罢。
但是,这个故事却是照这个意念而来的,至于被招来的古魂是李自成和朱允文,只
是信手拈来,别无他意。这种设想的根本基础,自然是要承认灵魂的存在。
灵魂当然是存在的,只是人类还没有本领把它具体地展示出来而已——这句话,并
无双关含意,就是它字面上所显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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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一部:一个进攻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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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者召也,以手曰召;魂者身之精也.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
魄散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
——《楚辞·招魂序》宋玉
人暧濯我足,剪纸招我魂。
——《彭衙行》杜甫
“有一个进攻阴谋。
“被进攻的目标,有着长久以来发展成功的防御系统,极其完善。当然,任何再好
的防御系统都有隙可趁,问题是在于进攻者是不是能够找得到这个空隙。
“通常,虽然找到了空隙,进袭者得以渗入,但由于防御系统的完整。总可以在最
短的时间中。发现进袭者,并且将之消灭,在更多的情形下,被进攻的目标,不但依靠
本身的防御力量来消灭入侵者,还可以通过许多种方法,或增进防御力,或不单是防御,
而是向进攻者进行反击,使得进攻者失败。
“进攻和防御是全然敌对的。
“进攻者使用什么方式进攻,使用什么武器进攻,自然都必须严守秘密。
“防御系统如何动作,如何击退敌人,用什么方式,用什么武器,自然也是高度秘
密。
“双方的情形都一样,如果一切公开了,那么,公开的一方,必然失败。
“在那个进攻阴谋之中,不可思议的是,进攻后方,竟然对防御的一方,一切的设
施、运作方法,了解得极其彻底。
“这就使得整个阴谋,在十分轻松的情形之下,可以完成。被进攻的一方,甚至在
未曾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已经失败了。
“举一个实际的例子来看看进攻者是何等狡猾,和防御者是怎样失败的。
“防御系统之中,有一项特殊的功能,是对不怀好意的入侵者,有自动识别的能力,
只要一有入侵者出现,防御系统就自动行动,毫不留情地把入侵者消灭,可是这项功能,
却被入侵者识破了,于是,入侵者伪装起来,使防御系统名存实亡,等于全不设防。
“各位,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结果如何,自然可想而知了。”
用十分慷慨激昂,又带着极度无可奈何,说了以上那一番话的,是一个身形高大,
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他的声调之所以会无可奈何,多半是由于他所说的那个“进攻
阴谋”,一定得得到成功之故。
听他在讲话的人,有十来个,大多数的手中,都拿着酒杯,有的,还衔着烟,除了
少数几个人之外,大多数人的神情,都十分悠闲。
对了,这种情形,正是一个一切者很正常的,通常来说,都没有什么特殊目的的聚
会。与会者都吃得饱饱的,食物自然精美,这一点可以从各人满足的神情上看出来。
在那种场合,忽然有人发表了上述的言词,多少令人感到有点意外,所以,在那中
年人的话告一段落之后,就有人叫着他的名字问:“费医生,你是不是准备写一部小说?
最流行的题材?间谍、战争、秘密的泄露,自然,还要有一些香艳的描写?”
被称为费医生的,是在场所有人都熟知的一位杰出的医生,大家也知道,近五六年
来,他并不实际行医,而只是埋首在实验室中,做研究工作,可是也未见有什么成绩,
现没有人知道他在作些什么。所以,自然而然,他的几个熟朋友,在取笑他的时候,都
说他像是恐怖小说中的那个“鬼医”,都说他愈来愈少在熟朋友前露脸,多半是他在研
究成功了什么魔方配制的药,在试管中,冒着白烟,咕噜咕噜吞下去之后,就会变得形
容古怪,举止失常,为害世人。
在不到两小时之前,各人这样取笑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反驳,只是带着几分不屑的
笑容,作为他的反应,同时,向我望来。
我当然也在这个聚会之中。
我也知道他向我望来的意思,是他在告诉人:“看,这些人多么没有想象力,那就
决计不再有进步。
费医生的名字是费力,那是一个叫起来相当响亮的名字,可是很奇怪,医生这个职
业,不知是人们出于尊敬还是习惯,只要是医生,不论在什么场合,人家称呼起来,就
是陈医生、王医生或李医生,再也没有原来的名字了。杂货店东就不会这样,没有人称
之为“王杂货店”的。
我和费力不是很熟。但是对他有一定程度的欣赏,在一些场合中,偶然遇到,如此
而已,所以,他一直未曾在我记述的那么多的故事之中出现来。在这个故事中,他占有
相当重要的地位,这一点,要请大家注意。
他忽然宣称的那个“进攻阴谋”,我既然在场,自然也听到,我也不知他忽然这样
说,是什么意思。
大家的话题,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缓缓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神情十分感慨,想说
什么,我却弄不明白,自然也无法表达什么确切的意见。
又有人大声问:“是么?那个阴谋,发生在什么地方?”
费力陡然激动起来,先是大幅度地挥着手,接着,放下了酒杯,双手一起指向自己
的身子,然后,又指向在他身边几个人的身子,再指向所有人的身子,叫着:“在哪里?
就在我们的身体里,就在这里,在你、我、他,每一个人的身体里。”
由于他是医生,再加上他刚才的那一番话,给我的印象,可算是深刻,所以,我立
即明白他想表达的是什么了。
他那番话中,所谓“被进攻的一方”,就是人体。人体对于侵袭,有完善的“防御
系统”,那是他故意这样说的,实际上,那就是人人皆知的人体防疫系统。
而他口中的所谓“进袭者”,自然也就是无时无刻不向人体进攻的种种细菌和病毒,
种类之多,进攻形式之繁复,简直难以形容。
我由于最近的一次经历,恰好和病毒有关联,所以也就对那类题材,特别敏感。
我暗中吸了一口气,同时,留意到,已了解费力想说明什么的,也不止我一个人。
在静了极短暂的时间之后,有人道:“费医生,你是想说,有一种病毒,完全了解人体
免疫系统的秘密,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向人体进攻?”
费力用力点头:“自然,人人都知道,这种病毒进攻,得到成功之后,人会生什么
病。”
各人都苦笑——自然人人都知道,“后天免疫力丧失症”,简称“爱滋”,那是全
人类都在讨论着的事。人类自称万物之灵,可是对这种小得要放大几万倍才能看见的,
甚至在人类现阶段的科学概念中,还不能被称为生命的病毒,却全然束手无策,只好满
怀恐惧地看着它们蔓延恣虐。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有人低声问:“这几年,你在实验室中,你在研究这种病毒?”
很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费力大摇其头:“不,可是我一直在留意医学界的讯息,
来自美国的研究结果——他们把这种病毒定名为HIV3,也弄清楚了它们如何进袭人
体,它们的蛋白质外壳竟然可以不断地变换性质,使得人体的抗体受到迷惑,不发出警
报,所以,它们可以避过免疫系统的防御,避过淋巴球,在人体所有防御系统毫无察觉
的情形之下,已经进入,匿藏在中枢神经系统内,喜欢什么时候发作,就什么时候发
作。”
在费力才一开始提及“进攻阴谋”之际,大家还不是怎么在意,可是这时,话题一
转到那么可怕的病毒,人人都感到心头有一股重压。
有关这种病毒的常识,人人皆知,包括它的潜伏期可以长达十年,也包括它在潜伏
期间是如何难以查察得出,自然也包括它的传染性,防治它的药物和疫苗,似乎永远也
无法发现。
又是一个时期的沉默,有人叫起来:“换个有趣一点话题好不好?”
我趁机问:“费力,从实验室中,培殖出一种病毒来,利用这种病毒杀人,是不是
可能?”
他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回答是绝对的肯定:“太容易了。”
我忙补充:“情形有点特别——这种病毒,有识别进攻目标的能力,譬如说,进攻
的目标,是……意志力薄弱,或者是在剧烈竞争的社会中的失败者……之类。”
我想的是已记载在《瘟神》这个故事中的那个“计划”,在说的时候,仍然有不寒
而栗之感。
费力还没有回答,已有人叫:“天,卫斯理,你又想到了什么?病毒除非有思想,
否则不会知道谁是成功者,谁是失败者。”
又有人叫:“再成功的人,也有被伤风病毒侵袭的机会,别胡思乱想了。”
费力冷笑:“卫斯理说的可不是伤风病毒,他作了一个假设,在理论上,当然可
能。”
他望着我,显然希望我有进一步的问题或假设发出来。可是我只是叹了一口气,因
为那个经历绝不会叫人有愉快的回忆,所以我不再去想它。
又有人问费力:“那么,这几年来,你究竟在研究什么课题?”
费力回答得极认真:“可以算是生物工程……嗯,和细胞的遗传密码有关,嗯……
我也在进修电脑,发现任何课题的科学研究,有了电脑的协助,都可以事半功倍。”
他的话,听得大家都努力想了解,可是却又实在无法了解,自然无法再问下去。
聚会继续在各种闲谈中进行——我们喜欢这一类的聚会,各位一定可以发现我记述
的故事,有不少是从这种性质的聚会开始的。
在散会之前,费力至少又喝了七八杯酒,才来到我的面前问:“从刚才我说的研究
课题之中,你能推测得出我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把他所说的想了一想,他提及生物工程学,提及细胞遗传密码,提及了电脑,只
提到了这些,我无法推测他究竟想达到何种目的。
所以,我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出。
在那一刹那间,我留意到他现出了一种十分诡秘的神情,甚至有点鬼头鬼脑,那和
他原来的神情不相称。但是他那种神情,一闪即逝,他笑了笑:“别说你猜不出,甚至
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
他如果不说这句话,我对他研究的目的,一点也不会有兴趣。像他那样,孜孜不倦
地在作研究,和普通人并不发生关系。可是他那样说,分明是想掩饰什么,不想让我知
道。
而且,他的伎俩如此拙劣,那不免使我生气,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心中突然起了
一个十分顽皮的念头,我道:“是么?连你自己也不能确定?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可
以代你确定一下。”
费力怔了一怔,然后,打了一个“哈哈”,他显然以为我在说笑话,但神情又有不
可掩饰的紧张。那时,我想到的是,即使在尖端科学界,卑劣的行为一样存在,如果是
一项快有成果,或已有成果有研究,在未曾正式公开之前,一般来说,都会保守秘密,
免得被人剽窃。费力的神秘兮兮,看来也正是为此。
所以,我也决定,要和他开一个玩笑——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自然只是
和他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后来竟然会惹出那么多事来,虽然不能全算是“意外事
件”,但是在当时,也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聚会散了,回到家中,不算太晚,白素正在听音乐,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想起我
和费力开玩笑,觉得十分有趣,自然大有笑意。白素横了我一眼,口角向上,略扬了扬
——我们之间,在很多情形下,已经到了不必使用语言的程度了。她的手作个小动作,
自然是在问我因何事发笑。
我先四面张望了一下:“良辰美景没有来?能不能把她们找来?”
白素望向我,神情讶异。这一双孪生女,十分可爱,但也极其佻皮,平时,我当然
绝不会对她们的光临表示不欢迎,可是却也从来未曾主动邀请过她们。
我失笑了起来:“有一点事,想借助她们的绝顶轻功去进行。”
白素扬了扬眉,伸手在身边的一具电话上,按了一个掣钮,准备打电话。
我顺口说了一句:“她们生性好动,未必会在家里。”
我本来只是随便说说的,可是白素却瞪了我一眼,很快地按着数字,然后才道:
“你真的很落伍了。”
我先是一怔,但立时明白了白素的指责,可是却忍不住笑:“她们也带着那么笨重
的手提无线电话?那真是不可想象至极——再也没有比随身带着那种笨重的东西,更上
更难看的了。”
白素还是重复着对他的指责:“你真是太落伍了。”
她一面说,一面已再按了掣钮,把电话挂上了。
我又怔了一怔,就在这时,电话铃响起,白素拿起电话来,笑着说:“卫叔叔有事
找你们,快点来,我看一定是有趣的事。”
我在一边,也听到电话中传来了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白素放下了电话,用挑战似
的目光,向我望来。我知道她是在问我:“你知道我和她们,是怎样取得联络的?”
我不经意的笑着,白素刚才接了一组号码,立刻又挂上,那自然已把讯号发了出去,
而良辰美景的身上,有一具讯号接收器,接到了讯号,就知道是什么人在找她们,这过
程,再简单也没有,三等城市中的三流脚色,身边也都挂有这种讯号接收机了。
可是白素既然用这个问题来考我,答案自然不会那样子简单。
我也立时发现,情形和普通的不同。普通电话是打到一个发射台去的,再由发射台
发射讯号,而刚才,白素只是直接拨了一个号码,并未曾通过发射台。
自然,手持无线电话,也可以通过直接拨号来联络,不过良辰美景自然未必肯随身
携带那么笨重难看的东西。
只想了几秒钟,我就明白了,答案其实还是十分简单;“她们从哪里弄到了超小型
的无线电话?”
白素笑了起来,伸手按在我的手背上,我知道我已作出了正确的回答,可是她接下
来所说的话,却使我莫名其妙。她道:“从戈壁沙漠那里。”
我瞪大了眼,第一个想到的是,在戈壁沙漠,是不是有什么人建立了先进的科学基
地?还是有一艘来自外星的太空船降落在那里了,所以能提供精巧、先进的科学基地设
施?
我在等着白素作进一步的说明,可是白素又以那种挑战性的眼光望向我,要我自己
说出答案来。
我一面想,一面问:“如果我没有听错,你是说‘戈壁沙漠’?”
白素点头:“是——不过这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狡狯。”她说着,浅笑了一下,可
知这个“小小的狡狯”,一定相当有趣。
我仍然不得要领,只好试探着问:“在戈壁沙漠,发生了什么事?”
白素只是微笑不语,我再试探着问:“她们最近去过戈壁沙漠?小宝和胡说也去
了?”
我前一阵子。忙着另一件事,不在本地,在这期间,她们的行动如何,我不是十分
了解,所以此一问。
白素仍然微笑摇头:“既然说明了有一点狡狯之处,那就不能循常轨去想。”
我“啊”地一声:“是一个什么事件,什么组织,或是什么……代号?”
白素仍然不置可否,从她的眼神中,我可以知道,我的推测,已相当接近事实了,
于是,我又提出了几个假设,可是白素的神情。却没有进一步的认可。
我焦躁起来:“猜不出来,揭晓吧!”
白素一把答案说出来。我几乎没有气得翻白了眼。
她道:“是两个人,一个姓戈名壁,一个姓沙名漠。”
我一句粗话,几乎冲口而出,还好我算是有足够自我控制力量的人,所以这话,只
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发出了一下听来怪异的“咕”的一声,就咽了回去。
白素又补充了一句上“很有趣的名字,是不是?”
我不免悻然:“有趣个屁!”
白素神态悠然:“也真有那么巧,两个人志趣相投,成了好友,专对各种时代尖端
的科技产品有兴趣,自己动手制造,独一无二,据说,他们制造的个人飞行器,真能使
人和鸟一样在空中飞翔。”
我闷哼着:“真的飞到戈壁沙漠去,渴死他们——什么名字不好取,人的名字愈来
愈怪,良辰美景,是什么名字,还有胡说,简直胡说八道至极,说起来,还是小宝的名
字正经些。”
一言未毕,陡然听得门铃声大作。白素过去打开门,两条红影,一闪就到了我的面
前.两张一模一样看了叫人忍不住要去拧一下的美丽少女脸庞,离我不到三十公分,充
满了期望地望着我。
我忙道:“先别欢喜,我要你们去做的事其实十分无趣。”
这两个小丫头,对我倒是充满了信心:“不会的,一定有趣之至,不然,杀鸡焉用
牛刀,怎会想到要我们这种绝顶高手出马。”
听她们的口气,竟以为我要她们做的事,是我所做不到,而非要她们来做不可一样。
我大摇其头:“算了,只当没有这件事,免得你们期望愈高,失望愈大。”
良辰美景自然不依,吵得耳朵都要把我们震聋,自然无法听出她们究竟提了些什么
抗议。白素笑吟吟地望着我,绝无加以援手的意图。
我只好叹了一声:“事情真的不是很有趣,我说了,做不做在你们。”
于是,我把费力医生的情形,说了一下——这才发现:“费力”也是一个怪名字。
然后,我道:“他愈是想隐瞒研究的课题,我愈是想把它找出来,再讲给他们听,
吓他一跳,所以想到了你们。您请你们偷进他的研究室去.弄一点文件出来。”
我讲到这里,一眼看到白素在暗暗摇头,那自然表示我的提议,当真是无趣之至,
而良辰美景这两个可恶的小家伙,竟然不约而同,一起大大打了一个呵欠。
我不免有点老羞成怒,“哼”地一声:“没有兴趣就算,太过分了。”
良辰美景吐了吐舌头.我又道:“下次别来找我要有趣的事。”
两人急忙分辩:“这……这种事,的确无趣……谁知道那医生在研究什么?”
我提高了声音:“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叫你们去探索。”
我注意到了白素正在同她们的人,大打眼色,两人的态度,突然由于受到了白素的
暗示而改变,可是也变得很勉强,一看就可以知道是装出来的高兴。
一个道:“对,说不定,会有十分奇特的发现。”另一个进:“可不是,许多怪异
莫名的事,开始都平平无奇。”
我觉得更加无趣,显得十分疲倦地挥了挥手:“好罢,随便你们。”
反正找本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要和费力开一个小玩笑,开得成开不成,都没什什么
人关系,她们若是不想做,我当然不会勉强。
可是良辰美景看到了我的冷淡,她们反倒委曲起来:“我们说了去,这就去,月黑
风高,正好行事,那个倒霉蛋的研究所,在什么地方?”
我怔了一怔,笑了起来:“说真的,我根本不知道,只好烦你们一起去查了出米。
他的名字是费力,在医学界相当出名,要查出他的研究所在哪儿,不会太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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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二部:和鬼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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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美景听和我故意拿费力的名字开玩笑,觉得十分有趣,哈哈笑着,互望了一眼,
从她们的神情上,看出她们立刻有了一个顽皮主意,可是她们并没有说出来,只向我和
白素一拱手,身形倏退,已到了门前,齐声道:“一有结果,立刻来报。”
我忙道:“且慢。”
对付她们,有时,言语所用的词汇太现代化了,未必有用,这“且慢”两字,恰好
用上,她们已打开了门,身形飘向外,又立时反闪了进来。两双大眼睛望定了我。一去
一回,身开快绝,我看到她们的耳垂上,一左一右,各自挂着一双式作相当别致的耳环,
正在乱晃。
我道:“费力在研究课题——定十分专门,你们看不懂,自然也记不住,要带些工
具去,我有——”
不等我讲完,两人已抢着头:“比起戈壁沙漠那里来,卫叔叔,你那些所谓工具,
都像是石器时代的东西。”
我怒瞪着她们,两人故意作其害怕之状,可是绝不准备改口。
我闷哼一声:“好,有微型摄影机可以将文件摄下来吗?微小到什么程度?”
两人叹了一声,叫起来:“天,还用摄影机。”
我恼怒:“哪用什么?”
良辰道:“总有先进一点的吧,譬如说,图文传真。”
我更怒:“你怎知费力的地方一定有图文传真机可以供你使用?”
美景道:“我们可以随身携带。微型,无线电直接传送,扫描端子一扫而过,在戈
壁沙漠处的接收机中,文件就清清楚楚出来了。”
我向白素望去,心中在想,在她们口中,那叫作戈壁沙漠的两个人的能耐,可能是
被夸大了的。
这种微型的无线电图文件送真机应该还只是实验室中的东西,所以我要在白素处求
证一下。
白素向我微笑,同时点了点头,肯定了戈壁沙漠确有其能,我也不禁大感感叹,因
为要得到白素的肯定,并不是太容易的事:“当是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什么时候,倒
要结识一下这两个人。”
良辰美景一听,雀跃向前:“好极了,他们不知道想认识你,扯了好多次,我们都
怕挨你骂,连搭腔都不敢。”
我苦笑:“我哪有那么凶。”
良辰指着美景,美景指着良辰,指的都是耳环:“这是他们设计制造的精密通讯仪,
有着多种功能,譬如说,刚才白姐姐利用电话打了一个号码,号码是把讯号输入他们住
所的电脑,再自动传向发射台,我们这里,就收到了讯号。”
我吸了一口气:“每一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通讯方式,例如温宝裕是——”
两人抢着回答:“三长两短。”
“三长两短”的讯号的一种方式,也是中国话中的一名俗语,不是很怀好意,她们
当然是故意选定了这样的讯号给温宝裕用的,所以,一说了出来,就笑个不停。
我盯着她们耳下不断摇晃的耳环看,六角形,不会比指甲更大,也很薄,微型电子
仪器的体积可以小到这种程度,也真是很不容易了。
两人又道:“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好,你就由我们介绍给他们认识。”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成了奖品了。”
良辰美景一起叫:“谁叫你‘隔着墙吹喇叭’——声名在外,我们这就去进行。”
我那时,如果知道她们“这就去进行”是什么意思的话,一定会提议她们明天早上
再开始也不迟。
那只能算是一个小插曲,我也是直到若干时日之后,才知道当晚她们离开之后,做
了些什么。
那是后来,有一次,已成为世界着名私家侦探的小郭,忽然向我提起,说的时候,
犹有余悸:“真骇人,这世上奇才异能之士真多,若干天之前,半夜三更,我的一个职
员在事务所当值,进来了两个穿红衣眼的少女,行动快得和鬼魅一样,立逼着要找一
个……医生的一切资料,那职员……一直以为遇到了鬼,吓得发了三天烧,也不敢当夜
班了。”
我听了自然只好苦笑,还不能表示什么,只好道:“你那职员,也未免胆子太小
了。”
小郭的神情十分严肃:“不是他胆小,我的事务所中,到处都有闭路电视,也一直
不断进行录像。事后,录影带放出来一看,那两个少女站着不动的时候,明丽可人,两
个人一模一样,可是一动时……绝无可能有人可以移动得如此之快的,她们是……”
我笑了笑,知道他接着想说什么:“不,她们不是外星人,有机会,会介绍给你认
识。”
小郭望了我半晌,才道:“你认识的怪人真多。”
我立时回答:“包括阁下在内。”
良辰美景在离开之后,就在小郭的侦探事务所中,取得了费力医生的一切资料。
费力医生的研究所,由一个世界性的研究基金作资金支持。这一类的基金,对于有
资格的研究者,十分宽容,付出大量的金钱供研究,三年五载,没有结果,绝不会有半
分怨言,而且也绝少过问研究者如何花费金钱。
费力的研究所,甚至连建筑物,都是基金支出建成,在一个海湾的边上,十分优美
清静。
这些,都是我在事后才知道的,具体一点说,是在那晚分手之后的第三天晚上。
那一天,从下午起,就显得十分不正常。本来,秋高气爽,气候宜人,可是那天却
热得反常,而且十分湿闷,所以,当下午三时左右,门铃声响,我听到老蔡苍老的声音,
在叱责来人时,心中在想:是老蔡愈老火气愈大了呢?还是这样的天气,令人脾气暴躁?
随着老蔡的呵责声,是一个听来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哀求:“老蔡,看看清楚,是我,
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卫斯理的老朋友了。”
老蔡的声音更大,可以想象,他在大声叫嚷时候,一定双眼向上翻,不会仔细看看
来人是谁的:“谁都说是熟人,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在迅速想:“声音很熟,可是曾经过了什么非常的打击,所以声音变了,那会是
谁?难道是陈长青学道不成回来了?不,那不会是陈长青。”
我不想老蔡继续得罪人,所以打开书房门,走向楼梯口,向下望去,首先看到的,
是叫汗湿透了衬衣,贴在来人的背上,而就在那一刹那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了。而且
也感到意外至极。
我先喝止了老蔡:“老蔡,你怎么连这位先生也不认识了?快请他进来。”
老蔡听我一跑,才认真端详了来人一下,也不能怪他老眼昏花,这时,来人也头向
我望来,在大约不到二公尺的距离,打了一个照面。我和他极熟。可是要不是刚才听到
了他的声音,也不容易一下子认出他来——如果那是他刻意化装的结果,自然不足为奇;
这人的化装术极精,有一次,在中国西北,秦始皇墓地之旁,他化装成了当地的一个牧
羊人,就几乎把我瞒了过去。
而如今,他绝不是化装,而是由于不知道遭到了什么事,以致连他的外形,也起了
变化,他本来充满自信的脸上,这时满是惊怕和疑惑,像是世界末日已经来到了一样,
而在我的想象之中,就算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了,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应该这样惊慌失措
的。
这时,他看来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他的衬衣被汗湿透,看来也不单是由于天气
闷热,而是由于内心的极度恐惧和虚怯,所以才会那样冒汗。
而且,他那种大量出汗的情形,皱纹满面肤色灰败。
这时,他抬头向我望来,眼神无助之至。他伸手想推开老蔡向前起来。可是非但未
把年老力衰的老蔡推开,他自己反倒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老蔡忙伸手将他扶住,他就
大口喘气来。
这种情形,我看在眼中,大是吃惊,连忙飞奔上前,一面叫:“齐白,发生了什么
事?”
是的,齐白,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盗墓专家齐白,在我记述的故事中,出现过许多
次的齐白。
相信在看了我对来人的描述之后,再听我叫出了齐白这个名字来,各位也一定大吃
一惊了。要使齐白那样坚强、勇敢、心底缜密、坚韧、具有高度科学现代知识的人,变
成眼前这种样子,一定有特殊至极的原因。
齐白最近一次在我故事中出现,是《密码》这个故事,所以我立即想到,是不是那
个故事中,那怪不可言的似人非人,似蛹非蛹的东西,已经发育成熟,变成了一个可怖
莫名的妖孽怪物?
如果是,也的确可以把他吓成那样子的。
可是,和这怪物有关的班登医生,带着那怪物到勒曼医院去观察它的成长了,如果
有了变化,我们曾约定,最快告诉我,而我没有接到班登医生的任何通知。
我一面飞快地想着,也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背,他手心冒着汗,
可是却冰冷——可知他的情形,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他张大了口,声音嘶哑,可是出
声不成语句。我把他拉到沙发前,推他坐下,他竟然一直抓着我的手背不肯放,我只好
叫老蔡快点拿酒来,偏偏老蔡行动又慢,我真担心齐白会在那一段时间中,昏死过去,
再也醒不过来。
齐白这样闯进来的情形,以前也发生过,可是他本领的确如此之差,我去是见所未
见,就算是当年,他被一个大国的太空总署追杀,像土拨鼠一样,躲在地洞中的时候,
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好不容易我从老蔡手里,接过酒瓶,用牙咬开瓶塞(我的右手臂,一直被他紧紧抓
着),把酒瓶凑向他的口,他总算知道张开口,可是当他喝酒时,酒却一直流到了口外。
几口酒下去,他整个人,算是有了一丝生气,居然知道翻着眼向我望来,声音一样
嘶哑,但总算可以说话了,他道:“我……见鬼了。”
我呆了一呆。
齐白是一个盗墓贼,根据“上得山多遇着虎”的原则,见鬼机会最多的,自然应该
是盗墓人。
事实上,齐白经常在一些宽敞宏伟的古墓之中,流连忘返,不知道外面的是什么世
界。
以他这样身份的人,见鬼了,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本来我着实被他的样子吓了
一跳,但这时知道他不过是见鬼而已,虽然看得出那个鬼(一个或是一群),令他并不
好过,但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有点嫌他大惊小怪,所以用力摔开了被他抓住的
手臂,同时,语音之中,也不免大有讥讽之意:“哦,是什么鬼?大头鬼?水鬼、长脚
鬼?青面獠牙的男鬼,还是百般娇媚的女鬼?”
齐白用那嘶哑的声音叫:“我见鬼了,你知道吗?我见鬼了。”
他并没有怪我在讽刺他,只是又抓住了了我的手臂,摇着,力量不大,十分虚弱,
重复着他的遭遇,充满了求助的眼神。我不忍心再去讽他,叹了一声:“看来,你遇到
的鬼,没给你什么伤害。你现在的情形这样差,多半是人心理作用。”
这两句话,倒对他起了一定的镇定安慰作用。他接过酒瓶,又喝了几口酒;才大大
吁了一口气,双手捧住了头,过了一会,才道:“我本来一直不相信有鬼,可是这次……
唉,这次……我真的见鬼了。”
我等他再说下去。
他再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但见到了鬼,而且,还和鬼一起生活了三天。”
我皱起了眉:“请你再说一遍。”
齐白虚弱地重复:“我和鬼一起生活了三天。”
我大摇其头:“鬼有什么生活?人死了才变鬼,既不生,也不活。”
要是换了平时,齐白一定会因为我在这种情形,之下还在咬文嚼字而生气,可是这
时,他看来连生气的精神都没有。他只是改口:“好,就算是我和鬼……一起存在了三
天。”
我心中仍充满了疑惑:“照你现在的情形来看,你见到的鬼……应该你一见就逃才
是,如何和他一起存在了三天之久?难道鬼有什么力量,使你无法避开?”
齐白双眼张得很大,眼神惘然,像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生了什么事,而且频频舔
着唇。
我拿了一大杯水给他,他端起来。咯咯地喝着,又再喝了几口酒作为补充,这才用
比较正常的声音问:“能听我从头说?”
我拍着他的肩头:“当然,老朋友。当然。如果有什么鬼,能把你吓成那样,我自
然有兴趣听。”
齐白更正我的话:“我不是害怕,只是……感到无比的诡异。人对死亡那么陌生,
而鬼魂一直又是……虚无缥缈的,忽然有……一个鬼,结结实实出现在你的面前,那感
觉……怪到了不可思议……”
我早就承认灵魂的存在,也进行过不少工作,去搜寻和灵魂接触的方法,有时成功,
有时失败。但确如齐白所说,研究、探索灵魂、是一回事,一个“结结实实”的鬼在面
前.又是另一回事。
(“结结实实”,他用了多么奇怪的形容词。)
我也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齐白望着我,一副“现在你知道了吧”的神情。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说得具体一些。
齐白喘了几口气,才道:“是一个老鬼……我的意思的,一个古老的……死了很多
年……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的遭遇一定令得他震惊万分,因为直到这时,他说话仍然断断续续,难以连贯,
也使得听来格外有一种怪异之感。
我也受了一定程度的感染,向他作了一年手势:“慢慢说,从头说起。”
齐白望着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接着又大口喝酒,又抿了嘴好一会,才道:
“最近,我发现了一座十分奇特的古墓——”
一个故事,如果用这样一句话来开始的话,应该是相当吸引人的,可是齐白如果要
说一个故事,而用这样一句话作开始,那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因为作一个盗墓狂,要
是每隔三五天,他不能进入一座新的坟墓,只怕比常人三五天不吃东西还严重——他会
因此死亡。
所以,发现了一座古墓,对他来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不过,也还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他说“十分奇特的古墓”。齐白“阅墓多矣”,能
让他称为“奇特”,当然不简单。
所以,我并没有表示意见,而且我也想到,他将要作出的叙述,一定惊人至极,因
为他曾如此震怵。
他停了一停:“这古墓,显然是墓主人生前就经营的,在经过了传统的墓道、墓室
之后,是相当宽敞的地下建筑,几乎完全比照地上的一幢宅子建成,连内中的陈设,也
和一幢舒适住宅所有的无异。当我进入的时候,同节都保存得极好,完全可以使用——”
他讲得渐渐流利了起来,本来应该让他说下去,不该打断他的话头,可是我却无法
忍得住最基本的疑问,所以我一挥手:“等一等,你说的那个古墓,是中是西在什么地
方?那一个省?”
这些问题,十分重要,可是齐白听了,却翻着眼:“那有什么重要?”
