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次
第一部:老年人连续失踪
枣红色的丝绒幕,缓缓降下,掌声雷动。
站在舞台前缘的女歌唱家,深深地向听众鞠躬。在掌声
中,夹杂着听众的高叫声,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刚才的演唱,实在太动人,是以整个歌剧院中,都响彻
了“再来一次”的叫声。
已落的枣红丝绒幕,再度升起,伴奏的钢琴手,又携着
乐谱走了出来,在钢琴前坐下。
歌唱家将手放在胸前,琴音一起,所有的呼声和掌声,
一起静了下来。
嘹亮、动听的歌声和琴声之外没有任何的声音,直到歌
声完毕,掌声才又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
那是一次极其成功的演唱会,几乎每一首歌,都引起听
众的狂热,要求再来一次,所以,当离开了歌剧院时,已是凌
晨两时了。我并不热衷于古典艺术歌曲,但是像刚才那样,
由第一流艺术家来演唱,我却也百听不厌。我相信白素一定
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因为她挽着我离开的时候,面上那种
神情,告诉我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们随着人众,走出了门口,在我们前面是一对老年夫
妇,那一对夫妇十分老,每人至少有八十岁;行动十分迟缓,
两人都拄着拐杖,慢慢地向前走着。
他们也像是知道自己的行动太慢,会阻碍别人,所以他
们在我们接近之际,便侧身让了一让,让我和白素先走过
去。
我和自素虽在先走了过去,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们
也不便走得太快,因为那两个老人家实在太老,他们可能需
要照顾。
我们放慢了脚步,那一双老夫妇就跟在我和白素两人
的身后。
所以,我和白素,就可以听到他们低声的交谈,我们听
得那位老先生道:“你看,我们前面的一对,多么年轻?唉,我
们要仍是那样年轻就好了。”
那位老太太也叹了一声,道:“是啊,不知不觉间就老
了,老得真快!”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觉得我们的好心,反倒惹起了
两位老人的伤感,我们看来还是走得快一点的好。
正当我们要加快脚步之际,忽然,我们又听到另一个的
声音。
那是一个十分低沉的男人声音,听了令人有一股说不
出来的神秘之感,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
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穿着晚礼服的男人,双眼十分有
神,他虽然不是望着我,但是仍然令我觉得他的眼光向我扫
了过来,使我觉得那样看人家,是不礼貌的。
所以我立时转回头来,也就在那时,我听得那男人道:
“两位嫌自己太老了么?”
“是啊,我们是太老了:”老先生回答。
那男人笑了起来:“老是十分可怕的,甚至比死还可怕,
对不对?”
当我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心中忍不住升起了一股莫名
的怒意来。
那家伙竟然当着两个老年人讲那样的话,那实在太残
忍了,这家伙一定是一个毫无人性的人!
然而,我还未曾回过头去,只听得那人又道:“如果我
说,我能令两位恢复青春,你们是不是相信?”
那时,我和白素已走下了歌剧院大门口的石阶,我们只
听得那一对老年夫妇发出了几下干枯的笑声,不知道他们
的真正反应如何。
当我们下了石阶之后,再回过头去看时,却见那男人已
扶住了那一双老年人,进入了一辆很华贵的汽车,接着,车
子便驶走了。
我呆了片刻,白素低声道:“刚才那男人,实在太无聊
了!”
我苦笑着:“也很难说,那两个老人家,像是已被他说服
了,恢复青春,哼!”
白素笑了起来:“你何必那么激动?”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激动,是以给白素一说,我
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一起上了车,回到了家中,自然在
歌剧院门口所遇到的那件事,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和
白素都早将它忘了。
一直到第三天,早上一打开报纸来,我一看到了那则新
闻时,才突然呆了一呆,忙叫道:“素,你快来看,快过来看!”
白素还当发生什么事情,连忙赶了过来、我指着报纸
道:“你看!”
白素向报纸看了一眼,她也不禁呆住了。
报上登着一个老先生和一位老太太的照片,两人都已
非常老了。
虽然说人在老了之后都是差不多的,但我们还是一眼
就可以认得出,那两个老人,就是在歌剧院门口,跟在我们
后面的那一对老年夫妇!
而在照片之旁的标题,却是令人心惊肉跳的:本年来第
九次老人失踪。殷商郭奎双亲神秘失踪。
新闻的内容说,这一双郭老夫妇,全是十分有学问的
人,是早期的留学生,十分欣赏艺术,于两天前,去欣赏名歌
唱家的演唱之后,便未曾回家,警方调查的结果,证明他们
曾在歌剧院中,直至失踪,但是在离开歌剧院后,便音讯全
无了!
新闻还说,像类似的神秘失踪,半年来已发生了九宗之
多。
失踪的全是老年人,失踪之后,都一点结果也没有。这
次失踪,是不是同一性质,以及何以会有那么多的老人失
踪,警方正在调查中云云。
在新闻之后还有失踪者儿子的谈话,说他们的双亲虽
然已届八十高龄,但是行动还不需要人扶持等等。
我和白素看完了报纸,两人一起抬头起来,不约而同地
叫道:“那个男人!”
白素又道:“快告诉警方,是那男人将他们带走的!”
我犹豫了一下:“通知警方?我们对那男人,也不能提供
进一步的消息。”
白素道:“那辆汽车,你记得它的牌照么?”
“没有。我没有注意。”
“可是,我却注意过那汽车的款式,”白素说,“那是一九
六五年的雷佛兰大型房车。”
我叹了一声:“像那样的汽车,全市至少有一千辆以
上!”