我有点生气:“当然重要,你说那座古墓十分奇特,有着地下住宅一切完善的陈设,
那是现代北欧家俱,还是古罗马的大理古浴池。可以是日本式,也可以是中国式。”
齐白抿着嘴,看来在考虑是不是就座回答这个问题。
这令我更生气,他带着一条命,十成之中去了七八成的样子来看我,宣称他和一个
鬼在一起过了三天,当然是要向我求助,可是这时,却又吞吞吐吐,这的确叫人无可忍
受。
我冷笑一声,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我知道,盗墓贼大都鬼头鬼脑,自己找到了
一座古墓,就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会涌进那古墓去,所以一定要严守秘密,睡觉也最好
把嘴缝起来,以免说梦话。”
齐白涨红了脸:“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我冷笑:“怎么不可以?我知道,那墓,离这里多半不会太远,不然,以你的精神
状态来看,你也根本支持不到我这里,早已倒毙街头了。”
齐白苦笑:“干吗生那么大的气?不是我支吾,是他不让我说。”
我大声问:“谁?”
齐白道:“他……那个……鬼。”
我更大声道:“任何鬼,都曾经是人,任何人,都有名字,就称他的名字好了,那
个鬼的名字是什么?”
齐白张大了口望着我,样子像是白痴。他的这种反应,当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
他的这种神情,竟然维持了一分钟之久,这真正在考验我的忍耐程度——近年来,我涵
养好了不知多少,要是换了以前,早就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横拖倒拽出去了。
过了一分钟,他才摇了摇头:“不能说,我答应了他不说的。”
我怒极反笑:“他是一只鬼,照你说则是一只老鬼,死了好多年了,是不是?多少
年?”
齐白喃喃地道:“五百多年了。”
我一声断喝。“一个人死了五百多年,又变成了鬼,还有什么可保守秘密的?他为
什么不让你说出他的名字来,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你说这种鬼话来搪塞我,是想和那老
鬼去永远作伴?”
齐白脸涨得血红,可知他的心中也十分愤怒,不到半小时之前,他连站也站不稳,
此时居然霍然起立,气咻咻道:“卫斯理,你这人,你这人——就是不讲理,什么都自
以为是,我为什么要骗你,是他不让我说,我指天发誓,是他不让我说,而当时,他要
我保守秘密,我也曾发誓答应他。”他那样声嘶力竭,一副此情唯天可表的样子,自然
不会打动我,我“嘿嘿”冷笑:“像你这种人,发誓的时候脸不应该对天,应该对地。
所有的古墓全在地下,你整天向地下掘,小心有一天,掘到了地狱去。”
齐白用可伯的神情盯着我,我则冷冷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才看出他是尽了最大
的努力:“你不想听我和那鬼在一起的经过了?”
我立即回答:“想,非但想,而且想得很。”
他忙道:“那就——”
我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头:“我要听一个完整的故事,有确切的人名、地点、
发生故事的一切详细背景,而不要听你在某时某地某古墓之中遇见了某个鬼。”
我一口气说下来,齐白脸上红了青,青了红,好半晌讲不出话来。
我又道:“看你刚才来的情形,你极需我的帮助,你要人帮助,就必须把一切都告
诉别人,而不作保留。”
齐白叹了一声,坐下来,双手托住了头,一会,才道:“你错了,我的情形不好则
由于遇到的事太诡异,我说过了,我不是害怕,我也不要你什么帮助,事实上也帮不了
什么。”
我给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齐白一字一顿:“想来和人分享……奇异的遭遇,或许,如果那愿意,你也可以有
机会……和他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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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大抽屉里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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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苦笑,齐白的遭遇,他说的那一切,对我确实有着无比的吸引力;这家伙,
他知道我的弱点。知道他的话可以打动我。
可是我却绝不能让一步,因为我知道,若是听一个半明不白的故事,听得一肚子的
疑问,那还不如干脆不听。干脆不听,疑问只有一个: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故事呢?
所以我语言冰冷:“对不起,我对于见鬼,没有什么兴趣,留给你自己吧!”
齐白的神情十分为难:“他……十分想保守他的身份、行踪的秘密——”
我再一次喝:“我不要听这种鬼话,死了超过五百年的鬼,还保守啥秘密?谁还会
对他有兴趣?”
齐白倒真会替那个鬼辩护,他竟然讲出了这样的话来:“问题是,他在心理上,并
不以为自己早已死了,早已变成鬼。他认为自己还活着……还是在他的那个年代中,所
以他的心中,十分害怕,我的突然出现,已经使他吃惊至极了。”
听了这样的话,要是不头昏脑胀的,那可以算是超人,我离超人的程度远极,所以
听了之后,没有当场昏过去,已是难得之至。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嘿”地一下干笑,他赶紧陪着笑。我连笑了三下,他
陪了三下,充满希望地问:“你能谅解他这种心情?”
我要竭力忍着,才能使自己不大声叫喊,而且,声音听来,居然平易近人:“对不
起,不谅解。”
齐白叹了一声:“唉,你怎么不明白?你应该明白的。”
齐白用十分殷切的目光望我,我把他刚才替鬼辩护的那几句话想了一遍:“是,我
明白了,那位鬼先生,生理一定在躲藏,逃避着什么所以虽变了鬼,仍然心理不正常,
害怕行藏泄露。”
我的回答,也算是荒诞绝伦的了,什么叫“鬼的心理不正常”,这种话,只怕在我
之前,从来也没有人使用过。
可是,齐白却十分高兴,用力在他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对,你明白了。”
我瞪着他:“你应该对他作治疗,告诉他,他现在是一个鬼,要怕的是阎罗王的追
拿,而又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不让阎王知道小鬼躲在何方。”
齐白十分懊恼:“开什么玩笑?”
我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你才是和我在开玩笑,你不肯实话实说,那就请
吧!”
齐白神色难看,我的神情自然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齐白向门口走去,我估计他不
会就此离去,因为我也实在想知道他的“遇鬼”的经过。
可是我估中了一半,估不中另一半。
估中的一半是,他到了门口,又转回身来:“卫斯理,我的遭遇,是一个极大的发
现,甚至解开了历史上的一个大谜团。”
我立时回答:“历史上的谜团,大大小小,有八千九百多个,我不在乎。”
齐白苦笑;“其实最主要的是那种情形:一个鬼在他的墓中……过了五百多年……
还是结结实实的……鬼。”
我又摇了头:“那也不希罕,秦始皇陵墓之中,有超过三千年的活人。”
齐白神情很难过,看来他实在需要有人来分担他那种有怪遭遇之后的诡异感——他
独自负担不起那种怪异感觉的侵袭。
他的神情,表现了他心中的矛盾。
可是,在考虑了一阵之后,他还是道:“我没有法子,就算我对天发誓,我……也
可以违背诺言。可是我是对一个鬼发誓的……那使我……不敢违誓,怕应了誓言。”
我冷笑:“你发了什么誓?”
他不断眨着眼:“我说,要是我泄漏了他的秘密,叫我这一辈子,再也踏不进任何
古墓一步。”
我不禁长叹一声,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刹那之间,我心灰意懒,连逐客
令也懒得下,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去。
齐白看来还想说什么,我却已转过身去。我才一转身,就看到白素从楼梯上慢慢走
了下来,她带着微笑,道:“其实可以有办法的。”
齐白忙道:“请说。”
白素道:“请齐白先生去和那个鬼先生商量一下,把情形告诉他,或许那位鬼先生
肯同意向少数人透露他的秘密?”
齐白大是高兴:“对,对,我这就去进行。”
我闷哼着:“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招鬼的本事了?”
齐白摇头:“不必招,他根本在,一直在那古墓之中,我——”
他讲到这里,陡然住了口,像是讲多一个字,他就会应了泄露秘密的誓言,从此再
也不能进入任何古墓一样。我再向他挥手,可是这时,白素的话提醒了他,就算我不赶,
他也急于离去,去和那位“鬼先生”商量。他走得如此之急,几乎一头撞在门上。
我看着他离去,皱着眉,白素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显然知道我在转什么念头,所以
她道:“我看那个古墓至少在几百里之外,而且不知道在什么荒山野岭之中,要跟踪他,
不是易事。”
我被白素道穿了心事,不禁笑了起来:“这家伙,鬼里鬼气,我无法设想什么叫作
‘结结实实’的鬼。”
白素摇头:“我想,他所说的鬼,只是他的想象,就像你一直在对鬼所下的定义一
样——某种力量,影响了他脑部的活动,使他看到了鬼,感到了鬼的存在,在他来说,
甚至还可以碰到鬼,但实际上,鬼并不存在,只是一种力量。”
我点头:“也有可能,出现在古墓中的,不是鬼,是一个人。”
白素道:“那就神秘得多了,一个活了五百多年的人?虽然不是没有可能。”
我搔了搔头,齐白所说的一些零星片段,可以提供无穷的想象,我和白素继续设想
下去,想到了现在不知在什么情形下过着神仙生活的贾玉珍,也想到了秦始皇墓中那些
真正的古人;两人都深觉生命的秘奥,从一个单细胞起,到生死大关,简直每一个过程,
都充满了奥妙。
正在我们感叹不已之际,良辰美景,一起走了进来。
自从我认识她们起从来也未曾看过她们停止过笑容。我曾说,她们两人,多半连在
睡着的时候,也是面带笑容的。可是这时,两人却鼓着腮——并不是生气,而且沮丧,
十分的不开心。
白素十分疼爱她们,一看到两人的神情,就伸手扭住了她们的手,一脸的关切。她
还没有问什么,两人同时伸手向我一指,同时一人的委曲,眼中泪花乱转,差点就要哭
出声来了。
她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这样情景,分明是在说我做了什么,令她们感到了伤心。
白素也立时向我望着,大有责怪的神色。
这真是冤枉至极,自从那天,要她们去费力医生那里做点事之后,根本未曾见过她
们。
我只觉得好笑:“怎么啦,什么地方,得罪两位小姐了?”
良辰美景一扁嘴,还有眼泪落了下来。这一来,我也不免有点紧张。这两个小丫头,
竟然会伤心到落泪,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我性急,忙道:“不管什么事,快说。”
两人的泪眼瞪了我一下一起转向白素:“卫叔叔欺侮我们。”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白素已经道:“只管说,我主持公道。”
我气得连连挥手,也不加辩驳,倒要听听这两个小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
(以下的话,是她们两人,每人说半句联结起来的。她们心意互通,说得很快,所
以就算是她们两人一起说的,记述起来,也比较方便。)
两人的声音,仍是充满了委曲:“卫叔叔安排了一个人在那研究所,取笑我们。我
们……又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事实上,每一个人,来到世上,都不是由自己作主的,
为什么要拿我们来取笑?”
两人口齿伶俐,语音清楚,这一番话,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明明白白,可是整段话是
什么意思,我却一点也不懂。
我忍不住一顿足;“说明白一点,乱七八糟,没头没脑的,究竟在说什么?”
两人给我一喝,向白素的身上靠了靠—一这就有点可恶了,就算我想出手打她们,
以她们的本领,也足可以避得开,何必那样子?所以我的脸色,自然也益发难看。
白素冷静地道:“别吓小孩子,她们的话,其实也很容易明白,她们说你和费医生
串通了,安排一个人研究所,等她们去了,就拿她们取笑。”
我用力挥着手:“胡闹至极,而且,她们有什么可以被人取笑的?又和每一个人到
世上来,都不是自愿的,有什么关系?”
白素的声音仍然平静:“我猜,是有人取笑了她们的身世。”
我怔了一怔,而良辰美景则已泪珠儿滚滚而下,显然白素猜中了。
我更是大疑,良辰美景的身世,连我也只是约略猜到了一些,不是十分肯定她们两
人的来历,十分奇特,她们的祖上,几百年前,肯定曾参加过一场惊天动地的造反行动,
后来失败,几个首脑人物,就远遁海外,且从此都过了几百年自我禁闭的生活,一直到
最近,才算是重又回到了人间。
(良辰美景奇特的来历,记述在《废墟》这个故事中。)
连我也不知道她们的身世,如何可以串通了别人去奚落她们?
而且,一那场大造反,好评坏评各占一半,就算有人拿出来说了,她们也不应该认
为那是遭到了取笑,又何至于哭得如此伤心?
我迅速转着念,也无法分辩,良辰美景一面哭,一面道:“其实,我们的身世,也
不是什么秘密,几百年前的事了。和谁都没有关系,我们伤心的是……是……”
她们又同时抽噎了几下,才道:“我们伤心的是,再也,没有想到,我们最尊敬、
最崇拜的卫叔叔,竟然会这样捉弄我们。”
原来她们伤心,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又是感动,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不过我明知
那是误会,所以并不紧张,只是长叹了一声:“天要下大雪了。”
良辰美景睁眼望着我,对我那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显然不明所以。
白素笑了起来:“分明他是冤枉的,窦娥蒙冤,六月下雪,你们看看是不是够凄凉
的?”
良辰美景脸颊上的泪痕犹在,可是一听得白素那样说,却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
来,才笑了两声,又想再板起脸来装生气,可是却也装不成了。
我摊了摊手:“你们究竟遇到了一些什么?我连费力医生的研究所在哪里都不知
道。”
良辰美景互望了一眼,这才说出,费力医生的研究所是在一个海湾的附近。
研究所是由一个基金资助兴建的,六层高.最高一层是费力的住所,下面两层全是
研究室和办公室,面对海弯,清静而又景色宜人。
良辰美景那天半夜,把小郭侦探事务所中的那个当班职员吓了个半死之后,得到的
资料不算多,但总算知道了研究所的所在地。
她们第一次受我所托去做事,而我又是她们心目中最尊敬最崇拜的(直到她们带着
泪说出来,我才知道自己在她们心目中的地位),所以,她们十分起劲,深夜驾着他们
的跑车,先去找戈壁沙漠,向他们要了一架小型的图文传真机,只有一只普通闹钟大小,
可以和任何电话系统配合使用。那时,已经是凌晨二时了,她们仍然决定“夜探”,把
车子开得飞快。在郊外公路上,最使她们腾跃不已的,是遇上了十来辆正在私下进行赛
车的车子,赛车的全是不伦不类的小伙子,看到了她们,还想捉弄她们,结果自然惨不
堪言,甚至有五辆车子要进厂大修,十来个人,只怕没有一个不受点伤的。
所以,当她们赶到海湾,看到费力医生的研究所时已经将近天明了。
她们把车子停在山边,有一条山路能向研究所,山路口就有铁门拦着。
铁门虽然高大,当然拦不住她们。她们一掠而过,在接近建筑物时,还有一道围墙,
保安设备相当好,她们预期会遇到狗只,可是却没有。
越过围墙之后,已可以面对海湾,四周围静得出奇,除了有韵律的海涛拍岸声之外,
没有别的声音。整幢建筑物,也是黑沉沉的。她们走近去,发现建筑物的面积相当大,
前后左右都有门(绕建筑物一周,大约二百公尺,对她们来说,只是一掠而过而已),
她们试了试四道门都锁着。
打开相当复杂的锁,并不是她们的专长,所以她们并没有多花时间去弄开门,而是
纵身,从外墙,迅捷地攀上了二楼,随便拣了一扇窗,把耳朵贴上去听了听,一点声响
也听不到,就小心把玻璃拍破,伸手进去,打开了窗子,跻身进去。
她们两个人,还有一个十分特殊的本领:她们在一个几乎密不透风,也终年黑暗的
怪屋子中长大,眼睛特别适应黑暗(和她们一起在那幢怪屋子中长大的那伙人,都有同
样的本领)。
所以,虽然为了小心起见,她们也从戈壁沙漠那里,借来了红外线眼镜,可是并用
不上,就可以看清楚房间中的情形。
毫无疑问,那是一间实验室,相当大的房间正中,是一张长大的桌子,桌了有着许
多架子,放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和形状大小不同的瓶子。
这时,两人心情十分兴奋,心中都在想。真妙,偷进了一间实验室,就像是在小说
或电影中看到的实验室一样,一下可以有新奇的趣事发生。
当然,她们并没有忘记此行的任务,所以他们立即注意到了靠墙的一排柜子。
柜子是金属铸的,齐天花板高,一个一个柜门,看来倒有点像火车站中的贮物箱。
要是有什么有关实验的文件,那当然应该放在这种结实的柜子中,所以,她们一起
来到了柜子前。她们是同卵双生女,这样的双生女,有着极其高妙的心意相通的现象。
所以,在很多情形之下,她们的行动。完全一致。这时,她们一起抓住了其中一个柜门
的门柄(全然是随便顺手,而没有经过任何选择),向外拉了一拉。
她们在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期望可以把柜门一下拉开来,反倒是心中在想:要打
开那么多柜门,相当费事,看来还得再来一次,到戈壁沙漠那里,弄几柄百合钥匙来才
行。
可是,正当她们那样想的时候,柜门却被拉动了,而且出乎意料之外,打开的,并
不是柜门,而是一只十分大的抽屉,被她们一下子拉开了一公尺左右,而看那柜子的厚
度,那抽屉的长度,至少超过两公尺。
(当她们两人详细形容那柜子、抽屉的时候,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心中都想
到,这样的“抽屉”,倒像过公众殓房中的藏尸格。)
而那时,良辰美景也想到了这一点,虽然她们胆子大,不会害怕,但心里还是不免
有点发毛,而更令得她们骇然,倏忽之间,身形一闪,疾退了开去,双双贴墙站定,手
握着手,连气也不敢出的是,那抽屉一被拉开,就有一阵十分响亮,乍一听,怪异至极
的声响,自抽屉中传了出来。
他们的行动十分快,一拉开抽屉听到有声响,立时后退,所以,竟未曾看清楚抽屉
里面的情形。
她门被那阵声响吓退时,还未曾听清楚那是什么声音,等到退到了墙前(墙上挂着
许多大幅的图表),已经听明白了那是什么声音,可是这一来,她们的心中,更加莫名。
那竟是——鼾声,其响如雷的鼾声。
除了人之外她们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动物会发出鼾声,既然在那大抽屉中,有鼾声
传出,那毫无疑问,是有人睡在里面。
她们在一拉出大抽屉时,已有了那是殓房的藏尸格的感觉,若是弄清楚,里面躺着
一个死人,那倒反而不会觉得奇怪,因为这里是医生的研究所,医学本来就是研究人体
的学问。
可是,如今,在抽屉中发出鼾声的,当然不会是死人。一个活人,在那么大的建筑
物之中,哪里不好睡却睡到了铁铸的大抽屉中,而且还睡得如此之沉,那岂非怪异莫名?
她们在一开始,确然感到骇异,可是一个转念间,她们就感到,自己是被戏弄了,
那个人,一定是安排在那里,等她们来,吓她们的。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恶作剧,一个
开她们玩笑的“陷阱”,说不定,立刻就会灯火大明,许多人涌进房来,看她们的窘态。
她们也想到了,布下这个陷阱的,可能是胡说和温室裕,而我则是帮凶。
这时,她们已经感到了无比的委曲,觉得受了戏弄,觉得我无论如何不应该参加戏
弄她们的行列。她们心中有了成见,再遇上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才使她们气得忍不住哭
了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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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四部:李自成、李岩和红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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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她们生气,忍不住各自顿了一下脚——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声响,却令得在抽屉
中的那人,鼾声陡止,而且,立即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看来,情景又变得十分怪异令人
骇然。
那人上半身身坐了起来,下半身还在抽屉中(抽屉只被拉开了一半),而他一坐起
之后,自然是背对着良辰美景的——他躺着的时候,头向外,良辰美景虽然有黑暗中视
物的本领,但也无法看到他的脸面,只看到他伸手在自己的脸上一抹,用闷雷也似的声
音,大声喝问了一句话。
那句话,没头没脑,又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们根本不会听得明白。可是,那人所
用的语言,却是良辰美景再也熟悉不过的一种陕西方言。那是她们一学会说话就在使用
的母语。所以她们一下子就听懂了,那人在喝问的是:“有什么紧急军情?”
刹那之间,她们又是吃惊,又是恼怒,心中想到的更只是一定已经跌进了一个恶作
剧的陷阱中去了——这种陕西土腔,决不是半途出家的人所能学得会,一定是土生土长
的人才会说,而那人突然出现,自然是特意找来,开她的玩笑的。
她们一心以为如此,所以也没有去细想一下,那人喝问的那句话是如何没有来由,
两人齐声怒道:“没什么军情,只是有人要砍你脑袋。”
良辰美景说的话,也不是很现代,那自然和她们成长的环境有关。她们也自然而然,
用上了那种陕西土腔。
(却想不到这一来,真正合了上“阴错阳差”这句话,到后来才明白。)
那人一听,身子陡挺了一挺,想来是急于想起来,可是他下半身还在抽屉中,一时
间出不来,反倒把抽屉碰撞得砰砰乱响,那人的气力相当大,也撞得柜子乱晃。
这种情形,本来极其诡异。良辰美影虽然胆大,但毕竟是少女,也应该想到害怕,
可是她人一心认定是遭到了戏弄,生气还生不过来,也就自然忘了害怕。两人都已决定,
要给那人吃点苦头再说,所以她们鼓着腮,双手又着腰,等候适当的时机来发作。
奇怪的是,那人坐着,看来身形也很高大,看他想离开抽屉时的动作,气力也极大,
可是他挣扎了一会,除了发出一阵声响之外,他竟未能离开抽屉。而也放弃了挣扎,一
面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笑声,一面用手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头:“要砍我脑袋的人太多了,
有本事的,只管来砍。”他一面说,一面扭过上半身,循声向良辰美景看来。两个直到
这时,才和他正面相对,一照面之下,良辰美景也不禁有点吃惊。
她们虽然能适应黑暗的环境,但是在黑暗中看东西,当然没有光天化日之下看得清
楚,人的相貌,她们还是看不很清楚。而今得她们吃惊的,是那人有一种神威凛凛的气
势和神态,都十分难以捉摸,有时,甚至不必看到,都可以感觉得出来。良辰美景当时
心中就想:这个人有那样的气势,也会给人利用来捉弄自己,当真是怪事。这样的气势
的人,一般来说,决不会是普通人,一定是大人物。这一点,自那大汉一双在黑暗之中
看来,也炯炯有神的眼睛中,更可以得到证明。
她们吃惊,那大汉一见到了她们,也是陡地一震,看得出,刹那之间,他现出了惊
讶至极的神情,眼中更是光大盛,声音干涩无比,说的话,良辰美景当时还不是很听得
明白:“怎么多了一个出来。嘿,从来没有人知道你有姐妹。”
这大汉的话,其实不难明白,他像是认识良辰美景中的一个,所以才这样讲。
良辰美景立时互望了一眼,她们不必说话,就知道自己决不认识这个大汉。
而接下来,那大汉的言行更怪。他长叹一声,神情十分苦痛地摇了摇头,叹息声中,
更中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痛,大有英雄末路的苍凉之感——
接着他道:“一个也好,两个也好,来吧,我等你很久了。”他伸手在自己脖子上
用力一拍:“这颗脑袋,合该由你来砍——
良辰美景面面相觑,刚才她们随口说了一句“有人要砍你脑袋”,那自然只是一句
气话,可是她却信口胡说,听的人竟当了真,这真是从哪里说起!
一时之间,她们却不知如何才好,而那大汉说完之后,紧闭着眼睛,一副引颈就戮
的痛苦神情,更看得良辰美景啼笑皆非。
这样,约莫僵持了半分钟,那大汉才又长叹了一声:“怎么还不下手,昔年交情,
早已一笔钩销,你替夫报仇,天公地道。”
良辰美景听了,心中更是一叠声叫苦,那大汉说得如此认真,她们这时,又想到费
力医生研究的原来是精神病。这大汉一定是疯子,只有疯子才会这样胡言乱语。
像那样的大抽屉,至少有一百来个,若是每个抽屉中都躺着一个疯子,而那么多疯
子又全都走了出来胡言乱语,虽然不怕,也够麻烦的了。
两人想到这里,更是啼笑不得,齐声道:“你乱七八糟在胡说什么?”
那大汉发出了两下十分无可奈何,听来很悲壮的笑声:“是,我是在胡说,哈哈,
天公地道,我什么时候讲过天地、公道这种话来?”
良辰美景没好气:“谁理会你说过什么?”
她们这样说的时候,又互望了一眼,她们的心思自然是一样的,那大汉看来离不开
抽屉——这种情形,十分怪异。但如果那大汉是疯子,精神病患者常被束缚、拘禁那就
十分平常。
这时她们想到的是,那疯子不知还会说出什么话来(连“代夫报仇”这种话都说出
来了),不如把抽屉推回去,让他继续打鼾的好。
两人心意一致,齐声喝:“你躺下。”
那大汉震动了一下,倒也听话,果然直挺挺地躺了下来,可是双眼仍然睁得老大。
良辰美景正想掠过去把抽屉推回去,忽然那大汉大长叹一声:“你再也想不到,有一件
事,我好后悔,那是我一生之中唯一的后悔事。”
良辰美景又互望一眼,她们少女心情,有时虽然佻皮些,但总是十分善良,那大汉
讲这两句话的时候,声调沉痛无比,那使她们大生同情之心,不忍心去打断他的话头,
心中想:让他把他后悔的那件事说出来,他心里可能会好过一些。
所以,她们站在原地不动。
那大汉又干笑了几声:“我好后悔杀了李兄弟。”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全然莫其妙,至多只当那大汉曾杀了一个人,现在在后悔而
已。可是听在良辰美景的耳中,两人却大受震动。
(良辰美景受震动的原因,和她们的身世有关。)
(她们的身世,神秘至极,在《废墟》这个故事之中,曾记述过,但她们和人群隐
秘地活了几百年的人,却没有详说,我也一直都是估计,不能肯定。)
(直到这时,我才可以肯定。)
(她们在上代,几百年前,都是历史上相当有名的人物,其人其事,曾在许多小说、
戏剧中出现过,大家都耳熟能详,看下去,很容易明白。)
(良辰美景感到受了太大的委曲,感到一切都是由我来安排,令她们难堪,但也是
因为一切都太凑巧了,阴差阳错的巧合,竟然可以到此一地步,等到整件事都真相大白
时,所有的有关人等,莫不啧啧称奇,感到几乎难以置信。)
(但世上真是有巧合的。)
(这个故事就是。)
良辰美景当时又惊又怒:“李兄弟?哪个李兄弟?你是谁?你说的是什么事?”
她们急急发问,语调自然又急促,又充满了疑惑,那大汉听了,反应十分强烈,陡
然又坐了起来,他一坐起,自然仍是背对着良辰美景的.他的声音,也满是疑惑,大声
道:“红娘子,你要杀就杀,我决不还手。”
(那大汉的口,叫出了“红娘子”这个名字来。)
(当我第一次见到良辰美景,看到她们一身鲜红——她们只穿鲜红色——而身手又
么灵巧时,我也自然而然想到了红娘子,想到她们是红娘子的后代。)
(想到了红娘子,自然也想到了红娘子的丈夫李岩。)
(李岩为谁所杀,历史上有明文记载,这大汉自称他好后悔杀了“李兄弟”,他把
他自己作什么人了?)
(他把他自己当成了李自成。)
良辰美景在那刹那间,只觉得事情完全是针对她们而设的,引她们来上当,而多少
年来,那一群退到了海外的,当年曾在历史上轰轰烈烈有过一番风光身世的人,都成了
极大的隐秘,他们之间有一个极严格的规定:永不泄秘。
而这个(她们认为是),却触及了她们最不想知道的身世隐秘,虽然那已是几百年
前的事,可是她们绝不愿人提起——我十分明白她们的过种心理,所以从来也没有问过
她们,免得她们不高兴。
而这时,她们居然老远地赶了来,听那个大汉讲这样的胡言乱语。
她们再也忍不住,一起尖叫起来:“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
她们叫着,那在抽屉中的大汉,扭过身来,以极怪异的神情望着她们。而这时,外
面也传来了声响,良辰美景一面向窗口掠去,一面还把实验桌上的东西,随手破坏了一
批。
她们奔回自己车子,仍然生气,把车子开得飞快,回来之后,愈想愈觉得受了戏弄,
所以才决定向白素告状,数落我的不是。
良辰美景把夜探费力研究所的经过讲完,我和白素互望,心中的疑惑,至于极点。
一时之间,我不知说什么才好。白素先开口,指着我:“他这个人,虽然行事没有
什么规律,但是这种无聊事,他决不会做。”
良辰美景一起向我发出道歉的笑容;“对不起,卫叔叔,我们因为事出突然,一时
之间想歪了……可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就是因为在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得思绪乱得之极,她的问题我自然没法
子答得上来,白素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先研究费力医生有没有可能知道良辰美景要去
他那儿。”
我想了想:“唯一的可能,是她们到小郭的侦探所查费力医生资料一事,泄露了出
去。”
但是我随即又否定了:“也不可能,那至多使费力知道有人在调查他,注意他,决
无可能知道良辰美景会去,也绝无可能知道她们的来历,而安排一个人假冒李自成去戏
弄她们。”
白素同意了我的分析:“是,绝无可能,那个假冒……的人,一定是本来就在的,
而且也不能说是假冒的,他……”
白素迟疑了一下,良辰美景已骇然叫了起来:“总不会是真的吧。”
白素苦笑了一下——怪的是,那个“李自成”,当然不能是真的,但白素居然想了
一想才回答,而且语气也很模糊:“不会……是真的。”
我忍不住嚷了起来:“什么不会是真的,当然绝无可能是真的。那是一个疯子,疯
子常以为自己是历史名人,有的自以为是汉高祖,也有人自以为是拿破仑,而这一个恰
好自以为是李自成,又凑巧见了穿红衣服的女孩,黑暗中看不真切,以为是红娘子找他
报杀夫之仇来了。”
良辰美景苦笑:“哪有那么巧的?”
我摊了摊手:“请问是不是有别的假设?”
白素沉声道:“我看,这一切,都得问费力医生本人,才会有答案。”
我听了之后,默默不语。费力那种鬼头鬼脑的神情,我记忆犹新。本来,我准备把
他研究的课题弄明白,再在他面前说出来,让他吓一跳的,现在,倒转头来,还要去问
他更多的问题,我可不愿意。
白素自然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意,笑了一下:“那么就只好要大名鼎鼎、神通广
大的卫斯理亲自出马了。”
我一挺胸:“出马就出马。”
白素揭着嘴:“不过,给良辰美景她们一闹,费力医生一定知道有人侵入过,只怕
会加强保安,要是被他当场拿获,那就难看得很。”
我向白素一瞪眼:“好,那我们就一起去。”
白素、良辰美景三人一起笑,白素道:“要照我的办法,就直截了当去问他。”
我用力一挥手:“各人有各人的办法,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还不是好
好的。别说一个疯子把自己当李自成,就算再有几十个,各把自己当作历代帝皇将相,
却又怎地?”
良辰美景有点吃惊:“真……会有那样的情形?”
我道:“你们不是说,那实验中,那样的大抽屉,有好几十个吗?”
良辰美景咕哝着:“我们只拉开了一个,不知道别的抽屉中是不是也有人。”
我一句话快要冲口而出,可是白素真有先见之明,立刻知道我要说什么,一挥手在
我前拂过,把我那句话逼了回去。
我想说的是“说不定再拉开几个抽屉,你们真正的老祖宗李岩、红娘子全会跳出来;
躲在一边,倒可以看看真正的历史重演。”
白素不让我把这几句话说出来,自然是怕良辰美景不高兴。两个小姑娘又哭又笑,
情绪不是很稳定,白素的做法很对。
我想了一想:“是明也好,暗也好,我总要去一次,看看这位大医生在闹什么鬼。”
我无意中说了一句“闹什么鬼”,良辰美景却十分紧张:“会不会……真……是
鬼?”
我立时又想起了仓皇失措,举止失常,跑来找我,说和一个老鬼在一起存在了三天
的齐白,大喝一声:“哪来那么多鬼。”
这时,天色已黑,我伸了一个懒腰,要良辰美景留下费力研究所的地址,准备了一
下,胡乱吃了点东西。良辰美良在犹豫着是不是要跟了去,给我一口拒绝:“又不是什
么大事,要那么多人参加干什么?”
良辰美景咕哝着:“小心你拉开抽屉,跳出一个人来,自称是汉朝的大将军卫青,
那才真是你老祖了。”
我干笑几声:“十分好笑。”
白素一直只是笑吟吟地看我们拌嘴,一副超然物外,优游自得的神态。
我向她们挥了挥手,又向白素道:“齐白要是来了,要他等一等我。”
良辰美景是见过齐白的,而且还曾得到过齐白的礼物——两块一模一样白玉,所以
对齐白十分有好感,立即问了一连串问题。我把她们的问题全挡了回去:“他很好,最
近才和一个古代老鬼,在一座古墓之中,一起存在了三天。”
良辰美景一起眨着眼睛,竭力在设想,那是什么样的事情,可是怎么也设想不出,
只好作罢。我看看时间还早,离家之后,也不急于赶路,没有特别提高车速。
等我看到了费力医生的研究所时,时间是十时,建筑物二楼的一角,有灯光射出来。
房子所在十分偏僻,附近都没有别的屋子,良辰美景曾说她们进了二楼,就是实验
室,那有可能费力医生还在工作。
我想了一会,把车子驶进了一个杂木林停好,再接近屋子。我不准备攀墙,大门锁
着,我弄开了锁,闪身子进去,底层一进去,就是一个穿堂,再向内去,是走廊,走廊
的两旁,全是房间。
我仔细听了听,整幢屋子中,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出奇。在那种极度的安静之中,
仿佛透着几丝怪异,可是又全然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
我吸了一口气,开始行动,先来到了走廊,去推右手边第一扇门,门并没有锁,应
手而开,光线极黑暗。门打开之后,几乎什么也看不到,我停了片刻,才用小电筒去照
射。
一看之下,我不禁暗暗称奇。那房间十分大,而且一看就知道那是一间电脑室,陈
列着的电脑设备,不能算是巨型,但也远远超过了一个个人实验室的需要了,估计这样
设备的电脑装置,足够一座大规模的发电厂所用了。
费力医生没有提及过他的研究工作要这样的大型电脑来作辅助吗?记忆之中,好像
并没有。
这间电脑室中虽然没有人,可是有一些机件,正在转动、操作,那可能是在工作的
费力,正在使从电脑——这种装备十分先进,不一定要身在电脑室中,才能操纵它。我
也注意到其中有三幅终端荧光屏上,不断有文字在显示着。
走近去看了看,荧光屏显示的,除了文字之外,还有图形,那是细胞染色体的结构,
文字说明,也有染色体的字样。
这一点,费力倒是说起过的,他说他的工作,和细胞、遗传、生物化学工作,很有
关系——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一想到一个出色的医生,在埋头研究生命的奥秘时,总会
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是不是我的潜意识中,认为生命的奥秘决不应该由人的力量来干
涉?
像在勒曼医院的那几个医生,他们可以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但是却也那么不合乎
自然,到了几乎使人不能接受的地步——他们自己也显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的行动
才如此隐密,绝不敢公开。
费力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他想研究无性繁殖,想在实验室中,培殖出复制
人来,那我就会叫他不必再努力了,人家勒曼医院早已研究成功,据说,不但培殖一个
复制人,至多只要一百天就可以使复制人充分发育成长,而且还可以十倍以上,延迟复
制人细胞的衰老周期,使人的身体不但可以存活更久,皮肤可以细腻滑嫩如十几岁的少
女。
(那合乎自然吗?)
我思绪起伏,胡思乱想,离开了电脑室,又向前走,推开了另一扇门,同样大小的
一间房间,正中是一具电子显微镜。
我又呆了半晌,心忖,费力获得的研究费,每年至少以千万美元计,不然,他怎能
购置这么昂贵精密的仪器?像那具电子显微镜,我至今为止,也不过第三次看到它——
一前两次,都在规模十分庞大,有上百人参加的研究中心。
我又呆了片刻,才退了出来。
在底层,一共有八间房间,除了电脑室、显微镜室之外,还有一间堆着杂物,一间
放置着许多标本,还有一间,一进去时,只当放的全是现代派的雕塑,看清楚了才知道
是放大了许多倍的各种细胞的模型。
有一间最令人感到又有趣又吃惊,房间正中,放着一副足有两公尺高的人脑模型,
在电筒照射之下,看来相当怪异。
还有两间,都是医学实验室,有着一般的实验器材和设备,没有什么特别。
走廊的尽头是楼梯——设计相当怪,要上楼,一定得经过这些房间,和联系这些房
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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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招魂>>
招魂
第五部:疯子和大型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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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物为什么会采用这样的设计,我自然也说不上来。站在楼梯口,抬头向上看着,
黑沉沉的,心中在打算上了楼之后的行动。
就在这时,我听到开门声、脚步声,自楼上传来。由放环境极静,所以声音听来,
也就格外清楚,我甚至一下就听出,打开房门,走来的是两个人。
同时,有了十分低微的交谈声,但却无法听清楚了,接着,又是开门声。
我虽然看不到,可是却可以假设情形是:两个人打开门走出房间,又打开了另一间
门,进了另一道房间。可是,接下来传出来的声音,我听了之后,不禁有极度的诡异之
感。而且,要不是我听过良辰美景的叙述,我会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声响。
那是一个金属物体碰击所发出来的声响——一只金属的大抽屉,拉开或关上所发出
来的。
那也就是说,那个人进了房间之后,就打开了一只大抽屉,而大抽屉中,据良辰美
景所说,有人睡在里面。
我在那一刹那间,感到了一阵难以形容的诡异,好好的人,为什么睡在抽屉里?就
算是精神病患者,也不能这样对待他们。
我首先想到的疑问是:费力医生究竟在干什么?
在楼梯脚下,又等了一会,上面好像有人在来回踱步,过了片刻,又有开门、关门
的声音,接着,又静了下来,我向楼上走去,楼上的格局和楼下大致相仿,走到最尽头
处,一间房间的门缝下有灯光透出来,我猜想那是费力在工作。
我先不想去打扰他,急着去看看良辰美景说起过的怪现象,到我推开第三道门时,
就进入了她们曾经到过的那个大实验室。
那一排大抽屉,靠墙排列着,我心中不禁也有点紧张,一面向前走,一面深深吸了
一口气,然后,轻轻拉开其中的一个来。可是,那却是空的,并没有一个青面獠牙、身
形高大的人跳出来,自称是高丽大将盖苏文。
我把空抽屉推回去,接着又打开了几个,全是空的,正当我有点不耐烦对,忽然所
到身侧不远处,有一阵鼾声传出来,循声走去,清清楚楚,鼾声是从一只抽屉中传出来
的。
看来,并不是每一只大抽屉中都有人睡着,不过既然有鼾声发出,那自然有人在里
面了。
在里面的人,是不是就是那个自以为是李自成的疯子?
我以极慢的动作,把抽屉拉开来,拉开一些就止。抽屉一拉开,鼾声听来就十分响
亮,室中光线相当暗,只听得到声音,和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发如飞蓬的人头,却看不清
脸面。
我没有良辰美景那种自幼养成在黑暗中视物的本领,其势又不能直接用手电筒去照
射那人的面,所以我把手电筒放在背后,再着亮,那么,电筒发出的光芒,不会直射那
人的面,却能使我看清楚那个人有脸面。
良辰美景一再用“大汉”来形容这个人,这时,我看到的虽然只是他的头部,但也
给人以凛然大汉之感。他的头发又长又乱.不伦不类地胡乱扎了一个髻,却又有许多乱
发不服规束,散落在发髻之外。
他眉极浓,颧骨也很高,鼻子挺直,本来相貌应该可说神俊,可是他多半不知在做
什么恶梦,五官都紧凑在一起,面向在微微颤动,额上和鼻尖上,甚至有细小的汗珠渗
出来。
他发出的鼾声,断断续续,十分响亮,足证他睡得极沉,如果他刚才进来,一下子
就睡得那么沉,这也未免有点不可思议。
我看了一会,再慢慢把抽屉拉开了些,看到了他的肩部分,果然肩膀很宽,是一个
粗壮的大汉。
他仍然睡得很沉,我再把抽屉拉开些,一直拉到他的胸口全露出来,他胸脯有规律
地起伏着。
这时候,我不禁大是踌躇——这个人睡在一只大抽屉中,虽然行为怪异,但如果那
是他的习惯,也就有他的自由。我就这样站在一边观察,是绝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怪的是这个人自以为自己是李自成,这就必须把他弄醒才可以有进一步的资料。
我先熄了电筒,然后,再把抽屉拉开了一些,伸手在抽屉的底上,拍了一下。
那一下,并没有发出多响的声音,可是那大汉的反应之快,超乎想象之外,我手还
没有缩回来,他已经陡然坐起。他刚才还睡得那么沉,竟可以忽然之间,动作就那么快,
站在他旁边,真要有很大的勇气——才能不慌忙向后退。
那大汉一坐起来之后,立时双目圆睁——良辰美景她们说得一点也不错,这人有一
双十分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直视着我。
虽然十分黑暗,我也料到他未必看得清我的脸面,而且,就算给他看清楚了,也没
有什么可担心的。可是,在黑暗之中,他的一对眼睛,有异样的光芒,被它们盯着,也
感到很不自在。
他用力呼了一口气,声大气粗地问:“又要连夜转移?”说的正是陕西土腔。
上次他问良辰美景“是不是有紧急军情”,现在说的那句话,又和军事行动有关,
这个人真可能一直在过着军旅的生涯。
我含糊应了一声,那人激动起来,双臂挥动,双手紧握着拳,两拳相碰,竟然发出
了一“砰”地一下声响,接着,恨恨地道:“不知是哪里来的鬼怪,人不人,鬼不鬼,
又剃头,又留辫子,竟会给这种东西赶得东奔西窜。”
他一口气说着,老实讲,如果不是早知道这个人精神多少有点问题,自认是李自成,
他说的那几句话,还真不容易听得懂。
他在骂的那“人不人鬼不鬼”、“留了稀薄辫子”的,当然是满清八旗精兵。是被
吴三桂引进关来的。
看来,这个“李自成”,是已经失败了的,到了穷途末路的了。不是当年挟重兵打
破北京城,逼得崇预皇帝自杀时那么意气风发。
不管怎么样。若有人在现在,仍自以为是大顺皇帝的话,这个人的神经有问题,死
无疑问。
我闷哼一声,他说的这种土腔,我说起来,当然不会有良辰美景那么好,可是也可
以学上六七分,我冷冷地道:“打败就打败了,有什么好怨的?”
那人陡然震动了一下,看样子,想挣扎着扑出大抽屉来对付我,他挣扎想出来他却
又出不来,急得他连连吼叫。
那种情形,实在怪异至极,我一生之中的怪异经历虽多,也未曾遇上这种场面,我
退开了几步,和他的距离远一点,以防他突然攻击。也幸好这样,我才注意到门转动,
有人正要开门进来。
我暂时还不想被人发现,所以立时身形一矮,闪进了那张巨大的实验桌之下,而且
及时在门打开之前,移过了一张椅子,遮在身前。
门打开,我看到费为医生站在门口,急急问:“这次又是谁?”
那大汉厉声道:“不知道,居然敢出言讥讽,多半是牛金星手下的叛逆。”
我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什么东西,乱七八糟,全出来了。
但细想一下,倒也不足为怪。既然已有了李自成、李岩和红娘子,再有牛金星、刘
宗敏,又何足为奇?这个疯子,说不定本来就是历史学家,专研究明末流寇作乱的那一
段历史的。
费力医生缓缓向前走来,他的动作,表示他并不着急,我看他一直来到了那大汉的
面前,直视着那大汉,那大汉也望着他。
两个一声不响地互望着,足有半分钟,费力才道:“根本没有人来过,昨天你说红
娘子要来报仇,还说有两个红娘子,根本只有一个——”
费力说到这里,突然有十分大的一个动作,看得我暗暗为他担心。他并不是一个健
康的人,堪称文弱,而那大汉却十分壮健(要不然,刚才我也不会后退),要是打起来,
他非吃亏不可。
可是,这时,他老实不客气地用手指,直戳向那大汉的额角:“从来也没有记载,
说红娘子有一模一样的姐妹,从来没有。”
怪的是,那大汉居然十分顺从,只是伸手在被费力手指戳中的地方,摸了一下,一
副认错的神情:“我知道红娘子只有一个,可是……昨天晚上我看出去,真是有两个……
那两个……也就像一个一样,共进共退,一起说话。”
费力皱着眉,像是用了好大的耐心,才能把他的话听完,然后,又用力挥一下手,
大声道:“没有红娘子,没有牛金星来的人,全是你的幻想,你明白么?根本就只有你
一个人。”
我听得费力这样讲,心想虽然他粗暴了一下些,可是那一句话,确实是对一个疯子
讲的话。那大汉低声把费力的话重复了一遍,看来他十分想接受医生的观点,但又实在
无法接受,所以,现出了十分矛盾的神情。
费医生在他肩头上拍了拍:“躺下吧,想想你自己的一生,许多事要靠你的记忆解
决,别胡思乱想说有人来害你,要害你的人,全死光了,早就全死了。”
我心中不禁打了一个颤,费力最后一句话,有点令人猜疑就算要安慰一个病人,也
不应该用这样的措词。本来,他出现之后,和那大汉对话的情形,确如一个医生和一个
精神病患者,可是总透着说不出来的古怪。
那大汉听了最后的几句话,却兴奋了起来:“全死了?那些留辫子的……全死了?”
费力哈哈笑着:“死了,一个也不剩,全世界再也没人有那种打扮的了。”
大汉高兴地舞着拳头,可是不一会,神情沮丧了起来,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
竟没能亲手杀绝了他们,真可惜。”
费力又拍着他的肩头:“躺下,躺下。”
大汉如言躺了下来,费力伸手在他的脸上抚摸了两下,又在他耳际低趋势说了几句
话,我听不真切他说了什么,只觉得他说话时的声音,柔软至极。我心中一动,费力医
生对那大汉在施展催眠术。
在医治精神病患者的过程中,的确有用到催眠术的,那并不少见,可是一则催眠术
有它不可思议的一面,二则,费力的行为,总有难以形容的怪异,所以令我觉得十分异
样。
等到费力再直起身子来时,那大汉已是鼾声大作,他把抽屉推了进去,而对着那一
只大抽屉,呆立了一会,不知他在想什么。
等他转过身来时,我看到他满脸都是疑惑的神色,不是向门口,却走到窗前,朝一
扇窗子看。
那窗子并没有什么异样,只不过其中有一格的玻璃上糊着一张纸,我陡然想起,昨
晚良辰美景进来的时候,是攀上了二楼,再破窗而入的,她们打碎了一块玻璃,费力刚
才对大汉说根本没有人来过,可是这时他又站在窗前发怔,可知他心中明白得很:的确
有人来过。
他站了一会,倏然转身,动作变得极快,一下子就来到了大抽屉面前,伸手抓住了
其中一个的把子,吸了一口气,用力一拉,同时道:“你回来了?”
在拉开抽屉说话的同时,他又向抽屉中看了一下,抽屉中有什么,我看不见,可是
从他的动作上,我知道抽屉是空的。
因为他立即一伸手,向抽屉中重重打了一下,他手一定打中了抽屉的底部,发出了
“砰”地一声响。他神情很复杂,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哼了一声;“究竟到哪
里去了?”
接着,他又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推回大抽屉,慢慢向门口走去。
在这时候,我听到他说了一句我再也想不到的话。那令我一进之间,不但称奇不已,
而且,还觉极不好意思。他在走向门口时,自言自语道:“应该去问问卫斯理,他像是
什么都知道。”
刹那之间,我还以为自己躲在案桌下,已经被他发现了。可是他神情十分惘然,显
然是心中有极大的疑难,无法解决,那么,他真是想来请教我。我在他的心目之中地位
极高——像是什么都知道,就是极高的评价。
可是,事实上,我却进了他的研究所来,鬼头鬼脑地想窥伺他的秘密,这真叫人惭
愧。
当时,我几乎想现身出来,一面向他道歉,一面告诉他,不论他有什么疑难,都愿
意帮助他。可是想了一想,还是忍住了没有现身,为的是怕他忽然翻了脸,那就不好应
付了。
他走了出去,发觉我只要沿墙攀出五公尺左右,就可以到亮有灯光的窗前,去看看
他在干什么。
想到了就做,那一点也不困难,到了窗前,我找到了踏脚的所在,凑过头去,看到
费力坐在一个巨大无比的控制台之前。
那控制台上,全是各种按钮和指示灯,也有一副字键。
这个控制台,当然是和楼下的电脑室相联结的。
假设费力医生在研究精神病,他何以要动用到那么复杂的电脑。
这时,我看他十分熟练地按下几个掣钮,注视着控制台上的一幅荧光屏,那荧光屏
上出现了一组又组的波纹,看来复杂。
单看波纹,不能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可能是交响乐中的一小节,也可能是磁铁受到
了敲击之后所形成的。可能是海豚的语言,也可能是人体的体温变化。
费力看得极用力,皱着眉,波纹不断在变,有的时候,他会按下一个掣,令荧光屏
上的波固定下来,仔细看着,然后再由它变化。
我攀在窗沿之外,自然不很舒适,这样看了十分钟,我又不懂波纹的内容,就不想
再看下去,只见费力的神情,愈来愈是紧张,像是一件什么事,到了决定性的关头,忽
然站起,口唇掀动,忽然又坐了下来,摇着头,神情疑惑。
我慢慢移动身子,心想,费力倒真是君子,多半他以君子之心看人,想不到世界上
有许多人,行事不正大光明,会偷摸进来。他这里,对我和良辰美景来说,甚至于对有
经验的小偷来说,简直全不设防。
或许他认为小偷对他研究所的东西,不会有兴趣。
不管怎样,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费力是一个行为坦荡的君子。而和他相比,我的
行为,自然不能算是高尚,这令得我很惭愧,知耻近乎勇,我决定结束我的行动。
当然,我不是这时就去向他道歉,他在自言自语中,说过要来找我。等他来找我,
我帮了他,然后再在适当的时机,向他说我曾偷入过研究所,相信以他的性格,必然是
一笑置之。
我自觉这样的打算不错,就沿着攀下来,在走出去的时候,还向有灯光的透出的窗
口,挥了挥手。一路驾车回到家中,心情十分轻松,想不到的是,不但良辰美景还在等
我,而且还把胡说、温室裕一起约了来,所以还未曾进入大门,已然听得屋内笑语喧天,
四个人的笑声和说话声,赛过千军万马。
我听得温宝裕在大放厥词:“卫斯理要是失陷在那怪医生的研究所之中,这上下,
多半已被浸在一个满是甲醛的大玻璃缸中了。”
几个人,数他最大胆,其余几个,虽在背后,也不敢对我放肆,所以他的话,没有
人搭腔,他停了一停,又道:“说不定通了电,怪医把他制造成一个现代的科学怪人。”
我已经开了门锁,认定了他坐着或站着的方向,一开门,就狠狠向他瞪了一眼,他
本来坐着,给我一眼瞪得直跳了起来,多半是吓坏了,所以语无伦次,竟然道:“你怎
么又不敲门又不按铃就进来了!”
我嘿嘿冷笑,脸色不善:“第一,这是我的住所。第二、要拣人做科学怪人,我看
你比较适合。”
小滑头陪着笑:“说说笑话,卫大侠一出马,自然那怪医生的底细,一古脑儿全都
揭晓了?”
我向白素挥了挥手:“探听到了不少,事情很怪,我马上会讲,可是小宝只准听一
半如何?”
良辰美景在滑头方面,功力不深,奇讶道:“如何能只听一半?”
小宝要的就是这一问,他立时按住了一边耳朵:“我只用一只耳朵听,自然只听一
半了。”
良辰美景被他逗得咕咕乱笑,我向她们一指:“你们两个,真叫人当作红娘子了。”
良辰美景静了下来,温宝裕自然也不肯离去,我就把此行经过,和想到自己的行为
不当,都讲了一遍,胡说奇怪:“没有结论?”
我摇头:“没有,费力医生在研究的课题,可能明对我说了,我也不懂,别说想去
探索了。”
白素侧着头:“要动用到那么大型电脑来辅助,一定是十分特别的研究。”
温宝裕的神情十分失望,费力医生研究所中的一切,虽然透着怪异,但不能令他满
足。最好在研究所中,有七八十只九个头二十八只脚的外星怪兽,要是我不能弄一两只
回来,那就叫怪兽咬了半边头去,也不够刺激。
我摊了摊手:“他说会有疑难来请教我,我看他这几天就会来。”
小宝咕哝了一声,他虽然说得很含糊,可是我还是听清楚了,他说:“人家要去问
像是什么都知道的人,你又不是。”
我自然不去和他计较,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都知道的人,连“像是什么都知道”
也不可能,我明白我自己知道得够多的,就已经很好。
良辰美景却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想了一会才道:“那个人真以为他自己是李自成?”
我点头道:“看来是,费力医生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也安慰他说辫子兵全死了。”
良辰美景又吐了吐舌头:“乖乖不得了,要是叫他看到了清朝装束的电影,真怕他
会杀人。”
她们不是说笑,若是一个疯子,真认为自己是李自成,看到了辫子兵,还有不大开
杀戒的吗?我忙道:“对,要提醒费医生一下,别让他接触电视。”
胡说的声音迟疑:“大型电脑、疯子,真难以把两者联成一气……照他的情形来看,
好像还有一个疯子……逃走了,或是离开了?”
当费力从窗前走回去,忽然拉开一只大抽屉时,曾问了一句“你回来了”,又伸手
在空抽屉中拍了一下,当时我看到这种情形,也想到可能另外还有一个人。
原来是应该在那大抽屉中的,由于他接着就说要来找我,所以我才没有进一步想下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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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六部:费力医生的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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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的心思紧密,他也想到了这一点,我道:“太有可能了,他的研究课题,就可
能和精神病患者有关……不过他那样对待患者,传出去总不大好。”
良辰美景道:“是的,把人关在大抽屉中,而且,好像还不能随便出来。”
白素打了一个手势:“我猜想,在大抽屉中的那人,不能出来,多半是一种精神禁
锢——利用催眠术达到禁锢的目的。”
各人都“啊”地一声,因为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温宝裕有疑惑之色,我向他解释:“在催眠时,如果告诉那大汉,不是有特殊的讯
号,他就不能离开,那么,虽然没有实际上的束缚,他已无法离开大抽屉,而一定要等
那讯号出现。”
温宝裕问:“这样的禁锢,合法吗?”
我难以回答:“很多科学上的新发展,都在冲击着法律和社会道德,十分难以论
断。”
白素又道:“这位医生如果真来找你,就应该设法弄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单从
表面现象来看,很难假设他究竟在干什么。”
我十分有信心:“他在自言自语时也提到我的名字,我想他迟早会来找我。”
胡说、温室裕和良辰美景齐声道:“我们要在场?”
白素微笑,我想了一想:“不必了,你们四人一出现,会把很多人吓退。”
他们四人一定也知道自己确有这种“威力”,当仁不让,嘻嘻哈哈离去。
我等费力医生来找我,一直等了七八天,几乎以为他不会来了。那天有事外出,下
午回来,一进门,就看到白素在接待客人,赫然便是费力。白素一见我,就向我使了一
个眼色:“想不到你经常提起的费力医生,原来那么年轻。”
费力搓着手:“来得很冒昧,对不起。”
我几乎想说等了他很久——当然没有真说出口,他又道:“有一点事情想请教你。”
我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请到书房去详谈。”
费力点头答应,我和他进了书房,白素并没有跟进来,一般来说,这种情形之下,
她都不会主动参加。费力进了书房之后,先看书架上的书。我藏书并不多,可是却十分
全,什么样的内容都有,费力看着,取下了一本《明史记事本末》,随手翻了翻,忽然
转过身来问:“明朝的建文帝,在燕王打进南京的时候,据说是从地道逃出南京城去
的?”当他在看书的时候,我已经在等他向我发问——他有问题要请教我,这是我早已
知道的。
可是随便我怎么猜,我也不会猜到,他曾向我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的。
我想,那多半是他恰好拿到了那本书,所以才随口问出这个问题来的。
我道:“传说是这样。”
他又问,态度且十分认真,不像是随便问问的:“南京城中怎么会有地道?而且,
建文帝当时应该在皇宫中,难道朱元璋造皇宫的时候就预知会有灾祸发生,所以造了通
向城外的地道?”
我一面觉得奇怪,一面不住发笑:“那应该去问那个倒霉皇帝,要是他真是从地道
逃走的,他就应该知道来龙去脉。”
我这样说,自然是开玩笑的,可是费力反应之奇特,再也料想不到。他先是陡然震
动,然后,双手乱摇,神情古怪至极,他手中还拿着那本书,所以看来样子更怪,张大
了口。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来,从他那种古怪的神情来,他像是感到了十分害怕。
而他又用十分异样的眼光着我,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忽然变成了什么怪物,或
是在我的身后,出现了什么怪物,所以,不由自主,一方面伸手在自己脸上抚摸了一下,
又回头看了看。
等我转回头来,才看到他的神情镇定了一些,向着我尴尴尬尬地笑着:“你……刚
才那样说,只不过……是开玩笑,是吗?”
他这样一问,更令得我心头大起疑惑。以他的智力程度而论,他实在不应该问出这
种白痴一样的问题——智力不高的人,怎样成医生,而且又作专题的医学研究?可是他
竟然这样问了,那就必有原因。
原因是什么呢?
我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可是好奇心又逼得我非想不可,所以,我竟然没有立时回
答,这一来,费力的神情,重又紧张起来。
他的神态,更令我疑惑,他竟然急急地把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我总不能一直不回答,本来,我应说“那当然是开玩笑”,可是他的神态令我生疑,
而且,我也出现,费力医生这个人,和他的研究所不设防一样,他并不擅于掩饰自己。
在他身上,略用手段,要套出真话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我的回答是:“是开玩笑怎样?不是开玩笑又怎样?”
他陡地踏前一步,在那一刹那间,他紧张得五官都不动,像是急于想说什么话。可
是当他站定之后,他又紧抿住了口——在那一刹那间,他一定又决定什么都不说了。
我等他再开口,他眼珠转动,却一直不说什么,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气氛变得很僵。
我发出了几下干笑声,又咳嗽了一下,示意他应该说话。他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又缓缓呼气,想是他心中十分紧张,要借此缓和一下。果然,他重又开口:“建文帝……
在历史上一直下落不明,不知道他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半转过身去,避开了我的眼光,所以,他多半也没有看到
我握紧了拳头,几乎扬起来要向他的下颚一拳打出——如果真的挥拳相向的话,相信力
量一定不会小。
我生气自然有道理,他有问题来找我,可是却不说出来,翻来复去,却只问我有关
建文帝的事。
我那一拳终于没有打出去的原因,是我发现他在问了这个问题之后,有十分焦切地
等候答案的神情。
这真是不可思议至极了,难道他来找我,要问我的问题,就是这些?
这非弄清楚不可,不然,他再问多一次,我就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我提高了声音:“费力,我以为你到我这里来,是有难题和我讨论。”
费力连声道:“是,是,你是我认识的人之中,知道得最多的人了。”
我伸手直指着他,神态并不是太友善:“好,那么请你把你的难题说出来。”
他也看出了我的不满,神情委屈:“我说了,我想请问你,明朝的建文帝、朱元璋
的孙子朱允文,下落不明,他……究意到哪里去了?”
他又把问题重说了一遍,我陡地吸了一口气,看了他足有一分钟之久,才道:“请
坐。”
他像是也想不到我忽然会说这两个字,一时会不过意来,竟不知道两个字是什么意
思,茫然反问:“请坐?”
我点头:“是,就是请把你的屁股放在椅子上。”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是,是。”
他说着,后退了几步,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也走出几步,在写字台后面,也
坐了下来,又盯着他看了一分钟,一定是我的眼光古怪至极,所以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然后,我才一定一顿地问:“你来看我,就是想问我,建文帝,被他叔叔抢了皇位
的那个,历史上记着他下落不明,你想知道他上哪里去了?”
在我的眼光逼视下,他连连点头,这时,白素出现在门口,书房的门一直开着,我
和费力讲话的声音都相当大,不必在书房,白素也可以听到我们在说什么,所以,她一
出现在门口,就道:“卫,费医生已把问题说了好几遍了。”
我苦笑:“因为问题实在太怪异了,所以我要弄清楚一点。”
费力讶然:“古怪?并不古怪啊,那是历史疑案,而你对历史疑案,一直很有兴趣,
常有独特的见解。”
我叹了一声;“有点儿误会……我以为你心中的难题,嗯,不大可能和历史有关,
而应该和你研究的课题有关才是。”
在我这样说了之后,费力的反应,十分奇特,总之这个人,处处透着古怪,他那种
奇特的反应,不单是我,白素也注意到。
我和白素且曾讲过他何以会有这反应的原因,不得要领(后来自然真相大白),所
就有必要把他当时的奇特反应,描述得详一些。
他一听了我的话,先是用力点头,张大了口,一副“正是如此”的神情。可是那头
点到一半张大的口像是想合拢来,却又突然觉得那样子不妥当,所以一下子改变了主意,
把目张得很大,而且,发了了一阵极不自然的“哈哈”大笑声来。
他笑了相当久,大约有半分钟,我想,在这段时间中,他多半已想好了如何掩饰,
所以他开始讲话,所讲的话,语气也十分生硬,虽然他装着要听来十分轻松的效果。他
道:“我研究的课题,向你求教?哈哈,你知道得虽然多,可是医学,一定我比你更
行。”
当时,我和白素就互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都知道:费力在努力掩饰什
么。
可是,他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我却也说不上来。
我心中十分恼怒,竭力忍着,也陪着他笑了几声:“原来你业余兴趣,是研究明
史?”
费力医生这时,已完全定过神来,讲话的语气,也自然得多:“也不单是明史,历
史上的许多,我都有兴趣,但由于历史疑案实在太多了,所以……我只对神秘失踪、下
落不明的人有兴趣。”
我又勉强笑了一下:“哦,就像集邮的专题搜集一样?差不多是这样。”
费力点头:“可以说是这样,建文帝失踪之后,明成祖曾进行广泛的搜寻工作,甚
至传说三宝太监七次下西洋,都是为了找他。”
我好气:“听说是那样,不过没找着。”
费力却十分有兴致:“对于建文帝的记载,不是很多,也不是很详细——”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那些有限的记载,自然也给你全收集来了?”
他舔了舔嘴唇:“我尽量收集,嗯……有一则笔记,说后来,有人在广西的十万大
山见过一个人,自称是朱允文,后来,好像又做了和尚。”
我干笑:“就是那样,传说纷纭,没有人可以肯定何者是真,何者是假,几百年前
的事了,当时都没有人明白,何况是现在?”
他又吞了一口口水,欲语又止,神情古怪,而且,时时露出焦切之情来,他又道: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人,对这方面有特别研究的?”
我一口就回绝:“对不起,没有。”
这时候,白素也说了一句听来相当古怪的话:“费医生,看来你很急于想知道那位
朱允文先生的下落,为了什么?”
费力震动了一下:“不,也不是那么急,不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好奇。”
他这样讲,别说听的人是我和白素,就算是我们的管家老蔡,也可以知道他在说谎,
所以我们都望着他,对他的话保持沉默以示抗议。
那令得他十分狼狈,竟至抹了抹汗,可是他还在强调:“好奇,完全是为了好奇。”
我冷笑了一下:“感到好奇的,应该是我,费力医生,你在研究的课题,在人类的
精神病方面?”