“那也好的,警方至少可以缩少调查的范围,总比没有
任何线索要好些!”
女人固执起来,真是连牛也不如。事实上,我不是不想
通知警方,而是我知道,这种疑难案件,一定是落在杰克中
校的手中。
而杰克中校是一个十分刚愎自用的人,人家向他提供
线索,他不但不欢喜,而且还会生气的,但现在白素既然坚
持着,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我拿起了电话,拨了警局的
号码。
等到有人接听之后,我便:“我是市民,我有关于老人失
踪的消息!”
警局接听电话的警官忙道:“请你等一等!”
我大约等了两分钟,便听到了杰克中校的声音,杰克中
校道:“什么人,有关老人的什么消息?”我不愿他知道我是
谁,是以我将声音略变得低些:“我是市民,我在那天听完演
唱之后,见过那对老年夫妇。”
“好的,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心中不禁十分光火,我向警方提供消息,警方有兴趣
的却是我的姓名、住址,倒像我才是他们要找寻的人一样,
我冷冷地道:“警官,你有兴趣的究竟是什么,是我,还是我
提供的消息?”
杰克中校闷哼了一声:“好,你有什么消息?”
我道:“那一对老夫妇,和一个穿着黑色礼服的中年人
一起离去,那中年人驾驶一辆一九六五年的大型雪佛兰房
车,我知道的就是那么多!”
不等他再问什么,我便立时放下了电话。
并不是我不肯和警方合作,事实上,我知道的,确然也
只有那么多。
白素听我打完了电话,才去张罗早餐,我则仔细看看报
纸,有一份报纸,将九次失踪,归纳在一起报导。九次失踪,
一共有十四名老人不知去向,他们的年纪,都在七十五岁以
上,甚至有一个八十七岁的老妇人。
这九次神秘的失踪,都有相似之处,老年人全是在公众
场合之中露过面,然后便不知去向。最早的一宗,发生在四
个月之前,一直到现在,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我看完了报纸,心中只觉得十分奇怪,假定这九宗失踪
案,全是那个相貌异特的中中人做的,那么,他的目的是什
么呢?
可以肯定,绝不是绑票,因为是绑票,必定继失踪而来
的,就是恐吓勒索,绑票的目的是钱,而绝不是制造一些神
秘的失踪。
那么,目的何在呢?
这的确是十分有趣的一个问题,暂时,我可以说是一点
头绪也没有。
在用完了早餐之后,我驾车离家,到了小郭的事务所,
在他的办公室的门前敲了两下,推门而入,小郭见了我,连
忙站了起来。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开门见山:“你对九次老年人的
失踪,有什么意见?”
小郭叹了一声:“一点主意也没有,其中有两宗,失踪者
的子女,还是委托了我进行调查的,可是毫无头绪。”
我将在歌剧院门口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向小郭说了
一遍,小郭紧蹙着眉:“那是什么意思,那中年人究竟是什么
路数?”
我道:“我不知道。”
小郭突然一掌击在桌上:“我有一个办法,你见过那中
年人,又曾见他和那失踪者离去,你可以在报纸上登一段启
事,表示你知道了他的阴谋,那么,他或者做贼心虚,会来找
你!”我笑了起来:“小郭,你这办法倒想得好!”
小郭听出我是讲反话,他瞪着眼:“为什么?”
我道:“你想想,那家伙已制造了十四人的失踪,他在乎
多制造一个么?如果我一登那样的启事,我会有什么结果?”
小郭仍然瞪着我:“你什么时候变得怕事起来了?嗯?”
我毫不客气地回敬着他:“当我发现你已是大侦探的时
候,我就变得胆小了!”
小郭给我讲得不好意思,笑了起来:“算了,算了,由我
来刊登这段启事好了。”
我笑着,指着他的鼻尖:“你可得小心些,那人如果真来
找你了,一定不是容易应付的人。你可别将事情看得太容易
了!”
小郭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离开了他的事务所,办了一些事,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我打开报纸,就看到小郭刊登的那段启事,小
郭的启事拟得十分巧妙。先是一个标题:歌剧院前的活剧。
然后,他将歌剧院前发生的事,简略地叙述了一遍,最
后道:“你不想自己的行为被世人所知,可以和我商量,我的
电话是--”
我不知道小郭刊登那样的启事,是不是有用,当天我也
未曾去问他,第二天,我打了个电话到他的事务所,他却还
没有回来。
又过了一天,我再打电话去,小郭仍没有回来。
小郭也失踪了!
我连忙赶到小郭的事务所,已有警方人员在场,一个职
员正在向警方人员提供资料,他道:“启事刊出之后,上午十
时,郭先生就接到了电话,他十分高兴地走了出去,一去就
未曾回来过。”
这时,一个女职员已拿着一卷录音带走了出来:“这就
是那次电话的录音。”
小郭的事务所中十分紊乱,主持其事的警官并不认识
我,但是他看到我和其他工作人员很熟,所以以为我也是事
务所中的工作人员,是以他也任由我听那卷录音带。
当录音带中的声音被播放出来的,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电话,有一个人,打电话来告诉小郭,说
他看到了报上的启事,他约小郭在公园的荷花池旁见面,时
间是十一时,就是如此而已。
但是我却一听就听出,在电话中约了小郭见面的那人
的声音,正是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就是那个中年男子,在
歌剧院前,对一对老年夫妇说,年老比死更来得可怕,又问
那一对老年夫妇,是不是要恢复青春!
结果,那一对老年夫妇失踪了!
而现在,他约小郭见面,小郭也失踪了!
我知道小郭是一个十分机智的人,他能够成为一个着
名的侦探,绝非幸致。他如果失踪,那证明着其中一定有着
过人的曲折!
我看到那个警官仍是不断翻来覆去地听着那卷录音
带,我忍不住道:“为什么还不派人到公园的荷花池旁,去察
看一下?”
那警官反倒瞪了我一眼:“现在去察看还有什么用?人
也早已失踪了!”
我实在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是我还是强自按捺着自己,
没有将“蠢材”两字,骂出口来。
我耐着性子:“你知道,郭先生的身手很不凡,他如果是
被人绑架走的,那么一定会有一些什么东西留下来,可以作
为线索!”
我的话已讲得如此之明白,照说,那警官多少应该有点
反应了。
可是他却只向我瞪了瞪眼,嫌我多事。看到了这种情
形,我自然也不再向下讲去,一个转身,出了小郭的事务所。
那警官不肯派人到那中年人和小郭约定的地方去察
看,我实在没有必要去说服他,因为我自己也可以去。
虽然在那电话的录音中,那中年人并没有讲明是在哪
一个公园,但是全市有大型荷花池的公园,只有一个,我驾
车到了公园的附近,然后来到了荷花池的旁边,那是一大片
草地。
在草地上,有十几个小孩子在玩耍,有好几对情侣,坐
在长凳上。
古木参天,浓荫处处,公园中呈现着一片宁静。那荷花
池相当大,荷叶浮在水面上,两个男孩子侧着头,站在池边,
研究着如何才能捉到荷叶上的那只青蛙。
我只知道小郭和那中年人曾在荷花池边,却不知道他
们会面的确定地点,所以我只能绕着荷花池,慢慢地向前走
着。
我走得十分慢,因为我必须一面走,一面留意池边有没
有可疑的地方,但是一切看来,都似乎十分正常,并没有值
得怀疑之处。
我一面走,一面心中在想,或许那警官是对的,人已失
踪了,再到这里来看,有什么用?如果失踪的情形,和那一双
老年夫妇一样,那么,在歌剧院的门前,能找出什么痕迹
来?”
我几乎有些后悔此行了!
但是,当我缓步到了一株大树之下时,我却改变了我的
看法,我站在那株树前,我看到树下的草地曾被践踏过,而
且留下的脚印,都不是孩子的脚印,而是成年人的。
看来,在大树下,至少有三个以上的成年人,曾剧烈挣
扎过。
而引起我注意的,还不光是这一点,在树身上有好几条
十分深的刻痕,那几道刻痕,显然是新近才刻上的,因为露
在外面的木质还是洁白的。
那几道刻痕,特别引起我的注意,那是因为我知道小郭
经常配戴的戒指,是有着一个十分尖锐的尖刺的。
他配戴那样的戒指,有多种多样的用途,像现在那样,
可以在极短的时间中,在树身上,留下刻痕,便是用途之一。
我已可以肯定,小郭是在这树下和那中年人见面的,而
他的失踪,也百分之百,是暴力劫持的结果!
我心中迅速地想着,我的发现,算不了是什么线索,是
以我也难以想得出我下一步应该怎样,我紧蹙着眉,正用心
思索着。也许因为我实在想得太用心了,是以竟连得有人来
到我的身后,我也不知道,直到我的腰际,被硬物顶住,我才
陡地一震。
但是,我却已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了,因为我立即觉出,
我腰际的是一柄手枪。接着,我便听得我背后的那人道:“卫
先生,你最聪明的抉择,便是不要反抗,跟我们走,去见一个
人。”
我吸了一口气:“你们认识我?”
“不认识,但是郭先生说,在他失踪后,你一定会来到他
失踪的地方的,我们已等了你许久了,卫先生,等了很久
了!”
我苦笑了一下,小郭的介绍真不错!那人继续道:“请你
相信,我们一点恶意也没有,绝不会对你有任何伤害,郭先
生也受着我们极好的招待,我们只是想请你去走一次,阐明
一些事情。”
我耸了耸肩:“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抵在我腰际的手
枪,阁下是不是拿开些?”
第二部:“想不想恢复青春?”
那人回答的一句话,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道:“我
没有枪,卫先生。”
我连忙转过头看去,刹那之间,我的神情,不免显得十
分尴尬!我的一生之中,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如今虽不
能说是翻了船,他手中所握的,是一枚“罗米欧与朱丽叶”牌
的古巴雪茄,那种雪茄是装在一根金属的圆管之中的!
我自嘲地笑了起来,再抬头看去。站在我面前的两个
人,年纪很轻,都戴着眼镜,看来像是大学生。
那站得离我较近的一个摊开手:“卫先生,我们一点恶
意也没有,我们久闻你的大名,你如果要对付我们,我们决
无反抗的余地!”
我笑了笑:“你们知道我不会对付你们,好奇心将会驱
使我跟你们前去,对不?”
那两个年轻人都笑了起来,那一个道:“卫先生,你比郭
先生有趣,我们逼得要和郭先生起了一些小小的争执,和你
却不必了!”
我扬了扬眉:“你们能和郭先生在争执中赢了他,也不
容易啊!”
他们又一起笑了起来,我道:“好,我们可以走了,用你
的车子,还是我的?”
“我们的车子,卫先生!”