他怔了一怔,自然而然摇了摇头:“没有的事,那不是我的学科。”
我扬了扬眉,很含蓄提醒他:“如果需要长期观察一个精神病患者,也就是说,如
果需要长时间和一个疯子打交道的话,那么就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他是在研究有关精神病
的事。”
我说得十分缓慢,也十分认真,他用心听着,等我说完,他皱着眉:“我研究的,
和人脑的记忆系统有关……”
他说这到里,陡然住了口,像是已经知道了我刚才那番话的弦外之音,他的脸在刹
那之间,涨得血红,双眼之中也充满了怒意,伸手指向我,尖声叫:“卫斯理,你是个
卑鄙小人。”
他这样骂我,自然知道我曾偷进过他的实验室了。
事实上,他也曾疑过有人偷去过,因为有一扇打碎了的玻璃。我上次走的时候,又
没有把打开的窗关上。那睡在抽屉中的大汉,又曾向他投诉,两度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不过,费力当时站在窗前思索的时候,他以为偷进来的是另一个也睡在大抽屉中的
人,所以他当时才有那一连串的行动,还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而这时,他当然把两次有人偷进去的事件,都算在我的账上了,我也不想辩驳,因
为第一次,良辰美景偷进去,确然是我的主意。
费力那样狠狠骂我,我没有还口,只是苦笑了一下,现出抱歉,请他原谅的神情。
可是费力医生真正发怒了,他骂了我一句之后,霍然站起,他站得极急,连椅子也
带翻了,脸涨得更红,我也急忙站起来,大声道:“对不起,我也觉得——”
可是他根本不听,像是一头发疯的野牛,向门外就冲,白素正站在门边,一看到本
来很斯文的人,忽然之间激怒到了这种程度,也吓了一跳,连忙闪了闪身,让他冲出了
书房。
他一出了书房,立时冲向楼梯,他情绪那样狂乱,居然没有在楼梯上直跌了下去,
可算是一个奇迹。
费力冲下去的冲力十分大,下了楼梯之后,又奔出了几步才站定,恰好停在一尊十
分精美的石湾陶制诗仙李白像的旁边,那尊像有将近一公尺高,是名家作品,极其罕见,
神态栩栩,我和白素都十分喜欢,常开玩笑说,对这塑像看得久了,会恍惚听到他的吟
哦之声。
这时,费力一停下,眼光扫到了那尊陶像,我立时感到了一阵心凉,白素也看出大
事不好,急忙叫道:“手下留人。”
她不说“手下留情”,而说“手下留人”,可知她也真的急了。
白素叫得虽然及时,但还是迟了。
费力医生这时的情形,看来别说那是一尊陶像,若不幸是一个真人的话,他只怕也
会控制不住,而在精神状态极不正常的情形之下,出手杀人。
白素才一叫,他已发出一下可怕的叫声,双手一伸,提起那尊陶像来——那有一公
尺高,十分沉重,至少有四十公斤,可是他在盛怒之下,一下子就将之举了起来。
白素立时闭上了眼睛,不忍卒睹,我则存有一丝希望,望他向沙发抛去。可是事与
愿达,他高举起陶像之后,用力向墙上砸去,“哗啦”一声巨声,诗仙李白成了千百块
碎片。
我尖声叫:“你砸碎的是李白。”
他陡然转过身,挺胸昂首,瞪着我:“李白又怎样,你要,我可以给你我一个活的
李白。”
他一定是气疯了,所以语无伦次,什么叫“活的李白”?不过不论怎样,只要他肯
讲话,事情就好办,而且东西叫他砸了,总多少出了一点气,所以我忙又道:“对不起
——”
他不等我说完,就用尽了气力,声嘶力竭地叫:“你这卑鄙小人,我永不接受你的
道歉。”
他说着又转身向外冲,拉开了门,这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在他身后大声叫:“你
把人关在大铁箱里,又对疯子施催眠,我看你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费力一听,立时又转回身来——这时,我才知道他真正发怒样子,刚才远不算发怒,
他这时整个脸部的肌肉都扭曲了,眼珠像要夺眶而出,这种情形,我看了也不免有点害
怕,因为他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已被拉掉了引线的手榴弹一样,随时可以爆炸。
看他的样子,像是想冲上来和我拚命,因为他的确向前疾冲了两步,可是也就在这
时,情形又有了变化,刚才被他拉开了的门,并没有关上,这时,陡然被人推开,一个
人风头火势,大呼大叫冲了进来:“卫斯理,喜事,喜事——”
他一进来,费力不知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又疾转回身去,来人和他打了一个照面,
费力这时的情形,任何人见到了都会感到害怕,来人自然也不能例外,他立时不再出声,
张大了口。
而费力的行为,简直事后回想起来,我还不敢相信。他声音嘶哑,对着来人,骂一
连串令人难以相信,怀疑他不知是什么出身的脏话,然后下了结论:“什么他娘的狗屁
喜事会降临在卫斯理身上?他这种人只配天打雷劈,千刀万剐,肝脑涂地,他早已死了,
一个人的人格死了,这个人的臭皮囊也就烂了。”
他一面骂,一面用力推开来人,用极快的脚步,继续表示他的愤怒,走了。
我和白素在楼上目瞪口呆,来人在楼下,也一样目瞪口呆。
来人是齐白,盗墓专家,最近声称活见鬼的齐白。
齐白自然可以看出,有极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过,他为了想气氛轻松些,先吹了一下
口哨,又抬头向我望来:“脾气坏的人我见过很多,阁下也是其中之一,但阁下竟然能
容忍他大发脾气,这倒是稀世奇闻,原因何在?”
我叹了一声,挥了挥手,表示懒得再说。白素这时,也走了下来,拾起被打碎的陶
像的几大块大碎片,说了一句:“真可惜,再也找不到了。”
齐白对这尊李白像,也很有印象,他自告奋勇:“不要紧,我替你们去找一座更好
的塑像来。”
齐白摇头:“弄一个活人摆在那里,就算是真的李白,也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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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古老鬼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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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收拾着碎片,我等费力医生来访等了七八天,才算等到人来,而会有那样的结
果,真是意料之外。而这几天,由于把注意力一直放在费力那里,齐白的事并没有多想。
看他神情这样高兴,一进来就大叫“喜事”,不知他又有什么花样?我拍着他的肩
头:“对不起,叫你无缘无故挨了一顿臭骂。”
齐白可是心情好,所以器量也大,他耸了耸肩:“没关系,我只当他放屁。大喜事,
卫斯理,他答应了,我求了他足足三天,他才答应。”
我任了一怔:“有什么事我要求人答应的?”
齐白大有恼意:“你是叫人发脾气发湖涂了?那位……”他说到这里,形容神情,
诡秘至极,声音也压得很低:“那位鬼先生……我又和他共处了好几天,他答应你可以
去见他。”
我“哦”地一声,还没有说话,齐白又道:“不过,很可惜。”
我想起他上次来的情形,他离去的时候,也曾和我几乎吵了起来,这时我忍不住道:
“你说话一口气说,别一段一段的好不好?”
齐白向白素望了一眼:“可惜,我不论怎么说,他都不肯让夫人也去,说是再多让
一个人见他,那已经是可以容忍的极限了。”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位鬼先生,可以说鬼头鬼脑,到了极点。”
齐白顿足:“你见了他,千万别那么说,各人有各人的苦衷,他——”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说错了,什么‘各人’,是各鬼有各鬼的苦衷。他怎么那
么信,认为我一定会会见他,嗯?”
齐白像是听到了最奇怪的话一样,指着我,嚷叫:“卫斯理,有机会见一个结结实
实的鬼,你会不去?”
他又一次提及“结结实实的鬼”,我的好奇心实在使我无法拒绝,我只好道:“当
然不会不去,那……古墓在什么地方?”
齐白搓着手,神情为难,欲语又止,一副希望我体谅他难处的情形。我看出他心中
在想什么,冷笑一声:“别告诉我你不能说。”
齐白长叹一声,双手撑开,无可奈何:“那是他肯见你的条件。”
我也看出他意犹未尽,还有很多的话未能说出来,就催他:“还有什么话,你就一
起说了吧!”
齐白又长叹一声,神情为难至极,重重一顿足:“他也真的……太不近人情……嗯,
太不近鬼情了,竟然要你在一离开家门起,就蒙上双眼,而且人格保证,绝不能够偷看
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高声轰笑了几声:“那要多久?”
齐白还没有回答,白素在一旁,也笑着,抢着道:“要四天。”
齐白讶然:“嫂夫人怎么知道?”
白素微笑:“你上次离去,到今天回来,恰好是八天,那么单程自然是四天。”
我陡然叫了起来。“要我做四天瞎子——”
白素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不是四天,是八天,回程的时候,你一样不能看
到任何东西,不然,你仍然可以知道那古墓在什么地方。”
我怒极又笑:“要我做八天瞎子,就为了会见一个结结实实的鬼?”
齐白却一点也看不出我在生气,接上去说:“是啊,这真是太值得了。我见这个鬼
的时候,花的代价更大。你不记得我上次来的时候,那种失魂落魄的情形。”
我“呸”地一声:“值得?你到报上去登一个广告,说当八天瞎子,可以见鬼,看
看能有多少人来应征,阁下快请吧,我这里是人住的屋子,不是鬼住的古墓,对阁下不
是很适合。”
齐白被我一阵抢白弄得涨红了脸,不住眨眼,过了一会,才道:“八天不能看东西
又有什么关系?一进入古墓,你不但可以见到鬼,而且可以见到那奇特至极的古墓。”
他再补充:“在古墓中,你当然不必再做瞎子。”
我一摆手:“谢谢了,我不会接受这种条件。”
齐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问:“是不是刚才那人使你情绪变坏了?”
我道:“不是”
齐白摇头:“我真不能相信,真的不能相信。卫斯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
了,你一辈子会后悔。你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一个结结实实的鬼,听他说几百年前的历
史隐秘。”
他的话,确然有无比的吸引力,可是那鬼的条件,却也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倒不
是当八天瞎子有什么特别的困难,而是接受了这样的条件,会使人感到在人格上遭到屈
辱。
我使自己平静下来:“能不能折衷一下,我保证除了白素之外,绝不对任何人提起,
那么他的秘密就不会泄露。事实上,他如果死了五百年,现在实在没有什么力量再能伤
害他的了。”
齐白唉声叹气:“这道理,你明白,我明白,可是他不明白。我知道你不肯接受这
种条件,也对他说了,可是他一直坚持。”
我根本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不耐烦地半转过身去,恰好和白素的目光接触,白素的
目光之中,闪耀着一丝顽皮的神情,使我心中一动,立时知道白素在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道:“齐白,那鬼,是不会离开古墓的,是不是?”
齐白惘然:“多半是吧!”
我笑:“那就好办,陪我去的是你,陪我回来的也是你,你说我一直都是蒙着眼的,
不就行了?”
齐白的脸色难看之至:“我敢欺骗人,不敢欺骗鬼。”
我双手用力一挥:“那就不必谈下去了,看来只有你是世上独一无二,可以和鬼在
一起过日子的人。”
齐白团团转走了一会,坐了下来,身子不断抖动,很焦急,也很用心地在想多半是
在想用什么话可以说服我应允鬼的条件。
白素闲闲地引他说话:“你的话,在你上次离开之后,我们讨论过,觉得很不明白,
那鬼……和你一起,结结实实的?”
齐白点头:“如果不是他自己说出来——一半也是我料到的——他的身份,我根本
不会把他当鬼,只当他是人,我甚至捏过他的手臂,就像捏我的手臂一样。所有的有关
鬼的传说和记载,都没有提到过鬼可以这样子,那种奇特的现象,卫斯理,如果你不去
体验一下,那你还算是什么卫斯理?”
我皱着眉:“他进食?呼吸?”
齐白点头,我又问:“他喝水?睡觉?便溺?”
齐白直点头。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那他不是鬼,根本就是人。”
齐白苦笑:“可是他实在是一个鬼,情景诡异绝伦,其中一些细节我不能说,你要
是一去,立即就可知道。”
我又想了一想:“也不是太诡异,那情形,照你所说的,是一个被鬼上了身的人。”
齐白陡然震动了一下,他显然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张大了口,吁着气。接着,又做
了一些没意义的手势,想来是在回想他和那鬼相处的细节。
过了一会,他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没想的……大有可能,因为他实在是一个
人,可是……鬼上身……一个古老的鬼魂,进入了他的头脑,使他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古
人?”
我很高兴:“你明白了?这种情形,不算很特殊,嗯,最近我就见到一个人,以为
他自己是李自成,见良辰美景,以为她们是红娘子,来找他报杀夫之仇。”
齐白沉吟不语,我虽然这样说了之后,心中不禁陡然一动,向白素望去:“我们一
直都以为那个自为是李自的人是疯子……可是也有可能……那是另一宗‘鬼上身’,李
自成的鬼魂。控制了那人的思想。”
白素的神情很怪,那自然是她想到了我的假设,并非全不可能之故。
而我的假设如果成立,那当真是怪异至极了。古今中外,不知道有多少人出生过,
又死亡了,所有死亡的人,自然都有灵魂,不知以什么方式存在着,要是这种灵魂入侵
人体的事大量发生,那会怎样?
滑稽一点的想法,是两个陌生人见到了,忽然会生死相拚,因为一个被李自成的灵
魂占据了,一个被崇祯的灵魂占据了。
可怕一点的想法是:“要是希特勒的灵魂,忽然占据了人的身体,那会不会又引发
一场大屠杀?”
由于人类对灵魂的来、去、存在,远处在极度无知的状态之中,所以这种侵入,几
乎无法防止。
古今中外,本来也都有零星的、不完全的灵魂侵入人体的记录,可是似乎都没有眼
前这两宗那么严重。费力医生在那次聚会之中,曾提及“一个进攻阴谋”,后来他说那
是病毒的进攻,病毒的进攻,还有迹可循,灵魂无形无踪的进攻,人类如何防御?
我愈想开去,思绪愈是紊乱,简直找不出一点头绪来,白素先我一步开口:“我看
事情,还是和费力医生有关联,他的行为太怪了。”
我们然:“那个李自成,或许和费力有关,可是齐白见过的那个,怎么又会和费力
有关?”
白素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因为齐白先生并没有向我们提供进一步的资料。”
齐白又申辩说:“我不是不肯说,而是发过誓——”
我陡然大喝一声:“你怕的是鬼神。如今他既然只是人,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能力
来害你。”
齐白神情苦涩:“那个古老的灵魂,若是忽然向我进攻,我可不想自己变成……是
他。”
我冷笑:“那有什么不好,可以一辈子住在古墓里,那正是你最喜欢的事。”
齐白用力摇头:“你要是真愿意接受他的条件,那真可惜至极。唉,那古墓所在地,
十分隐秘,我也是花了不知道多少心血,才找到它的入口……那人若不是就是古墓的主
人,一定无法找得到它。”
我随口问:“那样大的古墓,它的主人,一定不是普通人了?”
齐白并没多加防备,也随口道:“是啊,他是——”
可是他说到这里,却陡然住了口,伸手指着我,一副“要想再在我的口中套出更多
消息来”的神气。
我心念电转,根据已知的资料,可以肯定,古墓主人不是普通人,而齐白所说的鬼,
就应该是埋在古墓中的那个死人。
他是住过,古墓完全照极豪华的居室建造而成,能有这样排场的,最可能是帝王之
家。
还有的资料是,这个古墓距离,是四天的行程——这比较空泛,因为不知道在这四
天之中,齐白使用了什么交通工具,飞机和步行,自然大不相同。
对我有利的是,在提及那个鬼的时候,他绝没有一次提到那鬼是西洋鬼或东洋鬼,
那也就是说,那鬼极可能和他,和我,同文同宗。
有了这些资料,我心念电转,淡然一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皇帝面
已。”
我作出这样的结论,如果错了,齐白一定会哈哈大笑,我也没有什么损失。
可是齐白陡然一震,就在那一刹那间,我知道自己已经料中了。
他发现的古墓,是一个皇帝的墓。
和他在一起相处过的鬼,曾是一个皇帝。
历史上有哪一个皇帝,是一个在逃避着追寻和搜索,以至几百年之后,心理上仍然
如此恐惧的?
我想到这里,已经和白素同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我们互相走近,伸手互握,都觉
得对方的手,简直冰冷。
在刹那之间,我们的思路相同,想到了同一个结果。
这时,我们在想着的是,历史上有哪一个皇帝,是逃亡之后被人不断搜寻下落的?
在中国五千年历史上,这样皇帝并不多、而我和白素之所以同时想到了那一上的缘故,
是由于不久之前(半小时之前)还有人在追问他的下落,也由于费力医生的怪问题,问
到了建文帝的下落,才导致后来出现了那么不愉快的局面。
我和白素都想到了这个皇帝,他的名字是朱允文,明太祖朱元璋的孙子。明大祖把
皇位传了给他,他一来不是做皇帝的材料,二来觊觎皇位的人大多,他非但不去笼络他
的那些叔叔,反倒不断去逼他们,终于,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建文帝在
南京城破之日,下落不明,成为历史疑案。
对了,上次齐白来的时候,也曾一再提及历史疑案那句话,那是绝不会错的了。
但是,我和白素都没立即了叫出他的名字来,刹那之间,我们只觉得奇怪至极——
要不然,我们的手,也不会变得冰冷。
我们想到的是:费力为什么恰好对建文帝的下落有兴趣?
在他的研究所中,有一个“李自成”——这个人,可以说他是疯子,也可以说他是
被李自成的灵魂侵袭了,究竟事实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而他又十分关心建文帝的下落,岂在不知位于何处的一座古墓之中,齐白又遇到了
个自以为他就是建文帝的人。
那个人是不是也受到了的鬼魂的侵袭?
如果是的话,两宗古老鬼魂的侵袭事件,是不是有关联?说得明白一点,是不是和
费力医生有关——那正是他的研究课题?
一想到这一点,不但手心冰冷,简直遍体生寒,脸色自然也古怪到了极点。
齐白一直盯着我和白素,神色也阴晴不定,这时,他自然也知道自己一听到了“皇
帝”这个词,就陡然吃惊,那无疑是自己露了马脚,因此他十分希望可以补救。
他嘿嘿干笑:“不论你们想到什么,一定想错了,皇帝?哪来的皇帝!哈哈,那古
墓不属普通人,可是,和皇帝,也扯不上关系。”
我和白素,都用十分同情的眼光望着他,但是却又不对他说话,我们只是自顾自互
相交谈,却又说得相当大声,可以使齐白清楚听到。
我道:“还是有点想不通之处。想当年,他在城破之日,他仓皇逃走,应该是一直
向南逃,不会向北。嗯,就算后来隐藏妥当,哪里还有心思、财力,来大规模经管墓室?
那时,他的环境,几乎离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远了。”
我说的,自然就是建文帝。齐白听了,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含了一满口活的蝌蚪一
样。
白素接着道:“是啊,除非是他的祖父,有先见之明,知道他强敌太多,一个不好,
皇帝就做不成,所以,一面在暗中留下了秘密的逃生地道,一面又在深山大野中,秘密
造了屋子,可以供他逃亡后居住。”
齐白的脸色,这时像是他满含着的一嘴巴蝌蚪,都长出了四只脚。
我“哈哈”笑着:“真有趣,若是这样时话,有人枉称专家,连秘密住所和墓也分
不清楚,进了一所古宅,以为进了一所古墓。”
白素笑得欢畅:“那也差不多,反正是座建筑物就是。”
齐白这时的神情,像是那一满口的蝌蚪,都已变成了活蹦乱跳的青蛙。
我又道:“难怪这位鬼先生的心理那么不正常,的确,当年的大搜寻行动。也和天
罗地网差不多。”
白素伸屈着手指,作计数状,我点头:“对了,单是大规模出海,就有七次之多。”
齐白张大了口,呼哧呼哧地(那些青蛙多半已吐了出来),他像是喝醉了酒一样,
踉跄走出几步,在一个沙发上瘫了下来,翻眼望着我们,我笑嘻嘻地,斟了一杯酒给他,
他用发抖的手接过来,一口喝干。
我又向白素道:“我们的朋友可能有羊痫病,为什么他一受了刺激,身子就会发
抖?”
白素叹了一声:“别再戏弄他,告诉他,我们已想到那个鬼的身份了。”
我和白素的对话.到了这一地步,齐白自然知道我们已知道那鬼的身份了。他仍然
翻着眼,我们听来像是梦呓:“不可能,没有可能,你们绝无可能……猜到他是谁的,
绝无可能。”
我俯下身,直视着他:“正视现实吧,齐白,那位朱允文先生好吗?”
齐白被彻底击败了,他张大了口,出气多入气少,过了好一会,才长叹一声,情绪
平复了许多:“是你们自己猜到的,不是我说出来,当然我不会应那个毒誓。”
我和白素一起安慰他:“不会。”
他仍是神情疑惑至极:“真是没有可能,历史上那么多人,你们怎会想到了他?”
白素道:“因为——”
我抢了过去:“恰好因为有一件事,我们才讨论过这个人,所以有了印象,再根据
一点蛛丝马迹,综合起来,推测下去,就造成了这个结论。齐白,那个自称是建文帝的
人,你和他相见的经过如何,现在可以说了吧,可能这其中有一些十分严重而怪异的事
情在。”
齐白又喝了一大口酒,双手挂着,又眨着眼:“可是你们仍然不知那古墓……那古
宅在哪里?”
白素和我齐声道:“别天真了,是十万大山,入山不会太深吧?”
齐白一脸心服口服的样子,叹了一声:“也算是很深了,足足要走两天山路。”
我和白素何以曾料到是在十万大山?也很简单,四天的路程,建文帝曾在十方大山
附近出现的记载,都使我们得出结论。
齐白站了起来,喃喃说了一句什么话(可能是他从事冒险时的咒语),又坐了下来,
才道:“不多久以前,我得到了一批资料——”
资料是在一张紫檀木太师椅的椅背夹层之中被发现的。
那张紫檀木太师椅,毫无疑问是属于明朝宫廷中流传下来的,太师椅椅背的一个榫
头,有点松脱,需要修理。
那时,太师椅是在伦敦的一家十分着名的古董店之中,标价三万英镑,放了六七年
了,也无人问津,以致店主人都记不清它是怎么来的了。
洋木匠不懂“榫头”这回事,古董店的个职员,到了唐人街的一家古董铺去找人来
修理,唐人街古董店的老板去一看,十分欢喜,以一万镑的价格买下来,搬回去,自己
修理。
拆开椅背之后。发现两片紫檀木背的中间,有着四五张纸头。
那些纸,估计并不是故意藏起来的,多半是在造椅子的时候,为了使两片木片,可
以压得更紧密,所以拿来做衬垫的。
(我之所以说得那么详细,是由于很多事,都从凑巧而来。)
(凑巧的是,当那几张纸又重见天日的时候,齐白恰好在场。)
齐白是盗墓人,经他的手发掘出来,又流出去的古物,不知多少,若是古董店的主
人,竟然不认识他的,那好极也有限。而所有认识他的古董店老板,都对他十分尊敬,
差点没有奉若神明。
他背负着双手,在看老扳太师椅,看到了那叠纸,顺手拈起来一看,就现了惊讶的
神情。古董店老板也十分机灵,立时问:“好东西?”
齐白摇头:“不知道,好像是宫中太监用来记录行动的起居注,这里记着:“上命
各镇工匠千余人,集中候命’——可能是宫里有什么大工程——嗯,洪武二十九年,是
明太祖时代的事,也算是古物了——”
齐白自然不会把这样的古物放在眼中,随着揭过了一张,“咦”地一声:“真怪,
‘上千余工或远真诚南方蛮瘴,有不从者,立斩,哭声达放深宫。’”
齐白说到这里,侧想了一想。
他喃喃说了一句:“南方蛮瘴之地,派那么多工匠去干什么?”
古董店老板不断眨着眼,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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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八部:山洞中的巨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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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齐白对那张纸,已大有兴趣,继续看下去,又有这样的记载:“上命进十万
大山详图”、“上连夜观山图至旦,特旨命工部派要员为上思州令。”
齐白看到这里,心中便“啊”的一声,他心思极灵敏,看到的记载虽然简单,可是
他也可以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来。
工部要员被派去当思州令,这是十分不寻常的调动。上思州在十万大山附近,再加
上了一千多个各类工匠到“南方蛮瘴之地”去,可知在那附近,当时一定进行过极巨大
的工程。
当时,齐白想到的是:那是什么工程?断乎不会是明太祖的行宫——哪一个皇帝会
把行宫造在十万大山?那么,就有可能是陵墓。
在南京的明陵是假的,真的明太祖陵是在十万大山?
一想到这一点,这个古墓狂的兴奋,真是难以形容。不但手舞足蹈,而且还抱住那
古董店老板,在老板的光头上,亲了好几下,今得那老板事后想起来就犯恶心。
十万大山的范围极广,在广西省南部,延绵百余公里,山不是很高,可是却十分深
邃幽僻;有许多地方,人迹罕至,也有一大段和越南接壤,那倒是荒僻蛮瘴之地。齐白
没花多久时间,就找到了不少有关这座名字奇特山脉资料。
而且,他还有着极好的线索:上思州,上思州在唐朝的时候设州,到清朝改为厅,
民国初年设县,虽然在边远僻地,但倒也历史悠久,凡历史悠久的县,都有县志一类的
记载文留下来。
于是,齐白就打着埃及一家大学的“人类学教授”的名衔,到广西省上思县去专门
“研究僮族人的来源的发展”,在那里混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他不是混的,在许多记载中,都有类似“洪武年间,工匠络绎,木材砖
瓦不绝于途”的记载,使他更肯定当时在那里有极大的建设工程进行过。
可是,确切的工程进行地点呢?那中国古代文字记载的通病,语焉不详。或许,也
由于当时,把这宗工程当成是一宗大秘密的缘故,一就有一则记载说,逾千工匠,在经
过了将近三年的蛮瘴生活。以为可以回到家乡,结果却没有一个人到家,都不知所终了。
在封建皇帝时代.那种事,常有发生,不足为奇,虽然这里面,包含了不知多少血
泪,多少悲泣,多少相思,多少痛苦,但是在呆板的文字记载之中,能看出来的,至多
不过是几点淡淡的哀愁而已。
那批工匠(超过一千人),究竟到哪里去了?若是为了保守秘密的理由,自然是遭
到了集体屠杀,灭了口。
有记载说,有不少工匠的家属,不远万里,找了来的,也都流落在上思,有的客死,
有的伤心欲绝地回去,在上思城的西边,山脚下有一片荒地,就是专埋葬那些来自万里
之外的工匠家属的。
齐白在看到那些资料时,已渐渐在脑中形成了一个画面。皇帝下令,秘密工程在深
山中某处日夜进行,秘密工程最可能是皇帝的陵墓。
正确的地点没记载,但总有一点蛛丝马迹,可供追寻推测。他又发现了两个地名:
那兰乡、汪威。这两地名,在地图上都可以找得到,在上思的西南方,可知工程进行的
地点,深入十万大山之中。
当齐白肯定他不能再从文字上获得更多的资料时,他开始了实际的行动,他单独行
动,到了叫汪威的那个小镇,继续向西南方,向山中进发。
他是一个极具经验的盗墓人,有着极其丰富的各种知识,我在第一交介绍他出场
(在《盗墓》这个故事中),曾这样说:“丰富的工程建筑,特别是各国古工程知识。
有丰富的考古经验,有丰富的各种器械的使用知识……
工程完成之后,为了保守秘密,铺好的路被拆走,不留下痕迹,他找到的石板碎片,
最大的也不过一尺见方,厚度一致,可知工程的规格,十分严谨,连路的石板,也一丝
不苟。
灌木带的出现,有两个可能:一是故意种上去的。一是经过铺石、拆走的过程,泥
土起变化,恰好变得特别适合,这种灌木生长,所以自然形成了林带。
不论如何,沿着林带向前去,可以发现秘密工程的所在地,应该没有疑问。
齐白为这个发现大声欢呼,弄得声音都有点发哑。那种灌木,树枝上带着尖锐的小
刺,结一种褐色的,指头大小的浆蜾,齐白看到很多鸟雀在啄食,知道没有毒,采了几
颗,竟然清甜无比,所以他大吃了一顿。
(鸟的肚子和人的肚子不同,齐白仍然坚持那种山果没有毒,不过用一种十分古怪
的神,讷讷地说,那东西是最好的“泻剂”,他吃了什么苦头,也可想而知。)
他沿着灌木带,深山约有三公里,迎面是一座陡上陡下的悬崖,竟然没有了去路。
他走到了尽头,是绝地。
别人看了这种情形,自然会沮丧,可是齐白仰天大笑,乐不可支。
他既肯定,那灌木带原来是一条路,自然也就知道,那一大片悬崖,是目的地巳经
到了。
不会有人筑一条路通向绝地的,那秘密工程的秘密,必然就在那片悬崖之上,问题
是如何发现它的人口处而已。
那十分之考功夫,事后齐白十分自傲,说是能得到那人口处的,只有两个鬼、一个
人。
两个鬼,本来是他的同行,一个外号叫病毒,一个叫单思,两人都已死了,所以齐
白称他们作鬼,而“一人”,自然是他自己了。
(我曾道:“不对,还有那个结结实实的鬼,他也找到了入口。”)
(齐白“哼”地一声:“他?那秘密工程根本就是为他建造的,他当然知道怎样进
出。他不是找到人口处的,也正由于这一点,我才肯定分是结结实实的老鬼,不然,我
一定以为哪里又冒出一个这样出色的行家来了。”)
悬崖十分高,估计约有两百公尺,上面长着许多树和藤蔓。齐白利用了望远镜,先
检查悬崖的上部——如果工程曾在那里进行,所有的工程材料,就必须吊上去,一必然
会有装过支架之类的痕迹留下来。
检查得十分仔细,并没有发现到什么,他再检查悬崖的中部同样没有发现。
这又是五六天过去了,白天,他像白痴一样对着望远镜,看得两眼刺痛,晚上,他
像猴子一样露宿。带去的干粮快吃完了,山中有清泉水,水里有极大的蛙,叫声极大,
肉极鲜嫩,成了他的主粮——他自然不敢再去碰那山果子了。
他接着,又检查悬崖的下部,也没有发现。弄得他十分气馁,他不能在那么大幅的
山崖上,用锤子去敲打,听听是不是有空洞的回声。
在山崖之前的第十天,他简直快急疯了,这时,他想起了他初人这行做盗墓人的时
候的师父教过他的几句话:“很多时候,实地去找古墓的人口,固然重要,但更多时候,
用脑子想,更有用——离开个古墓十万八千里,只凭想,也可以把古墓的人口处找出来。
这和大将军打仗,不必亲上前线,在千里之外运筹可以决胜,是一样的道理。”
当齐白想起这番话的时候,他身子在睡袋里,脑袋在外面。月色皎洁,天气清凉,
他盯着那片山崖,开始想:明太祖好好地在南京当皇帝,洪武二十九年,敌人都已打败,
功臣也大都诛尽,安稳之极。何以竟来到那么远的南方大兴土木?
看来,秘密工程不是陵墓。
一想到这一点,齐白立时想坐起来,可是睡袋十分厚,他无法坐起只是身子向上抬
了一抬,他立即又想到,的是:会不会有向外用兵的雄心,所以才先在这里建造一座秘
密仓库?
但他也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时,北疆多事,南疆平安,朱元璋不是笨人。看来这秘
密工程,另有用途——也就在这时,他脑际灵光一闪,想到了秘密工程建在那么隐秘的
深山中,可能是为了避难之用。
避难,就要住人,要住人,必不可少的是要有水有空气,在悬崖前不远处,有一个
乱石堆,在那乱石堆中,有一股极大有山泉涌出来,连日来,齐白饮用的,就是那山泉
水,其实,泉声淙淙,是山野间唯一可以听到的声音。
齐白为了自己的新发现兴奋若狂,大叫了几声,当他自睡袋中钻出来时,大幅崖引
起的回声,兀自荡漾不绝。
他奔上了那堆乱石,月色之下,看得很清楚,水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他一直只当那
是泉水的源头,但这时看来,也可以说,水是在地下,由悬崖那个方向被引出来的。
他奔下石堆,伏了下来,以耳贴地。屏住了气息,果然以他的敏锐之极的听觉,他
吸到地下不是很深处,有地下水流动的声音。
他紧握着拳头,用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顺水流声,身前移动——这时如果有人看到
他,一定不明白用那种怪姿势在移动的是什么生物。他耳朵一直紧贴在地面,以追踪水
流声,而手则在地上撑着,向前移动。
泉水离山崖不是太远,大约三十公尺,河就是那么一段距离,他为了要确定地下水
流动的声音,移动得相当慢,足足花了一小时,才到了山崖脚下。
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一条地下水道。他估计,水道在地下,不会深过一公尺,他
已经打算炸开一个缺口,人就可以循着水道,进入他要去的地方了。他直起身子来,发
现那一幅山崖,石上的青苔特别厚,在月光下看来,绿得发黑。
他取了一柄小铲子,铲去了青苔,发现青苔长得茂盛的原因,是有一大块石头,十
分平整的缘故。
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可以说是接近结局了,他铲去了大约三十平方公尺的青苔就
使那道暗门,完全显露了出来。他兴奋地用铲子敲打着石壁,发出空洞的声响,在天亮
之前,他已顺利推开石门,走了进去。
才跨进去了一步,他就呆住了。
齐白,这个盗墓专家,不知进入过多少规模宏大的古墓,可是他却从来也未曾见过
那时他见到的奇特景象。
那种景象,令得他目瞪口呆不知多久,直到有一股阳光照到了他的身上为止。
阳光?在山腹之中?是的,那石门之内,是一个极大极大的山洞,山洞顶上,有几
处天然的缝隙和小洞,阳光便是从那里射进来的——这种情形并不罕见,相当普通,通
常,这种自山洞中,直通山顶的小洞,都被称为“一线天”,成为胜景。
奇怪的,今得齐白目瞪口呆的是,在那山洞中,竟然建造着一座规模宏大之极的巨
宅,雕梁画栋,飞檐粉墙,应有尽有。在宅子的围墙外,是一道小河,河水流动。
那自然是那股泉水,引进来之后,再经过地下引出去。
巨宅的两扇大门、朱漆耀目,两只大门环,闪着金光,那当然不是铜,而是黄金。
齐白在呆了许久之后,才一面不由自主摇着头,一面向前走去。
由于洞顶的缝隙相当多,所以洞中,虽然称不上明亮,可是也绝不黑暗,更令人叹
为观止的是,宅子外,还有极大的空地,栽种着不少树木,有的且极高大,居然绿荫婆
娑。
齐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门口朱红色的大门,绝看不出是公元一三九六年制造的
——门上一定不知漆了多少层漆,山洞中的空气,一定也相当干燥,所以才能维持得那
样好。
他终于来到了门前,他的整个心灵,充满了一种虔敬之极的意念。每当他进入一座
古墓之际,他都会有这种心情,而这一次更甚。
他抓起了门环,沉重的门环当然是纯金的——以皇帝的力量,有什么做不到的?许
多奇迹,都是天下权力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所创造出来的。
他注意到,在门环敲上去的门上,也镶着一片金片,那是为了使门环击上去,可以
发出更响亮的声音。也可以不会敲坏木门。而齐白可以肯定,门环和金片装好之后,几
乎没有被用过。
他又呆了一会儿,过度的震骇,使得本来精明绝顶的他,也有点浑浑噩噩,这时他
在想:明太祖在这里,造了这样的一幢宅子,目的是什么呢?
他曾想到过,那可能是避难所,但以皇帝之尊,又何至于要避到这种荒山野岭来?
避到了这里,过着那么隐蔽的日子,除了还“活着”之外,一切又和死了有什么不
同?
齐白一面瞎七搭八地想着,一面就把门环敲击在门上,发出“拍拍”的声响。他在
那样做的时候,真的希望会有人走出来开门。
可是,当然没有,他伸手推了推,也没有小说中的“门原来只是半掩着,应手而开”
的情形出现。他后退了几步,打量了一下,墙不是很高他轻而易举,翻墙进去,看到门
上着栓,他一时冲动——由于所处的环境太奇特了,会影响人的情绪,使人做出一些莫
名其妙的事情来。这时,他走到门后,拨下了门栓,门栓十分沉重当然是由于木头质地
极好的缘故。
他把门打开,一面弯腰鞠躬,一面大声道:“万岁终于来了?请进,请进。”
他这样说,全然没有特别的意义,正如刚才所说,只不过是在特异的环境之中,人
有做一些特异的事的冲动而已。他一直以为那是明太祖的避难所,所以才会像明太租来
到,他迎接万岁爷的那种对白。
他当然不是认真的,否则,他至少应该知道,迎接中国皇帝弯腰鞠躬不够,是要跪
下来叩头的。
齐白说着,感到有一股十分奇妙的快意,可是当他直起身子来时,他整个人都僵住
了。
齐白一再强调那一刹那间他所受到的震骇是何等强烈。
他说:“那时,如果我的眼珠忽然从眼眶中跌了出来,我一点也不会奇怪,因为,
应该不止那样,应该是我的胸膛裂开,心从裂口处蹦出来。
根据他的叙述,他直起身子来之后看到的情形,我绝不认为他的话夸张。
他在说了一句佻皮话,直起身子来时,由于终于找到了这个“秘密工程”,心情极
度兴奋,可是映入他眼睛的景象,却使他震呆。
就在门外,站着一个人。
那实实在在是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闪动的人影,那人离他不到两公尺,看样子,就
是站在那里,等人开门,好让他进来。
那人的神情威严,但是威严之中,带着忧郁和一股极度的不平之气,人一看就联想
到他过着一种十分不理想的生活。
他穿着一件灰色长袍,头发很长,披散着,可以达到肩头,当然他是一个男人,身
形且相当高,这时,他一手撩着袍子的左边,正准备跨进门来,可是陡然之间看到了齐
白,他也震呆,皱着眉,上下打量着齐白。
齐白像是傻瓜那样呆立着,那人打量了好一会,才现出了怒容来,用极严厉的声音
斥责:“你是什么人,居然敢站着?”
齐白本来就惊呆之极,但他毕竟有相当丰富的处理非常事故的经验,在那大约一分
钟的时间内,他先使自己镇定了下来,接着,恢复了理智,立即想到,他不是第一个发
现这个秘密所在的人,另外有人可能早就发现了,那就是站在面前的那个人。
这时,巨宅的门打开着,齐白自然也可以看到进山洞的暗门,暗门,他在进来之后,
看到了巨宅,发了好一会呆,但是在他走向巨宅时,曾转过身来,小心把暗门关上,可
是这时,暗门却半开着。
他立即假设了这样的情形:“那人早就发现了这所巨宅,刚才自己来的时候,他正
好外出,而在自己开门时,他恰好回来。
他爬墙进去,拉开门栓,打开门,弯腰说话,只不过一两分钟,那人恰好在这时推
开暗门走进来,自然大有可能。由于那人突然出现,太出乎意料之外,所以他才会一见
到门口站得人之际,惊骇到了这种程度。这时既然想通了,当然不再惊惶。
他对于眼前这个人,能够找到那么隐秘的所在,心中也大是钦佩。可是那人的神态,
和毫不客气的责斥,又使他十分反感,他一开口,讲话也不是十分客气“不站着,难道
还要下跪不成?”
齐白本来只是针锋相对,随便说说的,可是又误打误撞,碰了个巧得不能再巧。
各位读友,齐白这时遇到的那个人,自然就是自称是建文帝的那位了,他虽然在十
万大山避难,但是皇帝的气度还是在的,一听得齐白这样反唇相讥,他首先想到的是什
么呢?
对了,一点不错,他想到的是;“齐白是他四叔,明成祖,派来的大内高手。不管
他躲得多么好,非把他找出来砍头不可的当今明朝皇帝,还是派人找到了他。
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是莫名其妙,一塌糊涂,乱七八糟,不知所云,比任
何荒谬剧还耍荒谬一万倍,甚至比那个“李自成”见了良辰美景,就要把脑袋交给她们,
更其荒谬。
那人一听齐白胆敢这样说,先是一怔,接着大叫一声:“终于找到我了。”
一面叫,一面转身向外就逃,齐白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先是怔了一怔,后
来一看那人快逃出暗门了,才也大叫一声,随后便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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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九部:大明建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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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发任,忘了用力,那人又用力一挣,把他推到了一边,半伏在地上,那姿势也
有点俯伏跪叩的味道,那人已经站了起来,指着他:“你奉不奉太祖遗诏?”
齐白几乎哭了出来:“什么太祖遗诏?你是谁?”
那人陡然一怔,神情疑惑之至,身子挺了挺:“朕是谁?你又是谁?不是派来……
赶尽杀绝的?”
齐白也一跃而起:“我杀你?我杀你干什么?”
那人的神情疑惑之极,连连摇头:“逆贼居然会发善心?不、不,绝不会,方老师
不肯奉伪诏。竟遭腰斩,灭十族,这事朕也听说了。”
那人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十分认真,齐白忍不住踏前一步,伸手想去按他的额角,
看看他是不是在发高烧。
山中瘴气,热带黄热病的特征之一,就是患者会胡言乱语。
可是他手才一伸出,那人就“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开,凛然道:“像方老师,
才是大大的忠臣。”
齐白这时,感到事情愈来愈是诡异,虽然他见多识广,也难免遍体生寒。
他沉声道:“你说的是方孝儒方老师?”
那人听到了一个“你”字,一瞪眼,想要发作,可是却又长叹一声:“当然是,你
也称他方老师?”齐白灵机一动,心想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个人,行径言语如此
怪诞,和他套套交情,总不会错,所以他点头道:“我是他的学生,灭十族,连方老师
的学生,都在诛杀之例,得信早的,四下逃散,我一直向南逃,才逃进深山来的。
那人连连叹息:“祖宗社稷”
齐白看出那人气度不凡,他虽有点知道,但却绝不愿承认,所以他战战兢兢,试探
着问:“尊驾感叹国事,心情沉痛,又称奉有太祖遣诏,尊驾是——”
那人俨然道:“朕是太祖长孙,大明建文皇帝。”
齐白一问,倒问出了那人的真正身份,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饶是他机智过人,这
时也只好搔耳挠腮,没做道理处。
建文帝这时,已恢复了皇帝的威严,和刚才逃命时的狼狈相大不相同,一声陡喝:
“还不见驾?”
齐白心中发虚,被他一喝,不由自主,跪了下来,口中学着戏台上见皇帝的礼仪,
叫道:“草民齐白见驾,愿吾皇万岁——”
他叫到这里,一想不对,管他是什么皇帝,现在早就死光死绝了。
(我听到这里,大喝一声,想要取笑齐白几句,可是笑得一口气呛不过来,连连咳
嗽。连白素那么稳重的人,这时也不禁笑个不停。因为齐白的遭遇,实在是太古怪了,
古怪到了不知所云的地步。)
(齐白长叹一声:“别笑,别笑,当时我也想笑,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使相信,
这个人,真是大明建文皇帝,他当然死了,那是……他的鬼魂。”)
(我止不住笑,白素已按着胸口:“对不起,请你说下去,我……不再笑。”)
(齐白盯了我好一会,直到我不再笑,只是喘气,他才继续说下去。)他一想到不
论是什么皇帝,都必然已死,自己还叩什么头,叫什么万岁,他暗骂自己荒谬,一跃而
起,这时,他只道自己受了捉弄,还没有想到对方是鬼,所以他很恼怒:“你装神弄鬼,
在玩什么花?”
那建文帝十分恼怒,瞪着齐白,齐白也还瞪着他,那建文帝却又有点怯意(这个落
难皇帝,当然不是什么有才能的人,齐白要对付他,其实绰绰有余),道:“你不信朕
的身份?”
齐白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不管怎样,你能发现这里,也不容易。”
那建文帝涨红了脸:“什么发现这里,离开京城之后,我一直居住在此。”
齐白“哦”地一声:“住了多久?”
这一问,令那建文帝陡然一怔,神情在刹那间,变得惘然之至。那是一个很普通的
问题任何人都可以一下子变回答出来的,可是那人皱着眉,苦苦思索了足有一分钟之久,
仍是一片惘然,反问齐白:“多久了?”
这时,齐白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他后退了一步,仔细看着那人,看来看去,那自
称是“大明建文皇帝”的人都是人,但是一个字,自齐白的心底深处升起,到了明知荒
诞,可是却再也不可遏止的程度。
那个字是:“鬼。”
他不由自主,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如果你是大明建文帝、那么,你是怎么到
这里来的?”
那人用力一顿足,恨恨地道:“那还用说,都是齐泰、黄子澄误国。李景隆枉为征
虏大将军,失误军机,逆军临城,竟然开城降逆,要不是太祖高皇帝早有预见,在宫中
修了通向城外的地道,朕早已命伤逆贱之手了。同行者一百余人,分成十二批南下,途
中饱经艰险,方始来到了太祖高皇帝几年之前,命人修筑的这座秘密行宫之中,屈指算
来,已有……已有……”
他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愤然不平,时而感叹万千,讲到这里,神情又复惘然:“已
有多久了?”齐白一面听,一面身子把不住发抖。那“建文帝”所说的,前一大半,都
是明朝历史之中,众所周知的事。普通之极。
可是自“同行者一百余人”起,所说的每一句话,却又是历史上从来也不为人知的
奥秘。
随便齐白怎么设想,他都无法想像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诡异莫名,所以身
子才会忍不住发抖,他的勉力定了定神,才道:“你自南京逃出的那年,到现在,已过
了五百八十二年,你说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那“建文帝”陡地一震,刹那之间,神情可怕之极,眼睛像是要从眼眶中直跌了出
来一样,额上青筋绽得老高,厉声道“你胡说什么?五百八十二年?”
齐白叹了一声:“是的。”
那建文帝的声音更是尖厉:“我岂有这等高寿?你说我……我怎么会?”
齐白叹了一声,心想人变成了鬼,自己还不知道,这种事情也是有的,反正总要叫
他知道,不如就对他直说算了。
齐白在盘算,怎样说才能委婉一点,不致于太刺激了那鬼,他同时也想起了许多记
小说中记的,人不知自己成了鬼,照样活动,别无异状,一旦知道了立时变成了死人,
仆地不起。
如果发生了那样的情形,那么这个“建文帝”,死了至少超过五百年,他一仆地,
只怕就是一堆跌得散了开来的白骨。
(我早已说过,接下来发生的事,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之极,齐白那时有这样的想
法,自然不足为奇。)
他想伸出手去,按在对方的肩头上,以令对方镇定一点,可是皇帝的龙体,显然不
能让人随便乱碰,那“建文帝”大是不悦,面露愤怒之色一下子将他的手拂了开去,喝
道:“规矩点。”
齐白苦笑,作了一个手势:“你自然没有如此高寿,一定……早已……归天了……”
那“建文帝”又是陡然一震,齐白连忙后退了几步,生怕全突然之间变成了一蓬白
骨,四下乱溅。
等了片刻,人仍然好好的是人,只瞪大了眼,十分恼怒,他道:“胡言乱语,该当
何罪。”齐白叹了一声:“你说有百余人和你同住在此,他们在何处?”
“建文帝”又是一片惘然;“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复国无望,返京无门,自然有
人生老病死,一个个少了,又没有新来的人,一直到……啊……啊……”
他本来是以十分伤感的语调在感叹的,说到一半,突然发出了凄历之极的三下叫声
来。
那三下叫声,把齐白吓了一大跳,倒也罢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虽然齐白胆大到可
以经年累月在古墓之中打转,但是也一想起来,就不免冷汗直冒——这多半也是他上次
来我这里时,吓得失神落魄的主要原因。
那“建文帝”叫到了第三声,突然一伸手,紧紧抓住了齐白的手臂,神情可怕之极,
双眼突出,汗涔涔而下,他抓得十分有力,可是齐白由于害怕,也不觉疼痛。
齐白在那一刹那间所想到的是:自己叫一个鬼抓住了,那是一个死了五百年的老鬼。
他双手乱摇,喉际“咯咯”作响,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不知如何才好。
就在那时,那“建文帝”更以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惨号:“我终于也死了。我死了,
一代至尊,在荒山之中。”
他的叫声,在整个山洞中,呼起了阵阵回响,刹那之间,齐白只觉得阴风阵阵,恍
惚之间,像是不知有多少鬼魂,在跟着他一起号叫。
齐白也不由自主大叫起来:“你的死不关我事,你早已死了,至少死了五百年。”
他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挣脱了“建文帝”的手,反倒用力抓住了他
的肩头。
齐白用力摇着:“你定一定,人没有不死的,死了变鬼,能像你这样……魂魄凝
固……宛若生人的……真是罕见之极……那又有什么不好,何必悲号?”
齐白这时所说的什么“魂魄凝固,宛若生人”等等,自然是鬼话连篇;可是在这样
的情形下,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能想出这样的话来说,已经不容易之至了。
只见那“建文帝”听了,脸色死灰,身子簌簌发抖,口唇也颤动着,在他的口中,
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来:“我身死已久……已五百年之久。不知大明天下,如今是什么
人当道?”
齐白苦笑:“明朝早已亡了,唉,说来话长,你现在等于与天同寿,我看你是天下
第一奇……奇……”
本来,“天下第一奇人”的称呼,可以说当之无愧,可是齐白认定了眼前那个不是
人而是鬼,自然不能称之为奇人了。而如果称为“奇鬼”。又不知鬼灵是不是有什么忌
译,很怕马屁拍在马脚上,所以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说才好。
那,“建文帝”这时长叹一声,又从头到脚打量了齐白一下,摇着头:“五百载,
世风必已大变,你这一身服饰,算是什么?你头发何以如此之短,莫非是罪囚之徒?”
古时把头发剪短,是刑罚之一,称作“尧”刑,这齐白是知道的,齐白向那“建文
帝”一看,只见他的头发比常人长些,但也未及古人的标准,而且也就是这样乱糟糟地
披散着,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皇帝的气派,他忍不住道:“你自己的头发也不比我长多
少。”
“建文帝”像是吃了一惊,忙伸双手去摸头发,一摸之下,神情更是大惊,牙齿相
叩。发出“得得”的声响:“怎……怎么会这样?这……还成何体统?”
齐白反倒安慰他:“曾有记载说你曾削发为僧,或许……自那时起,便剪了头发?”
那“建文帝”的神情彷徨之极,那种无依无靠的凄苦,绝不是造作出来的,叫看到
的人,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可是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
只见他双手抱住了头,身子慢慢蹲了下来,一直到整个人蜷缩一团,在那里强烈地
发着抖,齐白在这时,忍不住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两下。
这一下动作,又令得齐白疑心大起,在拍了两下之后,又伸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
一按,触手处,分明暗暖如同活人,一点也不像鬼魂应有的冰冷。
齐白更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也就在这时,那“建文帝”抬起头来,一脸苦
涩:“唉,我无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不过我太祖高皇帝既
然安排我一直住在这里,我也唯有在这里住下去,你既然来了,也算有缘,请进来一
叙。”
那建文帝说着,看来十分艰难地站了起来,齐白想要去扶他,却又遭到了他的拒绝。
他向内走去,齐白在后面跟着,不到三分钟,齐白就绝对可以肯定,那自称“建文
帝”的,绝对是这座古宅(或这个古墓)的主人。
齐白是盗墓专家,对古建筑物,有相当程度的研究,可是即使以他专家级的程度,
进入了一所陌生的古宅。也必须有一个摸索的阶段,绝不能够一上来就熟门路。
何况这所古宅,不但回廊曲折,造得十分隐蔽,而且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暗门暗道,
那更要大费周折,才能够弄得清来龙去脉。
可是,那“建文帝”大踏步极快地向前走着,该转左就转左,该转右就转右,一点
犹豫也没有。更看得齐白目瞪口呆的是,他顺手在墙上或柱上一按,齐白连机关掣钮在
哪里,都还没有看清楚,暗门已打开,有一扇暗门,是在一根一人合抱粗细的圆柱之中,
设计之精巧,连开白这样的机关专家,也赞叹不已。
当他跟着“建文帝”走进圆柱,经过了一个窄的市道.忽然开朗,又到了一个堆满
了玲拢透剔的假山石的院子中时,他不禁由衷道:“这……宅子的秘道,建造得那么妙,
只怕大内锦衣卫的高手,就算找到了这里,阁下也可以安然无恙。”
这齐白这样说,是由衷地对这古宅的称颂,他再也没有想到那“建文帝”对“锦衣
卫”这三个字的反应,会如此之强烈。
(明朝自洪武年起,皇帝的亲军有十二卫,以“锦衣卫”最重要,明成祖更把亲兵
扩充到二十卫。)
那“建文帝”本来是大踏步在向前走着的,一听得齐白那样说,先是陡地停住,然
后,缓缓转过身来,脸色铁青,那巨宅处在一个大山洞之中,在屋内,光线不见昏暗,
但此际恰好来到了一个小院子中,所以可以看到他惊怒交加的神情。
他已怒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指着地上,手指在微微发抖。
齐白一时之间,不知他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反倒问:“怎么啦?”
直到这时,那“建文帝”才厉声叫了出来:“跪下。”
齐白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是骇然,他当然不会跪下,只是道:“我说错了什么?”
那“建文帝”刚才在喝齐白跪下之际,兀自声色俱厉,可是这时,身子却又像筛糠
也似发起抖来,声音呜咽:“你……竟拿锦衣卫来吓朕,你……你……”
齐白这才恍然,知道“建文帝”虽然躲在这荒山野岭之中,但一定也派人出去打探
消息(所以他知道方孝儒被腰斩灭十族,自然也知道明成祖,他的四叔,不知派了多少
人,遍天下在搜寻他的下落。
其中的主力,自然是“上二十二卫”,而又以锦衣卫为主。
这种大规模的搜捕行动,一定令得他许多年来,谈虎色变,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唯恐有朝一日,这个秘密所在被发现。
而刚才却偏偏又的提起了“锦衣卫”,所以才令得他这样惊怒交加。
一想通了这一点,齐白首先又起了一股妖异之感:这个……鬼,还真是建文帝,一
点不假,不然,不会反应如此强烈,接着,他就苦笑了一下:“对不起,我是无意间提
起的。事实上,这里如此隐蔽,谁也发现不了。”
听得齐白那么说,“建文帝”像是放心了一些,但随即又疾声问:“你又是如何发
现的?”
齐白忙解释:“我是专才,普天之下,唯我一人而已。”
“建文帝”盯着齐白,脸色阴晴不定:“你……准备终老此处?”
齐白忙道:“能和你在一起……我很荣幸,我可以长期在此,但总要离开的。”
“建文帝”脸色大变,连叫了几声:“来人,来人。”
他叫得虽然声音宏亮,可是在空洞的巨宅之中,除了嗡嗡之声之外,没有别的回响。
齐白这时,也不免暗暗吃惊,心想若是应声奔出十来个锦衣卫来,抓住了自己,
“建文帝”又大喝一声:“推出午门斩首!”那可不是玩的。
所幸“建文帝”叫了几声,一没有人出来,齐白才定下神:“你怕什么?所有要找
你的人早已死了,时易事迁,你只不过是历史人物,就像你……在世之日,看唐太宗、
成吉思汗一样,哪里还有什么恩恩怨怨?”
“建文帝”双手乱摇:“千万别这么说,我既然可以还在,叛敌也一定可以在,一
样不会放过我。”
他说得极其认真,语音中的那股恐惧,影响了齐白也感到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
可以有杀身灭门之祸。
所以他一叠声道:“是,是,我不会胡乱对人说。”
他这时所想到的是,如果明成祖的鬼,指挥着一大批锦衣卫的鬼,前来拿建文帝的
鬼,那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由于这种想法,实在太荒诞了,是以他不由自主,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
不由自主喘着气。这时一他也想到了我,这样的奇遇,他自然会想到我,要说给我听,
来和我商量。
他道:“我至多只对一个人说起。”
“建文帝”厉声道:“一个也不行,我……若是我……还有人可以差遣,定然不容
你活着离开此处。”
齐白叹了一声:“可是……你死了已经五百年,还有什么可怕的?”
“建文帝”仍然双手乱摇,顿足:“总之,唉,从长计议。”
他说着,向前走,不多久,就来到了一间布置得极其精致的书房之中。齐白是识货
的人,一看到书房中的摆设,心头就怦怦乱跳,那一整套明黄色的五爪金龙御窑瓷器,
外面根本没有见过,显然是专为建文帝这个避难所而设的。
“建文帝”在呆了片刻之后,居然“皇恩浩荡”,赐齐白坐。齐白坐了下来之后,
“建文帝”便问天下大事,可是怪的是,齐白讲了一点点,他就用力一挥手,神情疑惑:
“怪,这些事,我全知道,对了,明祚最后,崇祯皇帝在反贼李自成破应该之后,在煤
山自尽,接着,便是满族进关,建立满清皇朝。”
这一直,轮到齐白目瞪口呆,但是他立即找到了解释:这是一个五百年的老鬼,老
鬼不会一直自困在这古宅之中,说不定云游四方,刚才看他的情形,就像是才外出归来,
那么,他知道这五百年来,世上发生过一些什么事,自然不足为奇。
齐白想到了这一点心中暗自庆幸,心想若是他“下旨”要自己将那五百年的历史详
细讲给他听,倒也是一件麻烦事。
这时,“建文帝”又皱起眉:“朕饿了,又思饮酒,你且去备来。”
齐白直跳了起来,嚷:“我怎知酒菜在何处?况且你,你……根本是鬼……如何还
要进食?”
“建文帝”神情茫然:“感到饥饿,自当进食。”
齐白又是疑惑,又是惊骇:“这宅子那么大,你可知粮食贮存何处?”
“建文帝”翻着眼:“自有仆役准备,我怎知道?”
齐白苦笑:“你可是自归天之后,魂魄一直云游在外,至今方归?”
“建文帝”好像连这一点也不能肯定,只是侧着头想,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齐白无
法掩饰:“总是你对这宅子熟些,我们一起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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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十部:小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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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帝”还老大不愿,可是在齐白一再催促之下,再加上他可能也真的肚饿了,
所以才勉强答应。两人——应该说一人一鬼一起在古宅中寻找——
(齐白说到这里,我就道:“还是两人,那个‘建文帝’,不是鬼,是人。”)
(齐白摇头:“不管他是人是鬼,他绝对是那古宅的主人,不然,不会对一切暗门
秘道,那么熟悉。”)
(白素提出了折衷的说法:“会不会有人无意发现了古宅,进来之后,日子久了,
就自以为是建文帝?”)
(我和齐白一起叫:“不是,是他进来之后,叫建文帝的灵魂附了体。”)
(我应该是最接近的解释。)
他们在古宅中寻找食物,那古宅极大,看来“建文帝”对于厨房、仓库那一带,也
不是十分熟悉(这更合乎他的身份),所以在寻找的过程之中,也颇有趣味,齐白更是
如入宝山,古宅中的每一样东西,都引起他的一阵赞叹,他不止一次地道:“我进过中
外古墓无数,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了。”
他又道:“我看,天下除了秦始皇陵墓之,规模最大的古陵应该是这里了。”
他说得次数多了,“建文帝”十分恼怒:“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是行宫,不是陵
墓。”
齐白暗中吐了吐舌头,没有辩什么,心中却在想:住了你这个几百年的老鬼,还不
是古墓吗?
一小时之后,他们才找到了贮藏食物的地窖。打开地窖的门,看到的,全是方整整,
一尺见方的白蜡,搬出一块来,打破了蜡封,里面是油市包札,解开油布,就闻到了肉
香,竟然是保存得极好的肉干。
不多久,他们更发现这食物库中,各种果干之多,叫人叹为观止。有一只大坛,拍
开之后,全是清油,至少有上千斤,还有几列小坛,拍开封泥,酒香四溢,齐白捧起来
就喝了一大口,香醇无比,竟不知是什么酒。
这时候,齐白手舞足蹈,胡言乱语,高兴得忘乎所以。
“建文帝”以帝皇之尊,自然不会下厨烹任,于是煮食的责任便落在齐白的身上。
他到“御厨房”去一看,更是大乐,所有器具,一应俱全,几把菜刀,也不知是什么精
铜铸成的,非但不生锈,而且锋利无比。
齐白索性卖弄,又在宅内外打了一个转,发现一片竹林之中,可掘嫩笋,几片空地
之内夹杂着不少野菜,甚至有禽鸟来往,扯来若要在此久居,大可饲养牲畜,以供食用,
俨然是一个小型的世外桃源。
他就这样,和“建文帝”在那古宅之中,共度了三天,他几乎没有离去的念头,
“建文帝”也由于忽然有了一个说话的对象,而显得十分兴奋。齐白听他谈当年的种种
事情,如何废周王、齐王、代王等等,如何燕王南下奔丧,如何明太祖对付功臣,这些,
全是史有明文,齐白也都知道的。
但是宫中的生活细节,太祖高皇帝动辄生气,尤其在太子死后,虽然还有许多儿子,
但总是郁郁不乐,终于决定将帝位传给皇孙等等情形,连稗史杂记,也没有记载,“建
文帝”却娓娓道来,直如亲历,说到慷慨处,激动无比,说到伤心处,痛哭涕零,那使
得齐白更进一步相信,他的确就是中国历史上那个着名的、下落不明、行踪如谜的建文
帝。
齐白又问他逃亡的情形,“建文帝”更是恨声不绝:“太祖知道我那些叔叔,个个
图谋大位,而我又年轻势孤,所以预先在宫中筑了地道,太祖真知灼见,确然非同凡
响。”
齐白在这时候,顶了一句:“不见得,他如果真是那么有先见之明,就不该立你做
皇帝,你大可享受富贵荣华,也用不着从地道中逃亡。”
“建文帝”听了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骂:“你说这种话,就该凌迟,灭九族。”
齐白本来想开他一个玩笑,说一句“灭十族又如何”的,但后来一想,眼前这个
“老鬼”一定开不起这个玩笑,所以这句话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终于没有说出来。
听到这里,白素微笑,我则忍不住哈哈大笑:“还好你没有说出这句话来,不然,
只怕要上演一部‘古宅喋血记’,人鬼大战,不知谁胜谁负。”
齐白苦笑:“若是我输了,自然我会变鬼,不知道鬼若被我打死了,变成什么?”
我更笑;“古籍中有记载的,鬼死,变成一种叫‘X’,世界着名的鬼故事《聊斋
志异》,有一篇篇名《章阿瑞》的,其中就有这样的句子:‘人死为鬼,鬼死为X’。”
齐白神情迷拥:“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我笑:“那怎么知道,连鬼是怎么一种存在都不知道,何况是鬼死了之后。”
齐白欲语又止,白素向他作了一个鼓励的手势,他才道:“我确知鬼是一种什么样
的存在了,因为我曾和鬼相处。”
我摇头:“根据你的叙述,那不是鬼,是人。”
齐白也摇头:“绝对是鬼,不然,他不可能知道那么多当时宫中生活的细节。”
我道:“或许他是一个历史学家。”
齐白摇头:“那不是历史,全然是生活细节,任何历史记载都没有的。”
我叹了一声:“那么,他或许是一个历史小说家。”
白素也参加了意见:“也不排除根本没有这个人,只是灵魂的能量,影响了齐白的
脑部活动,使他觉得真有其人的可能。”
白素也所说的,正是我对于鬼魂的一贯“理论”,我自然同意,齐白却摇头:“那
不是幻觉,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我还想说什么,他却已抢在我的前面:“卫斯理,我们在这里,推测来,设想去,
有什么用?不过是三四天路程,去一次,什么都明白了。”
齐白所说的一切,早已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早已准备前去那古宅,看看究竟
是什么样的情形——就算真要我蒙上眼睛,我也肯,何况这时,我们已经知道了“老鬼”
的身份。
齐白自然也可以通融一下,不要我蒙眼了。
我想了一下:“我以你助手的名义进去。”
齐白大是高兴:“对,一进去,就直赴山区你放心,你决不会后悔此行,明天一早
我们就出发。”
说定了之后,大家都觉得很轻松,齐白也没有再进一步叙述古宅和“建文帝”的一
切,因为我快可以实地去体验这一切了。
他反倒开心起那个“大发脾气”的人来——那是费为医生。说起费力医生,我心里
也很烦,不知道这行动怪异的医生,究竟在干什么,不过我想起了他那个怪异的问题,
苦笑着道:“真怪,你来之前……他发脾气之前,曾问我,有没有人知道建文帝的下
落。”
齐白一听我这样说,神情错愕这极:“这……怎么那么巧?莫非他那么恐怖,真有
理由,到现在,还是有人在搜寻他?”
我大喝一声。“你想说什么?——
齐白双手乱摇,显然他的心中,思绪极乱:“我想……要是真有……莫非那个费力
医生……是明成祖?”