我们一起向公园走去,在公园外面的停车场中,我被带
到了一辆浅黄色的小车子旁边,他们中的一个打开了车门,
我一进了车厢,另一个便坐在我的身边:“卫先生,请蒙上你
的双眼。”
他一面说,一面递了一幅黑布给我。
我有点恼怒:“如果我不答应呢?”他连想也不想:“那
么,我们就不会带你前去,我们就此分手好了。”
我开始感到这两个家伙的可恶了。
本来,是他们要我前去的,但是他们把握了我的心理,
现在的情形,倒有点像是我要求他们带我前去!
我立即想到,我根本不必跟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我可以
把他们扭交给警方!
但是我又想到,那是没有用的,如果他们什么也不说的
话,他们根本没有犯罪的行动,谁也将他们无可奈何,我要
进一步明白那九宗神秘失踪案的真相,只有跟着他们前去!
这两个家伙竟如此了解我的心理!
我考虑了足足两分钟,没有法子不承认失败,是以我只
好道:“好的,你替我绑上吧!”
那年轻人道:“是,卫先生是君子,当然不会中途偷看
的。”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而当我眼上才一蒙上黑布,汽车便开动,我斜靠在座位
上,根本无法知道车子经过了一些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车子
是在什么地方停下来的。
只是在车子一停之际,我便要伸手去拉开脸上的黑布,
可是我的手却被挡开,那年轻人道:“请再忍耐一会。卫先
生,再忍耐一分钟就可以了。”
我也不与他多计较,任由他将我扶出一车子,我觉得走
在草地上,同时,还听到了喷泉的声音,那一定是一个很好
的花园。
接着,便是石阶,在我走上石阶之前,那年轻人提醒我,
道:“请小心,你前面有石阶!”
当我走上了四级石阶之后,我踏上了厚而轻的地毡,然
后,又走出了十来步,才听得他道:“卫先生,现在你可除去
黑布了。”
我一伸手,拉下了黑布,在开始的一刹间,我什么也看
不到。
但是立即,我看到眼前的情形了,我站在一间书房之
中。那是一间十分宽大,家具和一切布置,都是十分古老的
书房。
书房中并没有人在,但是当我的视线才一恢复之际,就
听到另一扇门,传出了小郭的声音,道:“你们究竟在闹些什
么鬼?”
然后,便是我听来已十分熟悉的,那中年人的声音:“郭
先生,你别发怒,我们已请来了你的好朋友卫先生,等我们
一齐见了面之后,好好谈谈。”
那扇门打开,我看到小郭和那中年人,一起走了出来,
我忙叫道:“小郭!”
小郭也叫了我一声,他奇道:“你怎么也来了?他们派了
多少人,才能将你请来的?”
他在“请”字上,特别加重语气,我笑着:“我的情形和你
略为不同,我真的是他们请来的,虽然他们蒙上了我的眼。”
小郭“哼”地一声,坐了下来:“好了,现在可以谈谈了!”
那中年人十分有礼貌地对我道:“请坐!”
我在小郭的身边坐了下来。
那中年人坐在我的对面,他才坐下,又欠了欠身,道:
“我先来自我介绍,我姓蒙,你们可以称我为蒙博士,或蒙教
授。”
我和小郭,都冷冷地答应了声。我们会了面之后,自信
心大为增加,我们都相信我们两人在一起,对方的人手再
多,我们要占主动,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
而我们之所以还不发动,全是一样的心思:因为我们想
听听那中年人究竟讲些什么。
那中年人--或者称他为蒙博士--在自我介绍完毕
之后,又坐了下来:“我知道,两位对连续失踪案,都十分感
兴趣,是不是?”
我立时道:“正是如此,失踪案的主持者,蒙博士,或蒙
教授!”
我的话,自然是说得十分不客气的。但是那中年人却好
像并不在乎,他继续道:“可是,两位有没有注意到失踪者的
年龄?”
“当然注意到,全是老年人。”
“老年人,那样的说法,未免太笼统了。应该说,是平均
年龄已达到七十九岁零两个月的老人,他们有的已超过八
十岁了。”
“那又怎样?”小郭反问他。
“那表示一项事实,他们全是在死亡边缘的人,他们随
时随地,都可能死亡,因为他们实在太老了。如果他们死了,
有没有人注意他们?相信两位决计不会去留心一个八十岁
老人的死亡消息吧?”
我已料到他想讲什么了,是以对于他的话,我只报以一
连串的冷笑。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位蒙博士又道:“所以,他们的失
踪,实在是不应该引起两位的注意的,他们这些人全是快死
的了!”
我冷冷地道:“阁下的这番话,是我所听到过的,一个卑
鄙的罪犯的最无耻的饰辞!”
蒙博士的面色变了变,小郭已经怒吼起来:“你将那些
老人怎么了?”
蒙博士皱了皱眉:“他们怎样了,我暂时不能宣布,但是
我不明白两位何以不能接纳我的解释,我实是十分奇怪。”
我怒道:“我们为什么要接受你的解释?你的行动是犯
罪,是严重的犯罪,不管他们的年纪如何老,你令他们失踪,
那便是犯罪。”
“对,我同意,那是站在现行法律观点上而言的。”蒙博
士回答着:“但是,他们的时光所余无几,他们有权将残余的
生命来搏一搏的。”
“什么意思?”我问他。蒙博士站起来,拉开了一只抽屉
取出了一个录音机来:“卫先生,或者你还记得郭老先生、郭
老太太的声音,请称听听这个。”
蒙博士按下了一个掣,我和小郭都听到了一个苍老的
声音:“我愿意接受蒙博士的试验,接受那种试验,全然出于
我的自愿。”
接着,便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所讲的话,和刚才那老
头子的话一样。
而我也听出,那真的是在歌剧院门口,所听到过的那一
双老夫妇的声音。
蒙博士又拿出一叠文件来:“请看,那是他们亲笔签署
的文件。”
我接了过来,文件全是手书的,写的也正是和录音机中
放出来的话一样的字句。
蒙博士道:“有了这些,我在法律上不是犯罪,是不是?”
我和小郭互望了一眼,会有那样的情形出现,那确然是
我们绝料不到的。因为有了那些文件,即使蒙博士落在警方
的手中,警方是不是能对他起诉,还是疑问,我们自然更无
权过问了。
可是,我们的心中,也十分疑惑,因为蒙博士的手中,既
然有着对他如此有利的文件,他的行动,为什么还要如此神
秘呢?
蒙博士的双眼十分有神,而且,他仿佛能看透我的心意
一样,我刚想到这一点,还未曾问出来,蒙博士已然道:“由
于我的实验,绝不能受任何方面的干扰,所以我必须保持极
度秘密。”
小郭问道:“你在从事什么实验?”
“我自然不会讲给你听,郭先生,因为到目前为止,那还
是一个极度的秘密,我只是希望你们别再来干扰我,因为我
绝不是在从事非法勾当!”
我和小郭,都无话可说。
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我们实在找不出理由来反对他
的话,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自由,他有他个人的秘密,
只要他不犯法,不损害别人,我们自然也没有道理一定要揭
穿他!
所以,我和小郭都不得不点着头:“既然那样,我们自然
不再多管闲事了。”
蒙博士道:“那最好了,我会吩咐那些老人,用电话和他
们的家人联络,告诉他们的家人,他们很好,我以前疏忽了
这一点,真是不应该。”
我和小郭一起站了起来:“我们告辞了。”
蒙博士抱歉似地笑了一笑:“两位,请仍然在眼上蒙上
黑布。”
我想要提抗议,但是小郭却立即道:“好!”
我瞪了小郭一眼,怪他为什么答应得如此之快,但是小
郭却向我眨了眨眼,我心知他一定有原因的,是以也不再出
声。我们的眼睛被扎上黑布,由人带领我们出去,上了汽车,
半小时后,我们被带下汽车,解开了黑布,我们又在公园附
近了。
那带我们来的两个年轻人,立时驾着车离开,我立即
问:“你已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了么?”
“现在还不知道,”小郭得意洋洋,“但是我立即可以知
道。我留下了一具小型的无线电波发射器在蒙博士的书房
中,快到我的车中去,我们立即可以知道,他的屋子是在什
么地方了!”
我大是高兴,用力在小郭的肩上拍了一掌:“你进步得
多了,小郭!”
小郭和我,一起向前走去,他的车,上次来公园时停在
公园附近的停车场中,这时仍然在,一进他的车,他立时按
下了几个掣。在表板上,一个小小的荧光屏上,出现了一个
亮绿色的小点。
小郭指着那一点:“看,在东面,我们的车子如果来到了
发射器的二十公尺之内,它还会有声音发出来。”
我伸了一个懒腰,太容易了,太容易的事,反倒使人有
懒洋洋,提不起劲之感。
小郭驾着车,向东驶去,他不断转着车子,使车子接近
那无线电波发射器。
约莫半小时后,越来越是荒凉,前面几乎已没有可以通
车路!
我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因为时间已差不多,我们
应该在一个有屋子的地方,而不应该在那样的荒郊之中的。
可是,小郭却还充满着信心。
我忍不住问道:“小郭,有点不对吧!”
小郭道:“别吵,快接近了!”
就在那时,仪器上发出了“的的”的声响来,小郭连忙停
住了车,当他停下车来时,他的信心也消失了,他苦笑着
“我想,我留在蒙博士书房中的那具无线电波发射仪。已被
他们发现了。”
我摊了摊手:“而且,我已看到你那具仪器在什么地方
了。”
“在什么地方?”小郭连忙问。
我伸手向前指去,在前面十多码的一株树上,钉着一块
木板,那木板上用红漆写着一行字:郭先生,你白费心机了!
而在那块木板上,还钉着一样东西,由于隔得相当远,
所以我其实是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是可想而知,那一定就
是小郭的那具追踪仪了。
小郭连忙打开车门,向前奔了过去,他奔到了树下,将
那块木板拉了下来,又回到了车边。他靠在车上,长叹了一
声。
我扬了扬眉:“准备放弃了?”
“不放弃也不行啊,”小郭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什么线
索也没有了。”
“如果说什么线索都没有,那也不见得。”我摇着头说
道。
“至少我们知道,蒙博士的人到过这里,而这里离蒙博
士的住所,不会超过半小时的车程。”我说。
小郭呆了半晌:“这算是什么线索?”
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那其实算不了什么线索,但是我
却绝不肯就此放弃那件事,我道:“我们下车去看看,或许可
以找到什么。”
我出了车,和小郭一起慢慢看着,可是化了大半小时,
结果,是找到了两个比较清楚的脚印。从那两个脚印上,我
们推断出,那是七号半的鞋子,那人的身高,大约五尺七寸。
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小郭狠狠地在地上顿了两脚:“就凭这条线索,别说是
我和你,就算福尔摩斯再生,只伯也找不到蒙博士的屋子在
什么地方!”