我叹了一声:“愈来愈古怪了,他当然不会是什么明成祖,他是一个医生……”
说到这里,我也不禁迟疑了一下:“真的,他怪之极矣,他现在专心在从事一项研
究,可是却全然不知他研究的课题是什么,只知……可能和研究神经不正当者的精神状
态有关。”
齐白吐了吐舌头:“单是这一点。已经不知有多少东西可以研究了。”
那一晚,我们的讨论到此为止,第二天一早出发,齐白的神态,又变得十分神经质,
不是自言自语,而且向我说了几百次:“你千万别透露我没有蒙着你的眼,也不要得罪
他。”
他又几百次叮嘱:“到了那山洞外,你总得让我把双眼蒙上才好。”
开始时我还答应他几下,到后来,简直懒得出声。我有我自己的想法——那晚上,
我和白素还是再讨论了一下,都觉得齐白所说的那个“建文帝”,真是一个鬼的可能性
少之又少,“鬼上身”——灵魂干扰了脑部活动的可能性最大。那种情形,不少精神病
患者,也不那种自以为是历史人物的病症,所以,我们又隐隐感到,“建文帝”和费力
医生.也大可能有关,更何况费力那么奇特,那么凑巧地问及了建文帝的下落。
开始的一段路程,并没有什么可以记述,在残旧的飞机中到达了一个自空中望下去,
一片灰朴朴的城市——城都有生命,是生气勃勃,还是忧忧一息,最好的观察角度是居
高临下。
然后,齐白进行了一些手续,我们就开始进山。带的装备并不多,因为齐白说:
“到了那巨宅,应有尽有,你决计想不到,在多层蜡封之下,过了几百年,肉干果脯,
仍然香味扑鼻,酒,那是真正的陈年老酒。”
齐白又说:“那地方.真可以作长久居住,朱元璋为他的孙子设想得很周全。
我“姑妄听之”,反正入山不会很深,我和齐白都很有野外生活的能力,带少点装
备,赶起路来,自然可以轻松许多。
入山第二天,就看到了那条灌木带,从一个小山头上向下看去,倒真是奇景,那种
灌木有着比其他树木更深浓的绿叶,所以看过去,像是一条其长无比,浓绿色的带子,
一直伸展向前,蔚为奇观。
我们就沿着灌木带向前走,第二天晚上,月色很好,我们的兴致也不错,都不想太
早休息。夜静到了极处,每一脚踏下去,踏在草上,都发出“刷”的一下向,走得快,
“刷刷”的声响就急骤,走得慢,声音就缓慢,四面山影高耸,在感觉上,仿佛是到了
另一个星球一样。
午夜过后没有多久,就听到了潺潺水声,齐白紧张了起来:“快到了,你把双眼蒙
起来吧。”
我摇头:“何必那么早,见到了你所说的那座山崖再说不迟。”
齐白坚持了一下,可是拗不过我,只好作罢,他像是心事重重,唉声叹气。没有多
久,就看到了那股山溪,溪水在月色之下,闪闪生光,清幽之极,又不多久,就看到了
泉源,有一堆乱石在泉源上,据齐白说,那是故意堆上去的,但仍然看不出人工的迹象。
再向前看去,前面不远处,果然有好高的一座山崖,黑压压地,像是将整个天地一下子
切断了一样。
我向前急走了几步,想奔上那堆乱石头去,可是齐白却陡然一伸手,拉住了我,他
的动作那么突然,我向前冲出的势子又急,以致两人一起跌向地上,我正想叱责他,他
已疾声道:“别响,有人出来。”
我们两个人跌倒的地方,正好是两块大石之间,可以看到那山崖的情形,只见完整
的山崖上,有一处地方,现出了一道石门来。
那情景,十足和一些古装电影中看到的一样,可是身临其景,不觉有趣,只觉得诡
异。
那暗门不是很大,个子高的人,出入可能还要低着头才行,果然,门才打开,就看
到一个,低着头,从暗门中踱了出来。
我伸手在齐白的肩头拍了一下,表示对他的感觉敏锐表示钦佩,刚才我就完全未曾
觉出有什么暗门移动的声响。
那人一出暗门,挺直子了身子,看来身形相当高,穿着一件刺绣十分精美,在月光
下看来,也觉得华丽无比的锦袍,齐白震动了一下,在我的耳际,以极低的声音道:
“就是他……他找到了存衣服的仓库,你看看,除了皇帝之外,谁有这样的锦袍?”
我也用极低的声音答:“我没有否认这里是皇帝的行宫,但不以为他是皇帝。”
齐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那人指了一指,那人向前走了几步,背负着双手,昂起
头来,月色之下,看得十分分明,他神情忧郁,紧蹩着眉,像是有无限心事,望着明月,
发出了一声长叹。
那一下长叹声明中,倒的确充满了国仇家恨的感慨。我虽然早肯定那是人而不是鬼,
但是由于眼前的情景实在太诡异,所以还是忍不住,先向他所站处的地上,看了一下—
—目的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影子。
当然有影子,正常的由于月色明亮,所以影子看来也清晰无比。
我碰了齐白一下,向前指了一指,示意他去看那人的影子,齐白瞪了我一眼,压低
声音:“我早就说过,他是结结实实的。”
我第一次听齐白说“一个结结实实的的鬼”时,还真不容易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如
今,这个结结实实的鬼,就在我的面前,自然再明白也没有。
这时,那人在连叹了三声之后,忽然发出了一下长啸声;其实,我只能猜测那是他
在仰天长啸,而事实上,他发出的声音,十分难听。一点也不优美,倒有点像丧家之犬
的悲嚎.
其所以使人知道他是在长啸,是由于随着那一下怪叫声,月色之下精光一闪,他在
身后的手,移到了身前,手中竟然握着一柄精光四射的长剑。
那柄剑,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精光闪闪,夺目之极,在月色之下,更有一股阴纯
之气,叫人看了不由自主,心头生寒。
他提剑在手,摆了一个架式,左手捏着剑诀,舞起剑来,倒也中规中距,一面舞.
一面还在不断发出那种难听之极的嚎叫声。
约莫舞了十来分钟,他提起剑来,向身边一株小树砍去,“嚓”的一声,手臂粗的
小树,一下被砍断。我心中一惊。这柄剑那么锋利,要是在一个疯子的手中,那可不是
闹着玩的。
在小树断下之际,那人恨恨地道:“恨不能杀反贼如断此树。”接着,他又是一声
长叹:“可恨太祖高皇帝,南征北讨,打下大好江山,竟断送在我的手里。”
他恨声不绝,神情也在逐渐加深痛苦,突然之间,又是一声大叫,接着一声长叹:
“真无面目见高皇帝于泉下。”
说着,他双眼瞪得极大,一咬牙,竟然提起那柄锋利无匹的宝剑来,向自己的脖子
便割。
突然之间,会起了这样的变化,我和齐白两人怎么也想不到那柄剑如此锋利,抹上
了脖子,就算一时不死,荒山野岭之中,上哪里去找医生?而我们和他相隔至少有三十
公尺,想要出手从他的手中夺下剑来,是怎么都来不及的了。
我不管齐白怎样想,在这样的情形下,总是救人要紧,我陡然跃起,一面大喝;
“且慢。”
雪亮的剑刃,和那人的脖子,相差只有半公分,而他握剑的手,也不是十分稳定。
那柄剑看来相当重,正在颤动,那么锋利的剑刃。随便碰上一下,便非皮开肉绽不可,
所以我已向前跃出,不容他先发问,就喝道:“太祖高皇帝打下的江山,还是由高皇帝
子孙承袭,何恨之有?”
那人手中剑一横,剑尖直指向我,神情可怕之至,厉声道:“何方贼子,敢出言不
逊?”
我在他面前站定,冷笑道:“还有更不逊的哩,江山归于一家一姓,这种事早就没
有了,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也不管你在做什么梦,也该醒了。”
我的话未曾说完,那人大吼一声,踏步向前,一剑已向我刺来。
在他舞剑之际,我已经看出,这人对于剑术,其实一窍不通,只不过手中捏着剑在
乱挥乱舞而已。但饶是如此,由于他手中的剑实在太好,所以当他不成章法,一剑刺来
时,仍然带起了一股寒气。可以想像,这柄剑,如果在一个剑术名家手中,全闪起什么
样的寒芒。
我在跃向前之际,就早有准备,落脚处,正在刚才被他砍断的那株小村旁,树虽不
粗,但是倒在地上的大半截,倒也枝叶茂密。这时,他一剑刺来,我向后略退,一脚把
半截树撩了起来,向那人劈头劈脑,压了过去,那人陡见一大团东西,带着风,劈面而
来,吓得慌了手脚。他在手忙脚乱间,我又已一脚抬起,踢在他手腕之上,令那柄剑带
起一道寒光,脱手飞向半空。
我看到那人还在双手乱拨,想把半株树弄开去,也就不再理会他,转过身去,看到
齐白呆若木鸡。面色惨白地站着,而那辆剑,已自半空中落下,就插在他的面前,几乎
直没至柄。
齐白的害怕,不知道是由于他差一点没给半空中落下来的利剑插死,还是由这里情
形。我大踏步走了过去,先一伸手,把那柄剑,拨了出来,横剑一看,忍不住喝采:
“好剑”
那剑的刃口上,有着隐现不定的剑花,伸手一弹,发出的声音,悠悠不绝,动听之
极。我自学武以来,对各种东方武术涉及的兵刃,也着实沉迷过一阵,好刀好剑,也见
过不少,但以这柄剑为最——自然,来自帝皇处的宝剑,必然是真正的宝剑。
我自顾自在欣赏手中的宝剑,没注意齐白在做些什么,直到他在大叫就在我面前响
起,我抬头一看,才看到他已来到了我的身前,面向扭曲,伸手指着我,气急败坏:
“你……你看你做了什么?”
我作势要用手中的剑,会削他的手指,吓得他连忙缩回手去。我道:“我虽然冒犯
了皇上的龙体,但是刚才你看到,他要抹脖子寻死,不是我,这时,他只怕连鬼也做不
成了。”
我这才又把视线移向那人——那人,毫无疑问,就是自称“建文帝”的那个了。
这时,他一副哭不得恼不得的神情,木然而立,手背上和脸上,都有被树枝划破处,
隐隐有血丝渗出来。他盯着我看,像是不知道要如何处置我这个犯驾的狂徒,还是要嘉
奖我救驾的功劳。
齐白听得我这样说,也不禁苦笑,咕哝着道:“真是,要死,当年城破之日就该死
了,留到现在开玩笑。”
这时,我已绝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人,决无可能是鬼,百分之百是人。
一个鬼,再结实,也不能结实到这样子的。
(虽然鬼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
我向他走过去,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别再装神弄鬼了。”
那“建文帝”气得全身发抖,指着我责问齐白:“你就是要我见这个人?”
我不等齐白回答,就抢着说:“正是,还好我来了,不然,你已然尸横就地了,你
要是现在还想死,我决不再阻拦你。”
我说着,就拉过他的手来,把剑柄向他的手中塞去,他连剑都抓不住,大叫一声,
转头向暗门中就奔了进去。齐白急叫道“等一等。”
他一面叫,一面也奔了进去,我拾起剑,也跟了进去,一进暗门,我也不禁惊叹。
齐白曾形容那是一个“极大的山洞”,可是若不是亲身来到,绝想不到一个山洞,会有
如此之大。
山洞给人的概念,总是一个山洞。我们一进暗门,的确是一个山洞,可是高大宽敞
得像是整个山腹全都挖空了一样,根本不觉得是在山中,而且,山洞顶上,有许多孔洞、
隙缝,月光透将进来,整个山洞中,都有迷迷朦朦的光亮,抬头看去,倒像是有许多个
月亮一样。
那所巨宅,巍然而立,那“建文帝”和齐白,正一先一后,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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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十一部:巨宅中的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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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巨宅前站了一会,视线渐渐适应黑暗,更看出那巨宅建造之精细。那么大的一
所宅子(行宫),无一处不是五百多年前的古物,要说起价值来,那简直是无可比拟。
不一会,我听得齐白的叫声自内传出来,他在叫我:“快进来。”
我跨进了大门,又发出了一阵赞叹声,看来齐白所找到的记载,不是怎么可靠,记
载上只说有上千名巧手工匠参加了这个工程,照眼前的情形来看,只怕还不止。“上千
名”,究竟是几千名?三千还是五千?而从一砖一瓦的考究程度来看,就算是八九千人,
辛苦几年,只怕难以完成。
所有工匠“下落不明”上万的家属号哭涕流,多少家庭从此破碎;这其中,不知有
多少血,多少泪,而为来为去,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人避难。
我想到这里,心中自然而然,生出了一股怒意,齐白还在一叠声地叫着,我陡然大
喝:“催什么,这就来了。”
我的怒意,自然也表达在声音之中,齐白和我很熟,当然听得出来。我看到他在前
面一个偏厅的门中,探头向我望来,一副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我向他挥了一下手:“没有什么,不关你的事,我只是想起了那几干个巧手工匠的
悲惨命运,有点不愉快。”
齐白苦笑了一下:“那毕竟是历史了。”
我咕哝了一句:“历史,一直在反复重演。”
我一面说,一面用力一挥剑,本来我不想去砍削什么,可是顺手一挥间,却恰好砍
向一根相当粗的柱子,若是寻常的剑,倒也罢了,那柄剑真是锋利之极,“刷”地一声,
已削进了柱子几寸,我一收势,剑留在柱中,再一运劲,剑身便从柱中透了出来。
齐白也看得咋舌:“好剑。”
我模剑在手,也看得爱不释手。这时,那“建文帝”也从偏厅中走出来,手中拿着
一个看来灰朴朴,毫不起眼的剑鞘,一副讨好的神情:“你要是喜欢,就……当是御
赐。”
我伸手接过剑鞘来,还剑入鞘,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剑鞘是什么材料所制,我把
剑顺手放在一张几上,冷冷地道:“你有权处置么?”
“建文帝”又惊又怒:“这是什么话?我贵为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皇上——”
我极快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你一直躲在山洞里干什么?”
“建文帝”神色难看之极,一伸手,又抓了剑在手,看样子,像是想“御手”亲刃
我这个叛逆,但他神智倒并不糊涂,刚才吃了一次亏,有了经验教训,所以,也不敢轻
举妄动,只是盯着我看。
齐白在这时,急得唉声叹气,显然他不同意我这时的行动,可是我同他狠狠地瞪了
一眼,示意他不要干涉,接着,就十分粗鲁地伸手在“建文帝”的胸前,用力一推,推
得他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连忙扶住了一根柱子,不住喘气,说不出话来。
齐白虽然曾受过我严重警告,可是这时也忍不道:“卫斯理,客气点,他是皇帝。”
我笑了起来:“对皇帝一定要客气吗?宋徽宗叫人掳了去,在烧红的石头上走路,
李后主吃了牵机药,是怎么死的?历史上多少皇帝死于非命,皇帝只是在有人服从他的
时候才有威风,不然,也就是普通人。”
齐白还想说什么,我不容他开口,就大喝一声:“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听到了皇
帝两个字,就先发起抖来,才会有皇帝这种东西出现。”
齐白给我说得出不了声,那“建文帝”更是脸无人色。
如果他真是建文帝的话,虽然他曾被“反贼”逼出京城,流落荒野,是保证他也没
有可能听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我转过身去,伸手指着他又一伸手,自他手接过剑来:“哪里说话比较舒服点?”
“建文帝”口唇发着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齐白忙道:“到御书——”他本来自
然想说“御书房”的,可是一看神色不善,就立时改了口:“到书房去——那里很适
合!”
“建文帝”看来也慌了手脚,连连点头,我心想这个——不论如何,性格和历史上
记载的建文帝倒有点相似,绝不是一个能干的人,难怪当不了几年皇帝,就非逃难不可
了!
齐白到过这里,由他带路,“建文帝”走在中间,我押后。
本来,”我有话要对“建文帝”说,在哪里都是一样,但是我对这古代君主,也充
满了好奇,想好好看一看,能到处走动一下,自然可以好好观察。
回廊曲折,走了没有多久,掀起一堂珠帘,已进了书房。这书房中的陈设,曾令得
见多识广的齐白也叹为观止,自然也看得我眼花缘乱,“建文帝”来到了书房之中,仿
佛恢复了自信心,在案后坐了下来,我则老实不客气,一纵身,坐上了“御案”。他翻
着眼,拿我没力法,只是用十分怨怒的眼光,盯了齐白一眼,令齐白的神情尴尬之至。
我居高临下望着他,在气势上先占了优势,我顺手拿起一方以玉纸镇来,在手心中
轻轻拍着。那是约有佳的以玉,提在手中,那种轻柔滑腻之感,难以形容,只有最好的
关玉才能给人这种感觉。
我盯着他,一字一顿:“你自己也知道,你是人,不是鬼。”
他本来神情又惊又怒,可是一听得我这样说,他陡然震动,刹那之间,神情变得茫
然之至。
本来,只听齐白叙述,我已经认为那“建文帝”是鬼的可能甚少,是人的可能大,
但也不能完全肯定他是人不是鬼。
可是,到真正见到了他,我却可以肯定,这是人,不是鬼——我曾把手放在他的脸
部,他呼出来的气,甚至是温热的!
明明是人,不是鬼!
可是肯定了他是人之后,疑问却更多了。
他自认是“建文帝”,这可以说他是一个疯子。但一个疯子。怎能发现那么隐秘的
所在——而这个所在,又恰好正是建文帝的避难之所!
所以,我还是比较倾向于一个假设:建文帝的灵魂,进入了他的身体。或者说,建
文帝灵魂干扰了他脑部的活动,俗称“鬼上身”,一就是这种情形”!那“建文帝”听
得我的责问之后,反应的奇特,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一个人的脑部活动如果受到了
某种外来力量的干扰,他自己是处于全然不知道的状态之中。我曾有过这样的经验,记
述在《茫点》这个故事之中。许多被外来力量干扰了脑部活动的人(包括着名的南极探
险家张坚的弟弟张强在内),都做出了全然不由自己控制的种种可怕行为,像这从,自
以为是历史上的一个皇帝,已经可以说温和之至了。
我再重复了一句:“你是人,不是鬼!”
他喃喃自语。“我……是人……不是鬼!”
我再说:“你是人,所以,你绝没有可能是建文帝,你看来三十来岁,是一个现代
人,你不可能是五百八十多年前失踪的皇帝!”
他的神情更拥然:“我……我……”突然之间,他叫了声:“朕——”
我就在等这个机会,他才说了一个“朕”字,我就扬起手来,一个耳光打过去,
“拍”地一掌,重重掴在他的脸上。那一掌。我用的力道相当大,打得他的头陡然向旁
一侧,他本来是坐在椅子上的,头向旁一侧的力十分大,使他连人带椅,一起跌到了地
上,发出了“咕咚”一下巨响。
齐白并不知道我会有这样的动作吓得陡然怪叫起来,手足舞蹈。
而我之所以这样做,是由于在《茫点》这个故事之后,我和梁若水医生。以及好几
个精神病专家详细谈过,他们都当人的情绪在激动、狂乱的时候,重重掴上一个耳光,
有相当程度的镇定作用,由于脸部的三叉神经和大脑作用有某种程度的联系,加以打击,
可以改变某些脑部活动。
我的想法是这样:这个人,是疯子也好,是被某种力量影响了脑部活动也好,我施
以我的打击,就可以使他变得清醒。
这是我的设想,我在他自以为是皇帝,说出一个“朕”字来的时候,施以击,时间
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下手太重了,还是那人不经打,他跌倒之后,人在案后,我
和齐白,一时之间,都看不清他的情形,可是这了一会,未见他有什么声响发出来,也
不见他站起来。
齐白又一次发出惊叫声,我也有点发怵,身子一横,自案上跃了下来,看到他仍歪
在地上,口角流着血和白沫,他竟被我这一掌打得昏了过去!”
齐白这时,也来到了他的身前,双手伸进他的肩下,把他扶了起来,放到了一张交
椅上,他的一边睑。由于我的一掴,又红又肿。
齐白真的发怒了,他厉声骂我:“费力医生骂你的话,我完全同意!
我冷冷地道:“你不必紧张,他很快就会醒过来,醒来之后,他就会清醒,不会再
认为自己是什么皇帝!”
齐白甚至是声嘶力竭在叫:“你完全漠视现实!这个人根本就是建文帝!他知道过
去的一切,也知道这个秘密的避难所在!”
这一点,也是我种种推测中,最难解释的一点。我道:“或许他是先发现了这里,
才以为自己是建文帝的;更有可能,请承认灵魂存在,我也希望这一掌,可以把灵魂自
他脑中驱出去!”
在我说话的时候,齐白用力在按着那人,轻扣着他的太阳穴,不一会,那人闭着的
眼睛,眼皮轻轻颤动,终于张开眼来,眼神散乱、惘然,一副迷惘之极的神色,口唇发
着抖,自喉际发出“啊啊”的声响,更可怕的是,当齐白扶着他坐直身子时,他的口角,
竟然流下了一条长长的口涎来!
那人这时的样子,任何人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一个毫无希望的疯子!
齐白陡地吸了一口气,用冰冷的目光,向我望了一眼,就双手托着头,坐了下来,
一句话也不说,向我表示了极度的不满。
看到了这种情开,我也不禁心下犯疑刚才那一掌是重了些,可是,也总不至于把一
个正常人,打成了疯子!我只好假设他本来就是疯子,一掌打上了去,把他发疯的形态
改变了一下!
我来到他的面前,他双眼发直,直勾勾地望定了我,我伸手在他的面前摇了摇,他
眨着眼,可是一副木然,反应迟钝。
我问他:“你是什么人,现在你知道了?”
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口角的流诞,愈流愈长,看了令人恶心。我连问了几遍,那
人一点别的反应也没有只是偶而在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声,皇帝的威风自然半分不存!
而对着这样一个无反应的疯子,我也不禁无法可施,齐白冷笑着:“你比杀人凶手,
也差不了多少!”
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实在也无法为自己作什么辩解,我吸了一口气:“不论在
这个人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但是这是一个人,不是鬼,这一点总可以肯定!”
齐白仍然语言冰冷:“用夹板的方法,也可以把驼子夹直!”
我不和他争辩:“把他弄出去,交给精神病医生作详细检查!”
齐白的神情十分激动,我不等他开口,就道:“你别胡思乱想,在这个人的身上,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还不能确知。但是,他决没有可能是一个五百多年前的皇帝,也
不会因为我的一掌,而由一个皇帝变成了白痴!”
齐白又盯了我半晌,才叹了一声:“你,卫斯理,除了破坏之外,什么也不会!”
他这样说,未免太过分了,我怒道:“你这盗墓贼,讲话的时候,先按按自己的胸
口,看看心还在不在!”
齐白竟然十分认真,真的把手按胸口,过了一会才道:“一半是破坏,还有一半……
天知道!”
他这样改正了刚才的那句话,自然是在向我道歉,我也不为已甚,就此算数。
我和他合力把那人扶了起来——那人连话也不会说了,当然不再自称“朕”,似乎
有必要再把他当作“建文帝”了。他十分听话,扶起之后,站着一动不动,连眼珠也不
转动一下。
齐白苦笑:“把他带出去看精神病医生?”
我没好气:“你喜欢在这里陪他,尽忠报国,也无不可!”
齐白恼怒道:“这是什么话,我自然和你一起行动!”
我打量了一下书房,又看了看在几上的那柄宝剑,单是在这间书房中,就触目皆是
价值连城的宝物,真使人有点舍不得离开!
但是,要是叫我就在这个古宅之中过日子,那么宝物再多,也不构成吸引的原因。
齐白的神情也很迟疑:“卫斯理,现在,只有你和我知道这个秘密所在!”
我正在想如何可以把一个看来什么知觉也没有的人带出山区去,所以只是随口答应
了一声,齐白舔了舔唇,又道:“那也就说:要是我不说,你不说,就永远只有你我才
知道!”
我“啊”地一声,皱了皱眉:“你想把这古宅……据为已有?”
齐白现出贪婪的神情来,“咯”地一声吞了一口口水。我叹了一声:“没有可能,
你吞不下的,这里的物件,你也无法运出去,要是为了这些东西,犯法被抓到青海去垦
荒,我看犯不着。”
齐白搓着手,样子有点发恼:“五年,三年,请你保守秘密,两年,请你……一年,
真的,一年,我只要一年之内,能常到这里来休息一下,保证不损坏这里的一切,一年
之后,我把一切公开!”
我看了他半晌,点了点头:“好,一年,毕竟,这里是你发现的!”
齐白打蛇随棍上:“是啊,应该属于我!”
我瞪了他一眼,他作了一个鬼脸。回头向那人道:“走!我们要离开这里!”
那人在被我掌掴了一下之后,变得对语言一点领悟能力都没有,根本就不懂齐白的
话,还好,我带着他向前走,他倒十分听话。
齐白提议:“这次离开之后,你未必有兴趣再来,不好好看看这地方,十分可惜!”
我也正有此意,当然同意,又怕那人乱走,所以带着那人一起。齐白到过两次,对
巨宅已十分熟悉。他带着我到处走,解说着巨宅的结构,以及每一间房间的用途,和巨
宅中积聚的物资的丰富。
在很多情形下,他都指着那个木头人一样的人说:“这些,和许多宫廷秘史,全是
他告诉我的,所以我才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真是建文皇帝!”
我心中也十分疑惑,在“参观”的过程中,譬如说,到了一个华丽的大殿中,那人
的木然神情,多少会有一点变化,在他们然的神情中,会有一种异样的表情,像是正努
力在追忆什么,可是又想不想来,那就使得他神情更迷惘。
到快看完整个宅子时,我陡然想起一件事来,立时问齐白:“他曾说,逃到这里来
的时候,有一百余人?”
齐白点头:“他确然这样说过。还说……有陆续死亡的,而他对自己的是什么时候
死的,却记不清楚了,一提起来,就像现在这副德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多人,死了之后要落葬,他可曾说葬在什么地方?”
齐白“啊”地一声,显然他一直未曾想到过这个问题,他立时一挥手:“我看,一
定也在这个山洞中,我也是,一看到了他,就惊呆太甚,凭我的经验,一定很容易找得
到!”
巨宅余下的部分,我们只是草草了事看了一下就出了大门,那人十分顺从的跟着,
完全像像是一个婴儿,这样子的神经病,看来是脑部受过十分严重伤害的人。
出了大门,绕着宅子转了一转,那山洞十分大,正中是巨宅之外,四下还有十分多
空地。从宅子的围墙到山洞的洞壁,每一处都超过三百公尺以上——我一进来时就说过,
那山洞大得异乎寻常。
在半小时之后,齐白的视线,就盯在一处洞壁上。山洞的洞壁,本就嗟峨不齐,很
多处,还有泉水涌出,也有阳光射得到处,比手臂还粗的山藤盘虬。
齐白盯着一处看,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洞壁上,有
看来像是天然,但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是人工开凿的痕迹的踏足处,跟随着那些可以
踏足的突出石块,可以登上一个突出约有二十公尺的石坪。
由于突出石坪的阻隔,石坪上的情形,就不是很看得清楚。
齐白伸手向上一指,用十分语气道:“就在这上面!”
我对齐白的判断绝不怀疑,他是盗墓专家,哪里埋着死人,他甚至不必看,单凭第
六感觉,就可以知道。他说着,就已急步向前走去,我也快步跟了几步,想起那个人,
回头看了一下,只见那人正仰着头,看着那石坪,神情有点怪异。我大声问了一句:
“你想到了什么?”
那人并没有回答。齐白也回头了一下,闷哼道:“他许是知道自己葬在那上面!别
理他,我们上去看看!”
我略为踌躇了一下,实在是由于那人在给我掌掴了之后,一直痴痴呆呆,不带着他
走,他就木立不动,所以我也不以为意,以为我们攀上洞壁去,他一定会留在原地,不
会乱走的。
齐白到了洞壁,立时踏着那些可供踏足的石头,向上攀去,不一会,就到了石坪上。
一到石坪,齐白就发出了一下欢呼声,指着洞壁上的一个山洞口,我在那时,向石坪下
看了一下。
那石坪大约离地有五十公尺左右,居高临下看下去,整所巨宅看得更清楚,多看到
那人仍然呆立着。齐白不论何时,都随身带着电筒,向洞内一照,我就听到了他一下吸
气声。
我连忙也到了洞口,齐白手中的电筒不是很亮,可是也足可以看得清洞口的情形。
洞并不深,式样十分奇特,看来一半天生,一半人工。洞是长形的,两旁都有许多小洞,
蜂窝一样,不下百十个,每一个都呈圆形,洞口都有石碑封着,石碑上,刻着字,全是
官职和人名。首先看到的一个官衔是“正四品少詹事”,那是负责辅遵太子的詹事府中
的官员,正合随建文帝出亡的身份。
我们用电筒一块一块石碑照过去,可想而知,石碑之后,一定是棺木,棺木之中自
然是死者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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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招魂>>
招魂
第十二部:割颈自杀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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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齐白走了进去,电筒光芒扫到了最后。洞底处,是一个线条简单的石台,两旁
居然各有一对石兽,一块巨大的石碑上刻着“大明建文皇帝之墓”的大字。
在大字之下,是“大臣某某、某某恭立”字样,约莫有十来个人名,可知建文帝死
的时候,至少不还有十来个和他一起出亡的人还活着。
再看日期,是“建文二十八年春二月”,建文帝出亡是建文四年,可知他在这山洞
之中.还活了二十四年之久,想想这种日子,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也真令人有点不寒
而栗。齐白的声音有点发颤。“他……是早死了的,他一真的是鬼!”
我叱道:“胡说,他是人!”
齐白的思绪显然十分乱:“他……是从坟里……逃出来的?”
我恼怒:“你胡说什么,那人是那人,死了的是死了的,不相干!”
齐白转过头来,盯着我:“也不能说不相干,你自己就说过,死人的灵魂,可能干
扰那人的脑部活动!”
我感到一片茫然:“如果游魂要找人上身,不论是谁,总有一个人是偏偏被他拣中
的!”
齐白的话提醒了我:“对了,把这个人原来的身份是什么查出来,对了解整件怪事,
大有帮助。”
齐白却双眼发直,望着那些陵墓,样子和被我打了一巴掌之后的那人差不多。
我知道他是犯什么毛病,他是一个盗墓狂,忽然之间,见了那么多古墓。那就像是
酒精中毒的酒徒,忽然见到四周围全是美酒一样,会产生不可遏制的行动!
我忙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你看看清楚,只不过是随便放在山洞中而已,那根本
不是帝皇的陵寝!”
齐白听到了我的话,可见他的神态,并没有什么改变。我是在提醒他,这里的古墓,
没有发掘的价值,因为人人都可以看得出,那只是草草了事的埋葬,甚至只是棺材上堆
上一些石块在而已。
可是齐白却像是愈来愈忍不住,他陡然一挥手:“总得弄开来看看,好歹是个皇帝,
总有些奇珍异宝,陪着他下葬的、”
我苦笑:“那大宅中宝物你还嫌不够多?”
齐白的回答理直气壮之至:“我是一个盗墓人,只取墓中的东西—一把珍贵的古物,
陪着死人,常埋在地下,那是人类无数愚昧的行为之一,必须打破!那巨宅不是古墓,
我不会动里面的东西!”
我给他这一番歪理,说得啼笑皆非,我看到那“大明建文皇帝之墓”虽然简陋,但
也全是一块一块方方整整的大理石砌成的,石工十分精细,砌得严丝合缝,齐白身上.
明显地没有大型开掘的工具,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方法把它“弄开来看看”!
我想到这里,便不再说什么,摆出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冷眼旁观。齐白向我望了
一眼,见我不再阻挠,也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向我眨了一眨眼,一副“且看老夫手段”
的神情。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之中,我总算真正知道了齐白盗掘本事之高强!
只见他先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了一双狭长形的工具包来——那不算稀奇,很多惯
窃,都随身带有这样的工具包,但当他解开之后,我看到里面的工具,都见所未见,大
多都十分尖锐、细长。
他取了其中一根细长如筷子的金属棒,看来像是钻头,果然,他将之放在一个手摇
的装置上,拣了一个石缝,开始打孔。
那钻头锋利之极,石粉纷纷落下,不到两分钟,已打进了约有十五公分。
他连打了五个洞,每一个约莫相隔三十公分,然后,又取出一个皮袋来,打开皮袋。
我吃了一惊,忙道:“你要用炸药?别忘了我们在山洞里!”