我慢慢地踱着,从那株树下,踱到了车旁,又从车旁踱
到了树下。
我来回足足踱了十来次之多,才道:“小郭,在歌剧院
前,我曾听得蒙博士对那一对老夫妇说,想不想恢复青春,
他可能是在实验使老年人恢复青春的办法?”
小郭“哼”地一声:“我想蒙博士一定是在作不法勾当,
我们一定要找出他的住所来。”
我扬了扬手:“有一个办法,这些日子来,他不断在寻找
老年人,只要他继续在找老年人,我们两个人就可以--”
小郭叫了起来,道:“假扮老人!”
我道:“是的,你回去查一下,前后九次失踪的老人,都
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那么,我们就可以在他经常寻找老人
的地方去供他寻找!”
小郭兴奋了起来:“好,这真是一个极好的计划,我立即
进行。”
我道:“你有了结果,和我通电话。”
我用他的车子,回到了市区,到了家中,一小时之后,小
郭的电话来了,他道:“我查过了,三宗是在体育馆外,一宗
在歌剧院,两宗在戏院,还有三宗,在百货公司门外不远地
方发生。”
我略想了一想,便道:“那全是公共场所,看来蒙博士喜
欢的是年纪虽然老,但多少还有一些活动能力的老人,而不
是只知坐在家中摇摇椅的老人。”
“是的,你看我们该如何进行?”
“我们不妨分头进行,你扮成老人,到体育馆前去,装着
对每一场体育比赛都有兴趣的样子,而我,则到百货公司前
去看橱窗。”
“好的,谁给他看中了都是好的。”
“你要注意,如果给他看中了之后,你没有机会修整化
装,所以你应该采用持久性的化装。”
“我明白,”小郭答道:“我有尼龙纤维的面具,你也有
的,我们可以戴上,混进蒙博士的屋子去。”
“要小心些,蒙博士不是容易对付的人。”我再一次叮嘱
着小郭。
我们的通话,到此为止。第二天,我不知道小郭化装得
怎么样,而我在对着镜子半小时之后,使我看来十足像一个
八十岁的老人。
我特地找出了一套已然变色,起了黄斑的西装来穿上,
拄着一根手杖,颤巍巍地走了出去。当我一走出书房之际,
白素吓了老大一跳!
白素一看到我,就叫了起来:“你做什么?”
在刹那间,我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我想,如果叫白
素也扮成了妇人,那也许更容易使蒙博士拣中我们,但是我
只不过略想了一想,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因为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性质,我还不尽了解,而蒙博
士给我的印象,却是阴鹜深沉,是一个十分厉害的人,像我
那样,扮成了老人去愚弄他,十分冒险。
既然有危险,那我当然不方便叫白素参加。
是以我只是笑着:“你看我像老头子?我变成了老人,去
和一个人开玩笑。”
白素后退了两步,端详了我好一会,才道:“像,真像极
了,那人一定会为你所骗。”
我感到十分高兴,因为白素是目光十分锐利的人,她那
样说,足以证明我的化装十分成功!
我慢慢走了出去,走得很慢,然后,我走到了一条繁华
的街道上,在那里,有着全市规模最大的百货公司。
我在百货公司走着,从上午到下午,引得不少人用好奇
的眼光看着我,他们的心中一定在想,这个人已老到了这等
地步,何以竟还会对橱窗中花花绿绿的东西,感到兴趣?
我当然不是真的老了,但是我既然扮成了一个老人,却
多少也能体会到一些老人的心情。这种体会,是来自望向我
的那些眼光的。
从那些眼光中,我似乎是一个怪物,不应该再属于这个
世界,是全然多余的东西。本来,我一直在奇怪,何以人非死
不可,现在我总算有点明白了,人非死不可,那实在是自然
极其巧妙的安排!
因为如果人不会死,只是继续老下去的话,那实在是一
件十分可怕的事!
一直到黄昏时分,才找了一间餐室,歇了歇足,然后,当
各种额色的霓虹灯亮起之后,我又开始在各大百货公司前
走来走去。
但是这一天,却一点结果也没有。
我回到家中,第二天仍然照样去走动,一连三天,仍然
没有人来找我,我的心中,骂了自己千百遍蠢材,我已准备
放弃这个办法了。
第三天的晚上十时,我不得不从一家大规模的百货公
司中走出来,因为公司要打烊了。
由于我已经不再寄以任何希望,当我走向公司门口的
台阶之际,我直了直腰,已经不准备再扮老头子了,可是也
就在我挺了挺身子的那一刹间,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
声音:“人老了,挺一挺身子,也当作是一件大事了!”
在那片刻间,我几乎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那是蒙博士的声音,他上钩了!
我竭力镇定着心神,叹了一声:“是啊,骨头像不是我的
了,唉,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可以躺在地上,一弹就跳起来。”
我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头来,向后面看去。果然,站在后
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蒙博士。
他正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我,看他的样子,像是想在我
的身上发现什么奇迹一样。然后,他讲出了那句我已不是第
一次听到的话。
他道:“年老真可怕,比死亡更可怕。”
我停了下来,呆了片刻,才道:“是的,人到年老,就不在
乎死亡。”
蒙博士向我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十分诡异:“老先生,你
想不想恢复青春?”
我忙道:“先生,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么?世上没有什么力
量,可以使我恢复青春,我老了,就一定会在衰老中,慢慢死
亡。”
我望着他,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一个真正的老
人,在听到了他的话之后,反应是怎样的,所以那刹间,我只
好不出声。
蒙博士又道:“或者我应该说,我可能有这种力量,我只
是在试验中,你愿意接受试验么?”
我又呆了半晌,才道:“那是什么性质的试验,是注射一
种内分泌么?”
“试验的内容如何,你没有必要知道,我只是问你是不
是愿意接受我的试验,”蒙博士继续着说:“老先生,你必须
明白,你已来日无多了!”
我不能答应得太痛快,老年人是很少对一件事情作痛
快的决定的,是以我拄着杖,还要装着微微发抖的样子。一
分钟后,我才道:“我愿意。”
我的话才一出口,蒙博士便已扬了扬手,一辆黑色的大
房车,由司机驾驶着,来到了百货公司的门前,那正是我在
歌剧院门口见过的那辆。
蒙博士替我拉开了门,我特地将手加在他的手上,要他
扶我上车去。
我的手部也经过特殊的化装,使我的手看来完全是一
个老人的手,那样做,可以坚定他对我的信心,使他以为我
真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上了车之后,我坐在他的身边,他也不要我蒙上眼睛,
我仍然用装得十分苍老的声音问:“先生,你不是在和我开
玩笑?”
蒙博士的神情,十分严肃:“当然不是。”
我又道:“你的实验如果成功,那么,世界上岂不是没有
衰老,也没有死亡?”
蒙博士却不再出声。我也怕话说得太多,会露出马脚
来,是以也不再对他讲什么,只是像一般老人一样,喃喃地
自言自语起来。
我虽然装着对汽车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样子,实际
上,我却十分留意汽车经过的路线。
汽车驶得很快,我还认得出,驾车的那年轻人,正是在
公园的荷花池畔,要我戴上蒙眼巾的那两人之一。
我看到车子转上了通向山上的斜路,一连转了好几个
弯,然后,便驶上了一条更斜的斜路。这一切,都和我当日被
蒙住眼睛的感觉相类。
十五分钟后,车子在一幢很古老、很大的房子前,停了
下来。在黑暗中看来,那房子古老得就像是一头其大无比的
大怪物一样。
车子停下不久,两扇大铁门便被打开,车子又驶了进
去,停在屋子的石阶门口。
蒙博士直到这时才开口:“我们到了。”
我向前走着,一面道:“好房子,这才是真正的房子,它
和我一样古老了。”
蒙博士居然笑了一下,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
他那张狭长的脸上有笑容露出来。
我由他搀扶着,走出了车子,他立时招手叫来了一位年
轻人:“带这位老先生到休息室去,先替他作第一号测验。”
我呆了一呆:“先生,什么叫第一号测验?”
蒙博士的面色一沉:“你只要接受测验就是了!”
我觉得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不应该太退让了,是以我以
老年人的固执态度道:“不行,如果不让我知道,我就不接受
测验。”
蒙博士望了我半晌,点头道:“好现象,彼得,你注意到
了没有?真是好现象。”
在我身边的那年轻人立时点头道:“是,博士。”
我莫名其妙,不知他们两人,那样说是什么意思。而蒙
博士对我的态度,也转变了一些,变得好了许多。他道:“你
别紧张,所谓测验,只不过是观察一下你身体内机能对外界
的刺激的反应而已。”
我“哦”地一声,表示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的心
中,却有十分尴尬之感。
蒙博士说要测验我的身体机能对外界刺激的反应,这
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十分不妙的事。
因为我假扮成老人,那只是外表,如果他用仪器来纪录
我的身体情形,那么我假装老人的把戏,会立时被戳穿。
在那一刹间,我面临是不是再继续扮下去的决定。我假
扮老人,已然有了成绩,蒙博士对我全然不加防范,将我带
到了这里来。
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活动所在,这时,我要趁他们两人不
备,突然将他们两个击倒逃走,那可以说是轻面易举的一件
事。
我逃走之后,就可以揭穿蒙博士的秘密。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几乎已要向蒙博士的下颚,
一拳挥击出去。但是,在我出拳之前,我又想了一想,觉得那
样做,未免十分不妥,蒙博士的手中有着那些文件,以前的
那些老人,都表示是自愿接受试验的,除非再找到进一步的
犯罪证据,不然,警方也无奈他何。而那样一来,蒙博士的秘
密,可能再也无人知晓了。
第三部:恢复青春的实验
所以我想一想,便没有挥拳出去,我决定再混下去。混
到几时是几时,反正蒙博士的面色虽然阴森,他却也未必是
谋财害命的凶徒,就算真相拆穿,他也不会将我怎样的。
蒙博士见我不出声,又问道:“你是不是愿意先接受一
些测验?”