齐白打了一个“哈哈”:“放心,全世界的爆炸师使用炸药的知识加起来,也不如
我的!”
他把棕褐色的粉状烈性炸药,小心塞进那些小孔中,然后装上引线,雷管——他身
上这种小小的工具,层出不穷,东抓一样,西摸一样,取之不尽一样,看起来,十足像
是在玩魔术。
那一下爆炸声,即使在山洞之中听来,也不会比同时开三瓶香滨酒更响,可知齐白
真的极精于使用炸药,计算好了炸药爆炸的力量、尽量逼向内,那才能更好的起到爆破
作用。
而且,在爆炸过后,烟雾也不多,可以立时清楚看到,有五块石块,已各自凸出了
二十公尺,而且明显地松动了!
齐白走过去,顺手就移下了一块,这时,我也不禁由衷地佩服他,走过去帮忙。那
五块石头移开之后,已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大洞。齐白的电筒向内一照,看到在一个并不
很高的石台之上,放着一具十分考究的棺木,墓的空间并不是很大,在棺木附近,是一
些只有半公尺高的陶俑。
齐白一矮身,从那洞中钻了进去,全神贯注,在研究如何打开棺墓,我忙道:“齐
白,反正一年之内,你随时会到这里来,别心急打开棺墓来!”
齐白抬起头来——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我竟觉得他的双眼之中,有一股妖异狂乱
的光芒,通常,只有乱葬岗上的野狗,吃了死人肉,才会有这种可怕的光芒在眼中射出
来!
我心中骇然,但齐白这时所说的话,却十分有理性:“你不想确定一下,这棺木中
是不是有尸体?”
我叹了一声,直到现在,齐白竟然还在怀疑那“建文帝”可能是从棺材中逃出来的
“老鬼”!
我闷哼了一声:“你去证明吧,我要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齐白已经把一件不知是什么的工具,插进了棺材之下的隙缝中,口中“喇”了一声。
我转身向洞外走去的时候听到了难听的金属锯动的声音传出来。
到了山洞外,我自然先去看下面,看到那人仍然木然立在下面。
他的那种神情,实在人人都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十足的精神病患者。而且是绝无
希望的那种,简直已失去了独自生活的能力!
可是在,我掌掴他之前,他却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皇帝”!我不认为我的一下掌
掴,会把一个正常的人打成了这样子,但是我可以肯定,在我掌掴之前,和掌掴之后,
必然有巨大的变化在这个人的身上发生,只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而已!
回头看,齐白仍然在墓中,看来他正在努力工作,从那个洞中,有闪动的光亮传出
来,闪耀在整个山洞中,看来十分诡异。
我估计他要花费不少时间,而且,对于结果,我可以肯定——那棺木之中,自然有
着尸体,正是历史上下落成迷的建文帝的尸体!
齐白的发现,是历史考古上的一大发现,可是却有更多更神秘的现象等我去发现:
明明是一个现代人,如何会自认是一个古人?而且,居然也发现了这样隐秘的一个所在!
我决定再去面对那人,看看是不是能在他的身上,找到一些解谜的线索。我向山洞
大声说了一句:“我先下去了!”然后,我走出石洞,沿着石阶下去,一直来到了那人
的面前。
我离开那人并没有多久,或是当我又来到了他的面前时,我着实吓了一跳,他仍然
穿着华美之极、绣工极佳的锦袍,可是神情的痴呆,却又有更进一步的趋势。
如果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第一眼看到他,毫无疑问,会一下子就确认他是一个
白痴!
只有白痴才会有这样痴呆的神情。一般精神病患者,虽然也有痴呆的,可是也很少
有天生白痴那种与生俱来的痴呆神情!
我呆了一呆,本来,我还想在他的身上,探出一点什么线索来,可是如今看到这样
的情形,显然没有什么可能了。我望着他,他也用十分呆滞的神情望着我,我叹了一声。
我大是好奇,如果他还有模仿能力的话,那么就有可能会了解我的话,我一字一顿
地问:“你是什么人?”
他又呆了一会,重复了我最后一个字:“人!”
我又问你从哪里来?”
他又说了一个字:“来!”
一连五六句话,都是这样。看来,他有一定程度的知觉,但绝不完全,他的语言能
力也很低,这一切,都是天生痴呆症的特征。
一个人天生痴呆,并不稀奇,问题就是何以在不久之前,他会舞剑,会责斥叛徒,
会知道那么多历史上的隐秘,会知道那么多帝皇的生活细节和宫中的秘史?何以他会把
自己当作一个死了超过五百年的人,是什么力量侵入了他的脑部?
我长叹了一声,在我面前的那人,也发出了“唉”的一声响,我并不后悔打了他一
个耳光,把他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说这样是他本来面目的话,那么这也算是一大
发现。因为就算他智力正常时,他一直自认是建文帝,也根本是疯子。
我还想到,如果他是一个先天性的白痴,是不是在他身上,会有什么记号——一般
来说,怕白痴乱走,没有了照顾,都会给他戴上识别的物事,我在他身上搜了搜,没有
发现,他十分顺从,一点也不反抗,反应如同一个婴儿一样。
我的常识告诉我,通常来说,这种白痴,脑部机能的障碍极大,几乎不能有任何正
常的活动!
我侧头看了他一会,他口角流也的涎沫很长,他也不懂得抹。
我估计过了至少已经半小时,抬头向上看去,那山洞中还没有什么特别动静。我对
于齐白这时在做的事,多少有点压恶,所以也不去催他,自顾自在附近踱步,设想着当
年建文帝,为了逃避追捕,而在这个山洞中隐居了二十多年的情景。
五百多年之前,即使是侦骑四出,普天下的大规模搜寻,但由于交通、通讯的不方
便效率和现代相比。自然相去极远,推测起来,建文帝还是可以离开山洞,在附近出现。
那时候,他一定作僧人打扮,而且曾被人见到过,所以才有僧装打扮的建文帝,在
十万大山附近出现的传说流传了出来。
明成祖当年若是为了怕他卷土重来,曾倾力搜寻他的下落,未免有点小题大作,因
为看来,他绝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人,不足以和明成祖争天下。他竟然想到要自杀,可
知他意志薄弱——想到这里,我忽然机令令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死于壮年,是不是真是
自杀的?
我才想到这里,就听得上面传来了齐白的一下叫唤声,抬头向上看去。齐白在上面
向我挥着手,同时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他立刻下来。
我看到他在下来的时候,腰际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皮兜,那自然是他这次盗墓的收
获了,他下来之后,神情有点古怪,先向那人看了一看,脱口道:“你看他的神情,活
脱是个先天性白痴!”
我呼了一声:“他本来就是——看来你的收获不少?”
齐白忙拍着皮兜:“你要不要看看,我们可以平分,很有点好东西!”
我叹了一声:“齐白,你好东西也够多了,偷盗各类古墓,就算你能避开种种凶险,
毕竟不是很体面的事情,可以收手,适可而止吧!”
齐白翻了翻眼;“我只当没听到,你以后也不必说。我知道你不会希罕什么,但那
巨宅中,有不少瓷像,极其精美,可以替代你被那医生摔坏了的那尊李白像!”
我摇了摇头,自然而然道:“如果由我要的话,我宁愿要那把宝剑,我相信那是古
剑之中最出色的了!”
齐白一听,开始像是想笑我也不免贪心——人总有一点贪念的,那柄宝剑实在可爱
——可是接着,他又现出古里古怪的神情来。
我忙问他:“你弄开棺木之后,看到了什么?”
齐白“嗯”地一声:“很普通,作为帝皇,算是十分潦草,已经化成了白骨,可
是……可是……他真是……抹脖子死的,用一把极锋利的利器割颈,他的颈骨,也被割
裂了一半!”
我陡然震动了下——刚才我还想到过这个问题,立刻就被证实,那柄锋利的宝剑,
是不是就是建文帝用来自杀的利器?
我呆了半晌,齐白也发着怔,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如果建文帝当年是用那柄剑
自杀的,那么这具人也有同样的行为,可知他……的行为,完全受建文帝当年的行为所
控制,就像……就像……”
他一时之间,举不出适当的譬喻来,我接了上去。“就像是不同电脑使用了同样的
软件,所作出的反应,就一模一样地重复一程式!”
刹那之间,我和他都感到了一股寒意,我的思绪十分紊乱,但我还是在紊乱之中,
理出了一个头绪来,我想到的是,一个人(任何人)的一生记忆,如果成为一组程式,
是一个可以被记录下来的软件,那么,理论上来说,把这种程式,输人另一个人的脑部,
这个被输入资料的人,就会完全照。那个程式来生活、思想行动.!
问题就是,至今为止,似乎还没有听到什么方法,可以把人的记忆、思想独立起来
成为软件,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方法可以把另一个人的思想记忆输入另一个人的脑部之
中,而且起作用。
这一类的事,勉强用实用科学来说明,所用的名词,就像书上一般所写的那样,但
如果用传统的玄学方法来写,就简单得多,所谓思想记意在人死了之后的存在,就是灵
魂,被输入上身,整个过程,简单之极,就是灵魂进入了一个人体,自然这个人体的一
切言行,都和那个灵魂一样了!
这种事,在古今中外的非正式记载中,曾有过许多次,不过像“建文帝”这一次,
实在太特出而已!
我一面在想着,神情自然也随着我所想的而发生变化,齐白是聪明人,一定知道我
想到了古怪之极的事,忙道:“天,你想到了什么?”
我指着那人,语调肯定:“我可以断定,建文帝的灵魂,曾进入他的脑部,而且由
于我的下掌掴引起的震荡,又使灵魂离开!”
齐白呆了一呆:“那么他自己呢?难道他自己本来没有灵魂?”
我道:“灵魂是思想和记忆,一个先天性的白痴,会有什么记忆和思想?”
齐白骇然:“你是说,一个白痴,受了建文帝灵魂的侵袭,所以自认是建文帝?”
我点头:“所以,他一直自以为自己是真正的历史人物——他的躯体,和一个机械
人差不多,你输人什么资料,他就是什么人,他正是自以为是建文帝之后,才找到这个
隐秘所在的,这本来就是他隐居的地方,他有这个记忆,要找这里,自然不是难事。”
齐白听得呆了半晌,又狠狠地打量了那人一会,才忽然说出了一个十分有用的意见
来:“如果是这样,那么,他来的时候,身上一定不会有帝王的服饰——思想不能变出
实际的东西来,我们可以在那巨宅中好好找一找,把他原来的服饰找出来,那么,对了
解他的来历,会大有帮助!”
我用力在他肩上一拍:“好主意!在那巨宅之中,换下来的衣眼,放在何处?”
齐白侧头想了一想:“自然有专管衣服的太监收起来。嗯,现在当然没有太监了……
他……最可能换在澡房,我知道澡房在哪里!”
我心中十分兴奋,带着那人,又向古宅中走去。那人十分顺从,他连判别方向的能
力都没有,在需要转弯的时候,如果不是带着他,他虽然不至于会掸上去,但一定站在
转角处,不知如何才好。
看到了这种情形,齐白也原谅了我:“唉,看这种情形,他……不是由于你的一掌
而变成这样子的!”
我没好气:“我的掌之力,若是运足了,确然可以使人变成这样,你要不要试一
试?”
齐白脸上变色:“开什么玩笑!”
但他随即又叹了一声:“他现在这样,人家看觉得可怜,但是他自己未必痛苦,比
起他做皇帝的时候来,我看要快乐得多!”
我听得齐白这样讲,也不禁大是感叹:“做皇帝还不如白痴,真的,我看他……至
少不会自杀!”
我们一面说,一面向前走,齐白来过两次,已经十分熟悉了,先找到了寝室,再在
寝室旁边,找到澡房,有一股活泉,流入一个水池中,水十分清澈,一进来,就看到一
个角落中,堆着一件衣服。
齐白抢过了一步,把那件衣服提起来,我和他都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
毫无疑问,这件白袍,是医院的病人服装,而且更可以肯定不是普通的医院所用的,
因为在衣服的背部,有着一行号码:“A三二七四”。
那是病人的编号,病人而要有编号,自然不是普通病院,不是精神病院,便是专收
留智力有问题的人那种。我更皱了皱眉:这件白袍,我好像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十分
眼熟!
齐白把白袍凑近了一看,忙道:“你来看!”
我走过去一看,看到衣边上,织着一行小字:“第三弱智疗养院”和医院所在的地
点,和一行较大的字:“此类病人纯属先天性痴呆症患者,全无思考能力,若发现此类
病人,请立即和医院方面联络,电话——”
我感到极其兴奋,因为这一个发现,使我的推测,向事实推进了极大的一步。
这个人,本来就是一个完全没有智力的人,绝不是什么建文帝!
可是,也使我呆了半晌,因为那所医院,正在我居住的城市,和这里,用最快捷的
方法,也有四天途程,我绝认为“建文帝”会有什么有效的旅游证件,那么他是怎么来
到这里的?
我想了一想,就有了答案:“和那个医院联络!如果这人一直是那医院的病人,医
院方面,一定可以提出确凿的证据,证明那是他们医院中逃出来的病人,那么,不必经
过太复杂的手续,就可以把他领回去了。
我把意思和齐白说了,齐白犹豫了一下:“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事实上,这个
人才是真正的宝,他一脑子和秘史!”
我闷哼一声:“你要研究他,可以向医院借他出来研究,只怕他不能提供你什么!”
齐白笑:“我当然不会放过他,我们快到有电话可打的地方去,和那医院联络。”
看看天色已黑,我又知道自己再来这里的机会绝不会多,又舍不得那柄宝剑,所以
提议逗留一夜再走。齐白自然没有意见。
当晚,在月色下,我舞弄、抚摸、轻弹那柄宝剑,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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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十三部:宝剑的魔力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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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色下,在寒夜中,那柄宝剑的剑身,闪着令人心悸的光彩,可是看久了,却又
可以感到在冰冷的寒光中,自有它深藏着的、不轻易显露的热情,就像是一个表面十分
冷漠的人,而内心有着火辣的感情。
天亮之后,我才还剑入鞘,叹了一口气,把剑挂在在书房的墙上,我很有点埋怨自
己没有把这种无主之物据为己有的习惯。
当我们离开的时候,齐白看出我的情绪不是很好,他提议:“你惦记着那口剑?这
样,算是我拿了,转送给你,这总可以了吧!”
我叹了一声:“人可以骗别人,但绝不能骗自己!”
齐白作了一个鬼脸,拍了拍他身上的那个皮兜。皮兜并不大,看来只像是放了三磅
重的蛋糕,可是我知道,那是他弄开了建文帝的灵拒之后多出来的,里面自然全是殉葬
的物品。他也并不掩饰:“我大有收获,嗯,一年之后,这所巨宅,可以成为一座绝佳
的博物馆,但只怕管理不善,里面的定物,一样会被人偷盗出来!”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因为我已下定决心不再去想那柄剑——世界上,
见到了之后,令人爱不释手的东西太多了,真正能到手的,只怕连十万分之一都不到,
要是见一样就要一样,那么其人必然毕生在痛苦之中度过!
齐白还在撩拨我:“你有完没有?”
我向着他大吼一声:“你有完没有?”
齐白吐了吐舌头。那个白痴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我的大叫声引起了他的大声:“没
有!”又直勾勾地望定了我。
有那个跟着,回程多花了点时间,到了镇市,又没有长途电话可打,一直到进了县
城,几经曲折,才接通了电话。
此时,我的心情也不禁十分紧张,医院方面听电话的人倒很负责,而且,这个人虽
然无名无姓,但有他在医院中的编号,等了十分钟左右,我就听到了一个相当熟悉,动
听的女人声音:“卫斯理,是你?真是,你好像无处不在一样!”
我先是怔了怔,但随即听出那是我所认识的精神病医生梁若水的声音,我不由自主,
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埋怨自己的疏忽。
梁若水是精神病专家,在我怀疑费力医生的研究工作和精神病患者有关的时候,我
就应该去请教她,她必然能给我适当的指点。
不过,那也不会是我的疏忽,我一直不知道她回来了,而且转换了服务的医院,我
以为她还在维也纳,和昆虫学家陈岛,一起在研究外来力量对脑部活动的影响——我真
希望她的研究已经有了成绩,因为如今我所遭遇的事,正和这方面有关!
我也不及和她寒暄急急道:“你在,太好了,你们医院的一个病人,现在和我在一
起,请你们先派人来把他领出来——手续可能很繁复,但请尽快!”
梁若水停了极短的时间:“请你再重复一遍病人的号码,事情有点……怪。”
我向身边的齐白和那人看了上眼:“A三二七四。”
梁若水“嗯”了一声:“如果是这个号码,那么这个病人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我叹了一声,女人固执起来,有时无可理喻,虽然出色如梁若水,有时也在所难免:
“请你注意:事实是,他和我在一起!你刚才说事情有点怪,请告诉我,怪在什么地
方?”
梁若水的声音十分犹豫:“这于院方的极度秘密。”——如果对方不是一位学有专
长,又十分美丽的女性,我或许语气会变得很粗,但这时,我声音也好听不到哪里去:
“小姐,我以为只有国防部才有极度机密,想不到精神病院也有!”
梁若水叹了一口气:“目的是为了保护病人的家属,事实是,我现在所有的有关这
个病人的档案,也是一片白,只是说明有关这个病人的一切,要医院的最高负责人才能
有权处置!”
我几乎是在吼叫(电话线路有问题,杂音极多):“那就快把最高负责人找来!”
梁若水答应了,我又气又气急,又等了足有半小时,才又听到她的声音:“院方说
你弄错了,那病人不会离开,你身边的那个,不是我们医院的A三二七四号病人。”
我陡然一呆,也同时想到,是啊,A三二七四这个号码,只不过在一件医院白袍上
看到,并不是刺在这个人身上的。
当然,极有可能,这个病人是A三二七四,但也不能绝对肯定他是!
情形会有这样的变化,这当真出乎我和齐白的意料之外。
我当然还以为那人是A三二七四,可以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自然无法和梁若水
再争论下去,只道。“打挠你了,我会另外再想办法。”
千辛万苦,打了长途电话,竟然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和齐白不禁面面相觑。我们带
着那人,到了一处比较静僻的所在,商量行止。
齐白指着那人:“医院方面否认他是A三二七四,只怕其中有跷蹊,是不是他们想
隐瞒什么?”
我也觉得事情十分怪——梁若水必然会站在我这一边,这一点可以肯定,所以,在
电话里听来,她的话,也迟疑不定,那么,自然是医院方面有不可告人之举了!
要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在这里猜测,当然不能解决问题,只要一回去,相信也
就不是什么难事。我和齐白,自然可以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可是那白痴。怎么办呢?
医院若是不肯出面将他领回去,唯一的方法,就是带他偷越边界,再不然,就是让他回
那巨宅去,等事情弄清楚了再说。
我皱着眉在思索,齐白明白我的心思,也望着那人发愁:“他……若还是建文帝时,
倒可以在那巨宅中生活下去——”
我没好气:“当然,他在那屋子生活了二十多年,可是他现在的情形,只怕在他脖
子上挂一块大饼,他也会饿死——”
讲到这里,我陡然心中一动,伸手指向齐白,齐白也吃了惊,也用手指着他自己的
鼻子,我忙道:“你不是很希望在那大宅中多住些日子吗?先带他回去,等我的调查有
了眉目,再想办法!”
齐白倒并不是不愿意,略为迟疑了一下说:“那……需要多久?”
我想起他要把古宅保留成为私有的时候所说的话,就回答他:“三年!”
齐白哭丧着脸:“他若还是建文帝,三年不成问题,可以听许多秘闻,现在他是白
痴,太久了!”
我笑了起来:“伴君如伴虎,伴一个皇帝三年,只怕很危险,和白痴在一起,安全
得多了——当然,那是和你开玩笑的,我快去快回,自己不来,也必然会派人向你传递
信息。”
齐白想了一想:“为什么不带了他一起走?”
我苦笑:“带他偷越边境要冒险,而且,带了他出去之后,那么大一个人,医院又
不认账,把他往哪儿搁?”
齐白用力一挥手:“他有样子在,拍了照,登报招人,总有人知道他是谁!”
齐白的办法相当可行,但我感到,那总是一种累赘,一面摇头,一面道:“还是你
先带他回去,不会要很久,我就可以从医院方面,找出他的来历来!”
齐白没有再表示什么,只是用力在那人的肩头上拍打着:“老兄,你叫什么名字?
你当然不是朱允文先生,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齐白在不断问着,那人像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一样,重复着齐白每句话的最后一个
字或两个字,神情茫然,看来天塌下来也不会压着他的样子。
齐白总算同意了我的临时措施,离开了那个小城。我们分了手,他带着那人仍然向
深山去。我嘱咐了几句,也深信他绝对有各种应变的能力。我则搭上了一架一开动会
“奏”出各种音响的卡车,一站一站,总算到了有飞机可乘的地方。
我回家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一进门,十分齐全,温宝裕、良辰美景、胡说全在,
语声笑声不绝,正不知在争论什么,白素则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悠然坐在一角。
我一出现,便是一片欢呼声:虽然只是两男两女(事实上,胡说不是很喜欢说话,
他只不过叫了一声,发出大量噪音的只是三个而已),但也堪称惊天动地,在震耳的聒
噪声中,我看到白素拿起电话来,我忙向她投了一个询问的眼色。
白素按着号码:“梁若水找得你极急!”
我喘了一口气,双手一手接过良辰递来的酒,一手接过美景送过来的茶,各喝了一
口:“我也找她,请她立刻到来!把A三二七四的一切资料带来!”
良辰美景的动作极快,送茶倒酒之间,身形忽闪,红影乱晃,可是在快速的动作之
中,她们还没有忘了说话:“A三二七四是什么?”温宝裕立时道:“当然是代号!”
良辰美景挑战地问:“是什么东西的代号?”
温宝裕不甘示弱:“可以是任何东西,是一组机件,一架轰炸机,一个秘密基地—
—”
良辰美景格格乱笑:“梁若水女士,是一个医生!”
温宝裕一翻眼:“那就有可能是一个病人的编号!”
良辰美景一边一个,伏在我的肩上:“是不是,卫叔叔,是不是?”
进门不到两分钟,可是那个混乱劲,也就叫人应付得十分吃力,我放下杯子,拍了
拍她们的手背:“是,让我喘一口气,先休息一下!”
良辰美景笑着,闪身退了开去,红影倏分倏合,她们已一起挤进了一张单人沙发之
中。我看了各人一下:“事情十分曲折,我和齐白也有很多推想,要等梁医生来了我才
详细说!”
四个年轻人都大有不满之色。这时,白素才说得进一句话:“二十分钟,她能赶
到。”
我再喝了一口酒,在白素的身边坐了下来,忍不住告诉她:“我看到了一柄极好的
古剑,我相信那柄剑,一定是古代的那几把名剑之一,锋利无比,我在月色之下,看了
它一夜!”
白素轻轻地问:“现在是谁的?”
她自然在我的语调之中,听出了我心中对这柄剑的喜爱,所以才这样问。这些年来,
我和白素,早已心意相通,她自然也知道,那柄剑要不是出色之极,我也不会这样说。
我摇头:“可以说不属于任何人,也可以说,专属于整个民族的文化。”
胡说平时不怎么说话,这时却突然冷冷地道:“如果杀人技术也可以算是文化的
话!”
他的话,令我心头陡然一震,手中的那杯酒,也几乎油了出来,同时。不由自主,
“啊”地一声,然后,我像是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一样:看了那柄剑之后,想要拥有它
的意念,本来一直在我心头盘旋不去,形成了一股压力,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欲念消
除,化为乌有,心中也有说不出来的轻松。
我自然而然笑了起来:“说和好!剑铸得再好,再锋利,无非是为了杀起人来可以
更快更多,那正是人类劣性的表现,一种爱惜生命的生物,必然不会发展那样的文化。
嘿,这柄剑,一定曾杀过不少人,说不定有什么冤魂附在上面,所以一看到了它,就会
受它的影响,自然而然地着魔!”
温宝裕看的武侠小说多,自然大有发挥余地:“当然是。好的剑,都通灵,半夜会
自己出鞘,会鸣叫;通灵,就是有灵魂在剑中的意思。”
门铃在这时响起,良辰美景的动作何等之快,门铃甫响,她们已掠到门旁,打开了
门。梁若水走进来,我们一起站立相迎,温宝裕还在指手画脚,侃侃而谈。不肯稍停一
停:“灵魂作为一种存在,可以几乎依附在任何东西上,孤魂野鬼,夜附草木,人有时
会灵魂附体,宝剑上附有灵魂,就是宝剑为什么会通灵的原因!”
他讲了之后,还向进来的梁若水一扬手:“梁医生,你说对不对?”
梁若水和屋子中的那四个青少年虽然未曾见过,但自然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知道
并不是好惹的,所以温宝裕一问,她就笑答:“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温宝裕大是高兴,奔过去自我介绍,各人都自己介绍了自己,梁若水拉住了良辰美
景的手,仔细端详她们,两人显然早已叫人看惯了,所以一点窘态也没有,十分自然。
梁若水赞叹了一声:“真是生命的奇迹,请问,你们两位,一个若是想到了什么,则不
是可以通过思想直接传送而令另一个知道?”
梁若水和陈岛,在维也纳的研究所之中,研究的课题,正是思想的直接传送。
他们集中精力在研究蛾类昆虫,因为有好几种蛾类,异性之间,传送讯息时,讯息
可以传出三公里之外,而被准确无误地接收到。
不过,我一听得梁若水这样问,就知道他们的研究工作,看来并没有多少突破!
她问着,满怀希望,良辰美景的回答却是:“不,没有这种情形,也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我们总是在同时想同样的事!”
梁若水“啊”地一声,略有失望,我已经很性急:“那病人的资料带来了?”
梁若水打开她带来的那双扁平的公文包,取出一个文件夹来,我接过来打开,里面
只有寥寥数页,一看到一病人的照片,我已经一呆,那是一个又干又瘦的瘦子,和那个
“建文帝”一点不像!”
病历也简单之至:严重之极的先天性白痴,智力程度几乎等于零,脑部机能严重障
碍!
我抬起头来:“这个病人……在医院?”
梁若水点头:“我见过他,可是……可是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说下去。温宝裕又来打岔:“你刚才宣布,梁医生一来,
你就说一切经过!”
我狠狠瞪了他三十秒钟之久,他才缩了缩头,不敢再说什么,可是喉咙里还是有古
怪的“咕咕”声冒出来。
梁若水道:“我是在两个月之前才回来的,进这家医院,也不过一个月,本来绝没
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接到你的电话之后,我才发现,医院至少有两个这类智力等于零的
病者不知下落。”
我吸了一口气:“具体情形怎么样?”
梁若水想了一想:“这一类病人之中,有几个是从小就被家人抛弃,被福利机构收
留下来,一直养大,后来又转到医院来的,这一类病人,无亲无故,可以说是世上最孤
苦的人!”
我喃喃说了一句:“他们自己,由于智力等于零,倒不会觉得痛苦的!”
梁若水迟疑了一下:“他们的智力虽然不全,可是身体发育,还是和常人一们,所
以,如果真是不见了几个的话,就有可能……有可能……”
她说到这里,现出骇然的神情,又立时补充:“可能是我神经过敏……”
我也不禁骇然,因为我已知道她想到的是什么了。我忙道:“梁医生,我看不会是
在医院中有人在作非法的人体器官买卖!”
这句话一出口,屋子中静了好一会。
人体器官移植手术已十分普通,在白痴身上打主意这种情形,也不是不可能出现,
但是我却不以为在这件事中有这种犯罪情形在。
梁若水苦笑:“我认为,这个A三二七四不是原来的那个,原来的那个,可能真是
曾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他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何以院方要否认?情形极可疑,我日经查
了两三天了!”
几个人一起问:“收获是什么?”
梁若水摇着头:“很难说,有两个或更多的病人不见了——他们的消失,决不会有
任何人关心,不会有任何人追究,若是其中一个,竟然可以到了几千里之外,这十分难
以想像——”
她的神情充满了疑惑,我作了一个手势:“对整件不,你一无所知,等我讲了之后,
你或许可以提供十分宝贵的意见。”
温宝裕双手摩擦着:“你见到那个鬼了?”
我沉声道:“我没有见到鬼,我见到的是一个人!”
接着,我就把和齐白一起的十万大山之行,详细说了出来。
温宝裕听得手舞足蹈,良辰美景听得啧啧称奇,白素微蹩着眉,胡说连连吸气,梁
若水好几次想插嘴,都被我作手势阻止了。
等到我讲完——包括了我的分析,梁若水才长长吸了一口气:“那个人,本来就是
一个白痴,你的分析很对,忽然有一组属于五百多年前,建文皇帝的记忆,进入了他的
脑部,他就变成了建文皇帝。”
虽然那只是我的推测,但同样的话,出自一个精神病专家之口,分量自然大不相同。
各人都静了一会,温宝裕才道:“好家伙,这简直就是鬼上身!”
我用力一挥手:“理论上来说,一个智力等于零的白痴,必然是他脑部有活动,动
作上却有障碍,所以才不能产生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在那样的情形下,何以属于他人的
记意,反倒能进入他的脑中,进行活动?”
梁若水摇头:“其中必然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还无法知道!”
白素说了一句十分重要的问题:“这种情形,是自然发生的,还是由什么力量促成
的?”
各人都呆了一呆,我想说什么,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抓不住要说的话的中心。白素
又遭:“假设那人是在本市医院中的一个病人,他忽然会在十万大山出现,理由十分简
单:建文皇帝的记忆,进入了他的脑部,他自以为自己是建文帝,当然会设法躲到建文
帝最后几年避难的地方去!”
我突然叫了起来:“不管是自然发生也好,是由人力促成也好,建文帝的魂,上了
白痴的身,事情是在本市发生的!”
我叫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向各人扫了眼,举起手来,用力下沉。就
在我的手向下一挥之时,除了梁若水之外,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费力医生!”
我们突然之间,叫出了费力医生的名字来,对我们了解经过情形的人来说,是自然
而然的事,因为经过了推测,逐步被揭露出来的事实,最后的矛头,一定直指向费力这
个怪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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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十四部:收集记忆——招魂——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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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费力的研究所中,还有一个自以为是李自成的神经病者。
费力的研究所中另外应该还有一个失踪了的人。
费力医生要向我求教的问题,竟然是明朝建文帝的下落!
费力医生的研究所中,有着许多不明用途的装置,不知道究竟他在研究什么!
费力医生是一个谜,在许多谜一样的事情中,他可能就是谜的中心!
更极出人意表的是,当我们一起叫出费力医生的名字时,梁若水神情讶异莫名,她
望着我们,问:“你们认识费力医生?”
我们以同样的眼光回望她,她忙道:“我离开维也纳回来,全是为了他!”
我大是兴奋,双手挥舞:“怎么一回事,慢慢说,慢慢说!”
我感到事情要接近真相大白了,自然难免兴奋。
梁若水的神情仍然疑感:“费力是专家中的专家,他对人类脑部活动有极深刻的了
解,尤其在脑电波测定的研究上,是公认的权威!”
梁若水说着,多半是由于她对费力专业知识的崇拜,所以显得有点激动。
她本身也是脑部活动的专家,自然只有专家,才能更了解费力的知识达到了什么程
度。她又道:“两年前,他曾经改良了脑电图机,利用更精密的电子仪器,不但记录到
了人脑生物电的曲线,还记录了各种不同的波形和波幅的变化!
我吸了一口气:“那……不算什么,任何一个脑专家,利用脑电图机,都可以做到
这一点!”
梁若水的脸色,甚至有点苍白:“可是他提出了一个十分惊人的理论——”
她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喘了几口气,才道:“他提出了一个理论:人脑活动所产
生的生物电,在现今还不可知的情形下,可能在一定时间,一定的条件下,存在于空间,
如果能把它们寻找出来,集中起来,那么,可以在仪器上追踪它,仍然使它在荧光屏中
显示出来!”
梁若水的话说得相当快,看她的样,已经是竭力想让我们明白她在说的是什么,可
是由于她所说的实在太专门,所以我们还是不很了解。
白素蹙着眉不出声,我反问:“就算他的理论实现了,又有什么作用?”
梁若水苦笑:“已知道,有很多医学理论,可以自始至终,都只不过是理论;也有
很多科学理论,可以得到证明,但是证明了之后,可能一直没有作用,也可能要在许久
许久之后,到人类的科学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之后才有用!”
温宝裕叽咕了一句;“是啊,证明二加二等于四,多么困难,证明了之后又有什么
用?”
梁若水的话,使我思绪紊乱,我用力一挥手:“先别说理论,费力要你离开维也
纳?”
梁若水点头:“他一连请求我六七次,说是他的研究,有了极大的、意想不到的突
破,足以改变整个人类的历史,影响人类今后的进化——”
良辰美景咋舌:“太伟大了!”
我则自然而然摇头,太多人以为科学上的一点小发现就足以改变人类的命运了!
梁若水续道:“他表示,他需要一个助手,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经不起他的请
求,才答应了他。”
白素沉声道:“可是实际上,你并没有参与他的研究工作!”
梁若水现出愤然之色:“若不是费力在学术上真有那么出色的成就,我一定把他当
疯子!我兴冲冲地回到本市,一下机就到海边他的实验所去,谁知道他竟把我堵在门
口!”
梁若水的话,令得各人大是愕然,温宝裕叫了起来:“你就连实验室也没有进去?”
梁若水摊开手:“请问我应该怎么样?使用暴力,和他大打出手?”
白素道:“请把经过情形,详细说说,回想费力医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
梁若水神情迟疑:“虽然他的行径十分怪诞,简直岂有此理,但是我绝不会认为他
在从事什么和罪恶有关的勾当!”
我闷哼了一声:“那要看你对罪恶的定义是什么!”
梁若水的悄睑通红,十分肯定地道:“任何定义,任何角度出发的任何定义。”
我叹气:“不能说得那么肯定,自上帝的角度来看,人的一切行为,都有罪恶的影
子!”
梁若水忽然纵笑了起来:“那自然,我说的任何角度,自然只是人世的角度。”
白素缓缓地道:“梁医生,没有人想判定谁有罪谁没有罪,只是想从费力医生的言
行之中,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
梁若水深深吸了一口气:“费力是我们研究的项目的权威,在他的一再请示下……”
梁若水确然一下机,就直赴费力的研究所,那是大约两个月之前的一个下午,风和
日丽,天气极好,当梁若水在研究所的门口,按了铃,等待开门时,半转过身望着艳阳
之下,碧波粼粼的海水,大是心旷神怡,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对她来说,也格外不
可思议。
她按铃之后,等了一分钟,没有反应,于是再按。这一下,又等了半分钟,才听到
了一种低沉而疲倦的声音,自门口的对讲机中传了出来:“谁?别打搅我!”
梁若水和费力,曾在好几个重要的医学研究会上见过面,作过讨论,自然认得他的
声音,她立即兴奋地叫:“费力,我,梁若水,我来了!”
当她这样叫的时候很明显地听到了费力发出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的声音,接着,便完
全没有声音,又过了足有三分钟,在梁若水已感到可能会有极不寻常的事发生时,门打
开了,费力闪身出来,随即把门在背后关上,脸色苍白,双眼失神地望向远方,甚至不
看站在门前,才从万里之外,应他邀请来到的梁若水。他的神情动作,都再明显不过地
表现他的心意——非但不准备请梁若水进去,而且十分希望她立即离开!
梁若水虽然是极出色的一个精神病医生,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也不知道该如何
应付才好。她自然懂得费力的“行为语言”,可是总不能就此问也不问,掉头就走!
于是,在她和费力医生之间,就展开了专家之间才使用的对话,简单明了绝无废话。
梁若水只问:“为什么?”
费力回答:“有了变化,我一个人可以应付了。”
梁若水再问:“看来你想掩饰什么!”
费力发出了几下干笑声,目光始终不望向梁若水,而面肉抽动几下;梁若水难过地
摇了摇头:“你一直是我最尊敬的——”
她话只说了一半,便没有再说下去,不必说,意思也极明显,她认为是他的研究已
有了结果,所以不想他人来分享声誉,这种行径,自然会令得崇拜者失望。
费力却神情苦涩,甚至极礼貌地向梁若水挥了挥手,梁若水脾气再好,也无法忍受,
她后退了步:“你肯定自己的行为正常?”
费力忽然长叹一声:“不能肯定但必须如此!”
梁若水转身就走,在她走出了几步之后,她听到身后传来关门声。
梁若水缓缓摇头:“我气得想骂也骂不出来,恰好那个医院要人,我就暂时加入工
作。”
我们各人互望了一眼,我道:“两个多月前,正是那人失踪的时候,费力受了打击,
才有那种反常的行为?”
梁若水失声道:“那个……建文帝,是从费力的研究所中走出去的?”
大家都不说话,显然每一个人都同意了我的意见,大家也都望着梁若水,温宝裕摊
了摊手:“梁医生可有更好的假设?”
梁若水皱着眉,认真地思索着,来回踱步,好一会才站定:“人,丧失智力,有的
是因为细胞染色体的转变——这一类人,大多数在外形上就可以看得出来,这种痴呆症
患者,在外形上也有可怕的变异。另一种,是脑部机能的障碍,那一种人,外形和常人
没有分别。”
我沉声道:“自以为是建文帝的那个人,外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白痴。”
良辰美景道:“那个李自成,看来也不像白痴。”
我用力一挥手,提高了声音:“问题已极明显,费力不知通过了什么方法,向精神
病院,要来了两个无亲无故,不会有人追究下落的脑机能障碍者,弄到了他的研究所
中。”
梁若水补充:“全世界精神病医生,都对费力十分尊崇,医院的院长也不例外,费
力若有要求,只要不太过分,院长就会答应。”
白素问:“假设他向院长要两个病人去研究,那种要求,算不算过分?”
梁若水想了一想:“不算过分,医院中有的是根本没有治逾希望,也不会有人关心
的病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费力医生通过了什么方法,使这两个人又有了智力,而
且情形奇特之极,一个自以为是李自成,一个自以为是建文帝!”
各人听我这样说,神情都古怪之极。梁若水俏脸煞白,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白素向良辰美景作了一个手势,红影一闪,已有一酹酒递到了梁若水面前,她喝了酒,
才叫了出来:“他成功了!费力真的成功了!”
我苦笑:“小姐,刚才你甚至还知道他研究的课题是什么,现在何以你肯定他成功
了?他在研究的,在那两人身上做的,究竟是什么?”
梁若水再喝了一口酒:“本来我不能肯定,但现在综合起种种迹象,我可以肯定,
他在研究的是……是……”
她说到这里,脸色更苍白,声音急促,胸脯起伏,我们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向她做手
势,示意她慢慢说,不必太心急。
但由于她想到的事太骇人,所以她过了好一会,呼吸才回复了正常。她再喝一口,
和道:“就是他几年前提出来的那个理论,他认为可以通过仪器,接收到游离状态的记
忆组,那是一种由生物电组成的电波!”
梁若水说得相当专门,但我们一下子就听听懂了她的话,我首先叫了起来:“鬼
魂!”
所谓脑部活动产生的生物电形成的记忆组,就是人的鬼魂!
人死了,记忆还呈游离状态存在,就是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分离。费力医生研究的是
要从这种记忆找出来,那么他的研究工作,不管动用了什么样的仪器,不管他用的是什
么方法,他的目的就是“招魂!”
我叫了一声,一时之间,人人都静了下来。
古今中外,不知多少人试行招魂,也不知多少人自称能招魂,各有各的方法和手段,
有的自称是天生的灵媒,能和灵魂接触,有的通过法术行为,烧符吟咒,声称那样,鬼
魂就会受他们的驱使,招魂的方法多而且杂。更引人入胜的是,世界上各个角落,不论
文明或野蛮,似乎都相信,可以通过某种方法而把人的灵魂招来!
费力医生通过什么方法达到他的目的?
我在他的研究所中,见过庞大之极的电脑装置;那就是他的招魂工具?
有一派中国古老的招魂者,招魂用一种三角形的白布旗子,称之为招魂幡,那大型
电脑杂道就是费力医生的招魂幡?
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有脚步虚浮,不可捉摸的怪异感觉。
梁若水镇定了下来:“我想,他一定成功了,他不但收集了记忆组,而且有更进一
步惊人的成功!”
温宝裕夸张地双手抱住了头,发出惊呼声,白素的声音中,也难免有极度的惊愕:
“而且,他把收集来的记忆组,输入了一个智力等于零的人的脑部!”
温宝裕陡然起来,双手挥舞:“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同组记忆,实在是什么也
没有,看不见摸不着,实在是什么也没有!”
我的心意和小宝也相去不远,只觉得事情透着极度的怪异,但我当然不同意他所说
的“什么也没有”。我拍着他的肩头,令他的双手停止挥舞:“不是什么也没有,而是
实在有的。物质才使你能看得见,摸得着,记忆,一组产生自人脑活动的记忆,只不过
是一种……电波,一种能量,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存在!”
温宝裕的情绪仍然十分狂乱,他张大口,喘着气,呈现了因为心情紧张而缺氧的症
状。白素微笑着:“小宝,你怎么把伟大的‘卫斯理鬼魂论’忘记了?”
温宝裕一听,“啊”地一声,颇有如梦初醒的感觉,紧张的神情,也缓和了下来。
我对于鬼魂,有一套自创的解释法,熟朋友,连白素在内,称之为“卫斯理鬼魂
论”。
我的假设(在不能有随时可以举出证例之前),任何有关鬼魂的理论,都只能是一
种能量,形成记忆,那就是人的灵魂。
人死了之后,这组不知以什么形式存在的能量,或许就此消失,或许仍然存在,在
任何空间中存在,若是一能量又和人脑发生了联系,人就可以看到鬼魂,摸到鬼魂,甚
至和鬼魂交谈……等等。
那情形,就像在我们生存的空间之中,有无数无线电波存在着一样。你有一架收音
机,和传送声音的无线电波发生联系,就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一架电视接收仪,
和传送影像的无线电波发生联系,就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影像。听收音机和看电视,是
每个人每天都在做的事,绝没有人觉得有什么稀奇。
所以,有时,脑部活动,恰好和那种有太多未知成分的能量接触,而看到了什么,
感到了什么,就算见到的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也大可不必不惊小怪,因为无数这样的
能量(鬼魂)本来就一直在我们的身边,只不过没和我们脑部发生联系之时,就感不到
它们的存在而已。
以上,便是“卫斯理鬼魂论”的最简单假设,我在若干次和灵魂有关的故事记述之
中,都曾把这个说法提出来过,也得到很多人的认同。
温宝裕对这个理论,自然十分熟悉,刚才只不过是由于我们的分析,一步逼一步,
所达成的结论实在太骇人,所以他才有点失控而已。
白素一提醒,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活泼了起来:“嗯,也不算太怪,鬼魂论如
果可以成立,那么,自然也可以把它们收集起来,然后,又把本来就由脑部活动产生的
能力,再回到脑中去!”
良辰美景的手互握着,眼瞪得老大:“那样做……不是……如果收集工作可以随心
所欲地进行……那岂不是等于每一个古人,都可以……复活了?”
我自认识良辰美景以来,她们说话如联珠之炮,不但说,还要夹杂着不断笑声——
人家是张口说,她们是两张口,自然说话的速度,也可以比人快上一倍,再也想不到她
们两人,也会有期期艾艾,结结巴巴,说话说得那么不流畅的时候。
而她们这时所说的话,也确然令人感到震惊!
的确是,如果有办法,把不知用什么方式存在的记忆,一组一组收集起来,再注入
人脑之中,想想看,那是一种什么情形?”
那等于是把鬼魂招了来,进入人体,使得早已丧失了身体的鬼魂,重又得到身体。
那结果是什么?就是良辰美景所说的:每一个木乃伊,都有可能复活!
那个“建文帝”,就是复活了的建文帝,他完全活在五百多年之前,不但自称
“朕”,知道他最后的逃难所在十万大山,还在害怕东厂西厂锦衣卫在搜捕他,还在恨
他的江山不保,而且最后,还无可避免,会走上自刎的旧路!
那个人,就是建文帝的复活!
还有研究所长柜子中的那个呢?那一个已经把他自己当作了李自成,看到了良辰美
景,便当作是被他杀了的李岩的妻子红娘子报仇,他午夜惊醒,只知道问“紧急军情”,
又痛恨令他失败的“辫子兵”!
那一个复活得还不是很彻底,可能是由于收集到的李自成的记意,还不是太完全—
—据说,人是有“三魂六魄”的,是不是说,“记忆组”分成九个部分?要是收集齐了,
那个躺在长柜子里的人,会不会跳出来造反?
我想到这里,已然遍体生寒——这种靠收集记忆注入人脑,也就是招魂加诸人身的
本领,若是被有系统地掌握,广泛运用起来,地球会变成怎样,真是难以想像。虽然说
如今地球上充满了混乱,但是在混乱中求自下而上的人,总还在勉力适应,而且,人类
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不断在进步,道德观念也不断在改变,要是忽然之间,许许
多多古人都复活了,都占据了现代人的身体,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一想到这些,本来就不寒而栗,而突然之间,我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我立即手指着
客厅的一角,而眼向白素看去。这时,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思绪和我一样,因为我看
到人人都有骇然的神情,而白素的眼光,也正投向我指的那个角落,当然为她也同时想
到了我突然想起的事!
那角落,本来放着一尊相当高的陶塑像,诗仙李白的塑像。
上次,费力来,由于他知道我曾偷入过他的研究所,大怒离去之前,经过那尊塑像,
把它举了起来,砸成粉碎,我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对了,我说:“你砸碎的是李白!”
而费力医生如何回答?他的回答是什么?
他的回答是:“李白又怎样?你要,我可以给你一个活的李白!”
当时,听得他那样说,只当他是在盛怒之下的语无伦次。可是现在想来,他真有这
样的能力。
只要他能收集到李白的记忆(把李白的魂魄招来),移入任何人的脑部,那么,这
任何人,就是活的李白,会“斗酒诗百篇”,会“长安市上酒家眠”!
他不是说着玩的,他真有这能力。
我张大了口,白素向我望来,我苦笑,声音干涩:“他成功了,费力医生成功了!
他的成功,超乎我们的预料,他真的成功了”
一时之间,人人都沉默,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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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十五部:用他自己作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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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一定也注意到了,在我记述的许多故事之中,很少有如今这样的情形出现。
通常的记述程序是;发现了不可解释的怪像,逐步探索,怪象的形成,总有原因,
也由特定的人引发或制造出来,在真相被一步步揭露的时候,那个特定的人,总会在场,
而且更多的情形下,就是由这个特定的大,作为真相的最后揭露人。
可是这次不同,当我们已经通过假设、推理,达到了完善的结论,整个异像,可以
说已经“真相大白”了,但是“特定的人”费力医生,却并不在场!
所以,在沉默了片刻之后,良辰美景、胡说、小宝都叫了起来:“还等什么?”
他们叫“还等什么”的意思,自然是说还等什么、还不快去找费力医生?一切全是
他制造出来的,他已经掌握了招魂的能力,巳经招来了明朝建文皇帝的魂,也招来了流
寇皇帝李自成的魂!
他不但招来了魂.而且还把招来的魂,移人了人的脑中,使得古人复活!
而且,他这方面原能力,一定已到了相当高深的程度,因为他盛怒之下,也不忘夸
口,说是可以给我一个“活的李白”!
有了这样能力的一个医生,就在我们附近,我们分析所得的结果如此惊人,自然早
见到他一刻好一刻!
随着“还等什么”的叫声,良辰美景已经一拥而出,她们的车子就停在不远处,立
即又听到了她们上了车。按响车号,催促他人快一点的声响。
我匆匆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也紧跟着追了出去,来到了她们的车旁,喝道:“等
一等,我们要一致行动!”
良辰美景虽然性急,但看到我神色凝重,倒也还忍得住。这时,温宝裕、胡说两人
也奔了出来,我把他们安排在良辰美景的车子上。
温宝裕急道:“快点去!费力医生可能知道自己的事被人知道了,会生意外……逃
走或者是把一切都毁掉!”
良辰美景齐声叱道:“你胡说什么?他在做的事又不犯法,为什么要逃?”
温宝裕眨着眼,我看白素和梁若水也走了出来,我们一起上了梁若水的车子,和良
辰美景作了一个手势,她们的车子疾驶而去,梁若水忙驾车跟在后面。
我定了定神,想起良辰美景刚才所说的话,心中在想:费力医生研究成功,掌握了
招魂的能力,可以随意把古人的魂魄招来,使之进入现代人的身体之中,听起来,自然
是骇人听闻之极,可是他的行动,却绝无触犯任何人类法律之处!
任何社会制度之下,都没有法律禁止把古人的魂魄收集起来——很简单,因为在他
之前,根本没有任何人有这种能力!
我又想起,费力医生在首次向我提及他研究课题时的那种神情,他在研究,并且已
取得了成绩的,竟是那么惊人的事,难怪当我问及他的时候,他的神情如此自豪而不屑
向我解释!
他可以说是自有人类历史以来,第一个能主动和灵魂接触,确实证明了灵魂存在的
人;
我想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脱口道:“如果我们的推论属实,费力医生可以说
是伟大之至!”
梁若水和白素点头,她们虽然不说话,但也同意我对费力医生的评价。
我不知道四个青年人怎么想,但是看到他们在车上,指手画脚,争论不休,几乎连
驾车都不能专心,自然他们也在对费力医生其人其事,作热烈的讨论。
愈是接近研究所,我的心情,就愈是紧张,等到两辆车在研究院前停下来时,时间
已接近午夜,研究所的建筑物,上下两层,都有灯光透出来。停了车,所有的人都离开
了车子,好讲话如温宝裕,也紧抿着嘴不出声。四周围极静,更使人感到心头有一股重
压——在这个研究院之中,一个人,发挥了他超人的想像力,达成了人类历史以来,没
有人做到过的事,他掌握了可以招聚魂魄的力量!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就叫人感全然不想讲话——要思索的问题太多了,谁还会顾及
说话?
一行人互望了一下,由我带头,向前走去,一直来到了门口,我才伸手按铃,温宝
裕站在我的身边,表示十分勇敢地挺起了胸。
我望着他那个样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推了他一下:“别那么紧张,费力医
生只不过招聚死人的魂魄,没有什么可怕的!”
温宝裕俊脸上透着害怕:“理论上来说,他能把魂魄移入人体,自然也可以把魂魄
自人体移走,我的三魂七魄要是被移走了——”
他才讲到这里门就打了开来,费力医生开的门,他满脸笑容,看到门外有那么多人,
先是怔了一怔,然后,犹有余怒地向我瞪了眼,向梁若水扬了扬手,才道:“像现在这
样,光明正大的来,很好,偏要鬼头鬼脑,偷偷摸摸!”
在途中,我已估计过我们会遇到的情况可是再也没有想到费力医生竟然会用这样全
然若无其事的态度!
一时之间,我们都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没有人说话,因为我们的心情和他的态度,
全然是两回事,绝无法适应。
费力医生仍然笑着,拍着我:“刚才我听你们在广泛交谈三魂七魄?卫斯理,你又
有什么古怪念头了?”
我心中隐隐感到事情十分不妙,费力医生那么说,可能是他已经知道我们猜到了他
在做什么,而准备完全否认!
我正待开口,而且看得出温宝裕、梁若水都准备说话,忽然门内又有人一面笑,一
面走出来,那是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人。他一出来,就指着梁若水,呵呵笑着:“梁医
生,你怎么来了?”
梁若水立时回答:“院长,我离开欧洲,本来就是费力医生请我来的!”
费力搓着手,十分不好意思:“真对不起,我会赔偿一切损失!”
梁若水逼前一步:“为什么我来了,你又不要了?”
费力叹了一声:“本来我以为研究工作有了新的突破,需要一个优秀的助手,可是
后来发现仍然一点进展也没有,那令我十分沮丧,真对不起!”
梁若水眼中有愤怒的光芒,因为她可以听得出,费力朋显地在说谎。她冷冷地道:
“费力医生,你的研究工作,已经成功了!”
四个年轻人齐声道:“极成功!”
费力现出讶异莫名的神情:“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己应该对我的研究工作最清楚,
是不是?”
费力医生的态度这样子,那事情再明白也没有,他肯定要否认一切了!
我沉声道:“那么,请问你研究的课题是什么?”
费力看来十分生气,望了望那中年人(梁若水叫他“院长”,他当然是精神病院的
负责人),干笑着:“为什么要对你说,说了,你又能懂多少?”
梁若水立时道:“至少我懂,卫斯理其实也懂,我们大家都很佩服你——”
我接了上去:“是啊,你竟然成功地把古人的魂魄招聚起来,移进了人体之内!”
费力和院长的眼睛都睁得极大,神情骇异莫名,费力甚至叫了起来:“等一等!等
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招聚魂魄?你把我当成巫师还是祭师了?”
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如进去说,比大家等在门口好,他立时请我们进去,在一
间相当合适的起居室之中,我把我们推测到的一切,摘要叙述,说得十分清楚明了,而
且不让费力有插嘴的机会就说完,我才总结了一句:“你的成功,是人类科学上极了不
起的成就,何必要否认?需要讨论的只是如何公开这项成就,免得引起全人类心理上产
生太巨大的打击!”
费力医生在我讲完之后,用力拍手,院长则目瞪口呆。费力道:“你刚才所说的一
切,想像力丰富之极,我看是自从公元一九二九年,汉斯贝加教授发现脑电波的存在之
后,对脑电波现象所作的最大胆的假设!”
院长到这时才喘了一口气,叫道:“天!这算是什么假设。招聚……灵魂……费力,
我真的不知道你有那么大的本领!”
费力摊了摊手,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
我不知道院长扮演着什么角色,但费力企图否认一切,这却已可肯定,那使我十分
恼怒——不论他持什么理由,在这种情形下,他都不应该抵赖!
我且先不对付他,只是指着院长,冷冷地道:“院长先生,你把贵院的病人,借出
来给费力医生作不寻常的研究,这是你职权范围所容许的?”
院长的脸色略变,但是他立即道:“费力医生是精神病专家,考虑到对病人有利,
我有权那么做!”
我“嘿嘿”冷笑:“有利之至,两个毫无希望的白痴,一个变成了李自成,一个变
成了建文帝!”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和白素,都以锐利的目光,集中注意费力的反应,费力一副
又莫名其秒,又不耐烦的神情,表演得无懈可击!
院长则叫了起来:“你乱七八糟在说些什么啊!”
我伸手向上面指了指:“你没见过?上面有一个人自以为是李自成,原因是有一种
力量,招来了李自成的灵魂,进入了他的脑部!”
院长挥着手,叹了一声,不再和我说话,显然已把我当成了疯子。这使我相信院长
不是合谋,所以我逼视费力,费力正在向院长解释:“他说的,就是那个病人!”
我提高了声音:“你不请他下来?”我说着,向良辰美景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红影
闪动,已经离开,把院长看得目瞪口呆,连连摇头。
不一会,就有脚步声传来,良辰美景一边一个,夹着一个身形十分魁梧、神情呆滞
的大汉下来,她们的神情十分疑惑,进来之后,摊开了手,那大汉就木然站立着,看来
像是一棵植物。
费力医生忽然激动起来:“我不知道你们想证明什么,梁医生也是专家,这是一个
智力等于零,脑部机能严重障碍的病人,我试图从各方面去使他的情形改善,但是没有
结果!你们胡说什么?他……白以为是李自成?我设法招来了李自成的魂,移进了他的
体内?”
我们所有的人,都点了点头,院长神情骇绝,喃喃地道:“看来,病院又要加添几
个病人了!”
费力又是骇异又是恼怒:“对你们这些疯子,我无话可说。”他转向那人,大声道:
“喂,人家说你有了李自成的灵魂!”
那人当然毫无反应,我冷笑:“要令灵魂离体,十分容易,我就曾一个耳光,把建
文皇帝的灵魂打出了窍。费力医生,那个建文皇帝,当然也是由你的研究所制造出来的,
你曾对他的下落关心之至!”
费力医生高兴地笑了起来:“卫斯理,把你想到的写成小说罢,在我这里,你可得
不到什么!”
他竟然推得这样一干二净,这实在出乎我们意料之外。我们面面相觑,尽管心中十
分生气,但无法可施。四个年轻人十分气愤,但白素使眼色,作手势,不让他们说什么。
白素心平气和:“我们已找到了那个建文帝,他也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吧?”
费力一指院长:“你们可以问院长,他借了多少病人给我。”
院长立时道:“只有这一个”
我绩起了眉,很快,就发现了一点——和各人交换了眼色之后,也知道大家都发现
了这一点,那就是:不论我们的设想多么接近事实,但只要费力矢口否认的话,我们就
绝没有办法可以证实!
不错,他的实验室中,是有着异乎寻常的电脑和种种装置,可是有什么办法证明那
些仪器能招聚人的灵魂?所有的电脑资料,只怕全是曲线不同的脑电波,也没有人知道
可以代表什么!
那两个白痴,看来都是彻头彻尾的零度智力,李自成和建文帝的记忆早已离开了他
们的脑部,当然也证明不了什么。
我们非但不能证明任何事实,而且,如果把设想公布出来的话,还必然会引起讪笑,
被人当作神经有问题!
当我们兴冲冲地前来,准备向费力表示敬意之际,我们绝未想到这一点。
费力医生为什么要掩饰他有了这样的大成功,不得而知,如今心乱如麻,也无法分
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就算我们提出再多的论据,费力只要一概否认,我们一样
没有办法,在这里多耽下去,接近混赖,反而更加没有好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撤退,但还是冷笑了一声。“费力,你做了什么,你自己
当然清楚,希望你能进一步成功,那实在是了不起的成就!”
费力听后无动于衷,而且十分不耐烦,挥着手,我不等他下逐客令,转身就走了出
来,四个小家伙不肯就此离去,是给白索硬押出来的。
出了建筑物,来到了车旁,温宝裕先叫了起来:“这算什么,他……为什么不承
认?”
白素道:“他有权不承认。或许,他怕事情一公开,造成太大的震撼,或许,他遭
到了失败,或许,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总之他有权那样做!”
我不是很同意白素的话,但是却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反驳之处。古人的灵魂成万成亿,
招聚来了,自然不触犯任何法律,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抗议,他要保持秘密,也没有什么
谁有权去拷打他要他招认!
我想了一想,就部署了行动方针:“我立刻再到十万大山去,把齐白和那人弄口来。
良辰美景从明晚开始。每晚来观察费力医生的行动,最好把他的特殊活动都拍摄下来。
但是绝不要认他发现!”
白素微皱着眉,看来她不是很同意我,但也不是很反对。我又道:“梁医生请在病
院中多了解,弄清楚是不是另外有一个零度智力的病人,曾和这里发生过关系!”
梁若水也悻然;“真岂有此理!”
我们趁兴而来,败兴而口,车行不久,良辰美景停了车,把温宝裕和胡说赶到了我
们车中,说是当晚就展开监视,不让费力混赖。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进入十万大山。以我和齐白两人的能耐,要带一个白痴过边境,
自然轻而易举,见了齐白后,第五天下午,已经回来,那白痴十分听话,拨一拨,动一
动。齐白已听我说起过费力医生的否认,我们回到家时没有人,但不一会,白素和良辰
美景先回来,神情都十分古怪。
我忙问:“监视费力医生、可有什么发现?”
良辰美景摇头:“他只是在埋头工作,经常彻夜不眠,实在是极度工作狂热的科学
家。”
白发补充了一句:“卫,她们拍了不少影带回来,你看看,照我看来,他……这次
实验的对象,像是他自己!”
我怔了一怔,良辰美景已忙着在准备她们拍回来的影带。白素又道:“当晚,费力
就把那病人还给了院长。梁医生昨天还曾打电话来,说是医院里这种无亲无故的病人,
确数一直无人知道,所以不能肯定!”
我向带回来的那白痴一指:“管他是哪里来的,反正送他回精神病院没错,总不能
养他在我们这里!”
白素点头:“我这就和梁医生联络,不过,照我看,院长不可能是合谋。”
我苦笑:“有可能这一个是费力从病院中偷出来的!”
白素居然同意了我的说法,点了点头。
这时,良辰美景已经准备好,按下了掣钮,白素解释:“她们拍摄回来的影带很长,
我看过之后,保留了我认为重要的部分。”
我点了点头,凝神去看荧光屏,看到在电脑的控制台前,有一个仪器,连着一个半
圆形的头罩,费力正把.那半圆形的罩,罩向他自己的头部,全神贯注,调节清楚,有
时沉思,有时微笑,有时蹩眉,双手却不断在调整着各种掣钮。
看了一会,良辰美景就道:“我们研究过,认为这是他用自己做实验!”
我看得惊骇莫名:“他想作什么?把一个不知是什么人的记忆输入他自己的脑部?”
白素道:“看来正是这样,问题是,那会不会令他自己原来的记忆消失?如果会,
那他岂不等于……自杀?只有他一个人懂得这方法,没有人可以令他原来的记忆恢复!”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气:“那……不能算自杀,只是他努力使自
己变成另一个人!”
良辰美景摇头:“那不是好现象,一个现代的杰出科学家消失,一个不知是什么莫
名其妙的古人复活,那算是什么交换?”
我抿着嘴,再看下去,一看几晚,情形都差不多,偶而,费力医生摘除下头罩来,
仔细注视着连系电脑的荧光屏,在荧光屏上,是许多杂乱无章的线条,一点也看不出什
么名堂来。可是费力医生却看得十分用心,几乎连眼都不眨一下。
接着,在荧光屏上,出现了不少字母。白素道:“这一节十分重要,你看,这是什
么文字?”
良辰美景固定了画面,可以看得很清楚,我一看就道:“像是汉字的罗马拼音!”
白素点头:“我也认为是,可是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念念看!”
我看着荧光屏,根据拼音念着:“仓狼慢四——近鹰烟煮——取泉受——猪羊管猪
——换下子……”我一直念下去虽然字字都发音十分正确,可是全然不知那是什么意思。
白素也跟着我念,念完之后,也是一片茫然,不知是什么意思。
拼音汉字不能望其音而思其义,我相信如果荧光屏上显示前是汉字,那一定可以知
道部是什么意思了。
齐白在一旁,看得焦躁起来:“别在这里打哑谜,我有办法叫他从实招来,去看他
去!”
我也觉得有必要再去看费力医生一下,当下就和齐白一起出发,良辰美景反正晚上
要去监视,也就跟了去,白素叹了一声:“最好别造成太大的干扰!”
我们到达研究所时,夕阳西下,海面上金光万道,夺目之至,按了半天门铃,没有
人开门。弄开锁推门进去,就看到地上摊了老大的一张宣纸,宣纸上是一幅画,画笔极
简单,但是极传神,只见烟波浩渺的水面之上,一叶扁舟,船头站着一个人,笔法佳妙
之至,画上还有着题字,字相当大:五湖四海任邀游,吾去也!
下面却没有署名,
在我和齐白发怔时,良辰美景已上下飞驰,她们再回来时,面色发青:“没有人!
这屋子内……没有人,肯定没有人!”
而齐白指着画上,湖边的一堆石头,声音异样:“这石头的画法,叫……摺带皱,
这是大画家倪云林所创,而这幅画……若叫我来鉴定,我就说是倪云林的杰作!”
我怒道:“你胡说什么,这明明是新画的。”
齐白本再出声,我们收起了画,走进了电脑室,良辰美景正在乱按键钮,荧屏上忽
然又现出了那些拼音汉字,齐白盯着它们看,然后,取过纸和笔:“卫斯理,你念,我
写!”
我照着发音仿,他写下来的却是“沧浪漫士——静因庵主——曲全叟——朱阳馆主
——幻霞子……”
我看到他写下来的,也呆住了,那全是元朝大画家倪云林的外号!
费力医生招来了倪云林的魂?
费力医生一直没有再出现,在我记述这故事时,他失踪已超过半年,他是不是变成
了倪云林?而倪云林为了逃避乱世,下落不明,是历史上一个神秘失踪人物,没有人知
道他最后到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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