我点头道:“好的。”
那年轻人扶着我,走进了那幢屋子。那幢古老的屋子的
内部,大得不可思议,我经过了一个大客厅,走到了屋后,然
后从一道楼梯,走到了二楼,我被带进了一间不是很大,但
是却十分精美的卧室之中,那年轻人道:“这是你的房间,请
随便休息。”
我点了点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那年轻人走出去,就只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卧室之中。我
起先以为,一定很快就会有人来和我进行测验的,可是出乎
我意料之外,我一等再等,等了足足半小时之多,还是什么
人也未见。
我未免有点心急起来,站了起身。
当我站起身之后,我陡地想起,我现在是一个老人,老
人是不会急躁的,因为他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再急躁也没
有用了。
这间卧室中虽然没有人,但是可能有无数双眼睛,正通
过隐秘的电视摄像管,在注视着我,我必须使自己像一个老
人。
于是,我慢慢地走着,观察着卧室的每一部分,卧室和
一间浴室相通,我在浴室中照了照镜子,镜子中的我,十足
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我心中不禁十分高兴。
我又回到了房间中。
在回到了房间中之后,我索性装得像一些,是以我伏在
沙发上瞌睡了起来。
我当然睡不着,但我也假装睡了一小时多,那时,我觉
得肚饿了,却依然没有人来,我到了房门,想打开门,却发觉
门锁着。
我敲着门,发出“嘭澎”的声响来,自然,要以我身边的
小道具,弄开那扇门,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我却没有那
么做。
在我敲打了半分钟之后,在我的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
十分动声的女人声音:“老先生,你想作什么?”
我连忙转身,声音是从一只花瓶中发出来的,当然是那
花瓶中装着传音器的缘故。
既然有传音器,自然也可能有我早已料到的电视摄像
管,所以我立即装出一个十分惊奇的神色来:“你是谁,我怎
么看不到你?”
那女人笑了起来:“是的,你看不见我,我不在你的房间
中。”
我咕哝了几句现在的机器真新奇之类的话,然后才大
声道:“我肚子饿了!”
“好的,老先生,你想吃什么,我替你送来。”
我的肚子实在很饿,我想说什么都吃得下,但是我却报
了几样只有老年人才喜欢吃的东西。
那女人答应着,我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又过了足有半小时,我听到门上“砰”地一声响,一个女
人推着一辆餐车,走了进来。
那女人大约三十岁,十分美丽,身材健美,她走路的那
种夸张姿势,不由使人想起性感艳星。
她推着餐车,直来到我的面前,我要的食物全在了。我
慢慢地吃着我并不喜欢吃的食物,而且还装出津津有味的
样子来。
那对我来说,实在并不容易,所以,当我吃了一半,推说
吃不下时,倒反而显得十分自然。
那女人一直笑盈盈地坐在我的对面望着我,等我吃好
时,她将一条香喷喷的手巾递给我,我抹了抹脸,表示已吃
饱了时,她突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那张单人沙发虽然很宽大,但是挤上两个人,那两个人
总是紧紧挤在一起的了。
我已经说过,那女人美丽,身材健美,充满了女性的诱
惑。而且,当她挤在我的身边之后,她的手臂挂在我的颈上
那实在是一种极度的诱惑。我感到尴尬极了,我想要立
即挣脱开去。可是那女人却笑着:“怎么样,我弄的食物还可
口么?”
她那种故意作出来的媚态,倒使我突然之间,恍然大悟
了!
她的出现,她挤在我的身边,那正是蒙博士“初步测验”
的一部分!
蒙博士将我关在房中,不来理我,那是在测验我的耐
性,他刚才一定也已详细观察了我进食的情形,现在,他又
在试验我对异性挑逗的反应。
我虽然明白了这一点,但是我的处境,却仍然是十分不
妙。
如果我真是一个老头子的话,那就没有问题,因为男人
若是到了我化装所显示的那个年龄,就算是有美女挤在身
边,也不会动心。
然而糟糕的是,我并不是老头子!
但是,我却又不能不竭力装出自己是老头子来。我发觉
一个人要扮老头子,最困难的时候,莫过于我在那十分钟之
内的情形了。
在那一段时间中,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有不断打着饱
隔,剔着牙齿,来表示我对那美人儿没有兴趣。总算好,捱过
了那十分钟,那女人一笑,站了起来,推着餐车走出去了!
我打了一个呵欠,又在沙发背上,挨了下去,假寐了一
会,这次我倒是真睡着了。我是被人摇醒的,当我醒过来时,
蒙博士已在我面前。
他手中拿着一叠文件:“在试验进行之前,你得签下自
愿书。”
我接过了文件,摸出了老花镜,化了很多时间来看着,
然后才签了一个假名字。
然后,蒙博士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便道:“请跟我们来,你
需要扶持么?”
我站了起来:“不要!”
一面说着“不要”,一面身子却摇摇欲倒,那两个年轻人
立时过来将我扶住,我们一起出了卧室,走下楼梯,又经过
了一条十分阴暗的走廊,然后,来到一间宽大的房间之中。
一走进那房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毛发直竖,可怖之极
的感觉!
那实在是十分没有来由的,因为那间房间中,并没有什
么令我感到害怕的东西。但是即使我看清楚了房间中的一
切之后,我仍然有那种感觉!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再仔细打量这房间中的一切,那
房间中的布置,是医院中的手术室,在一张手术床旁边,是
几具我从来未见过的仪器,和一橱医学上的用品。
蒙博士在一张书桌前坐下,令我坐在他的对面。
那两个年轻人便忙于替我记录体温,测度我那脉搏等
等的工作。
在刹那间,我假冒的身份,面临被揭穿的最高峰,幸而
那两个年轻人并没有拉起我的衣服来,不然,我一定立即被
揭穿了。
而那时,我也知道,何以我一进房间,便会有极其恐怖
的感觉的由来了!
因为有一阵阵极低极低的声音,传人我的耳中。我难以
形容那是什么声音,那像是好几个人在一起发出绝望的呼
叫声。但是那声音却实在太微弱了,必须屏住了气息,才可
以听得出来。
就是那种声音,予人以恐怖之感。
而我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那种声音,却也不能肯定那
种声音是何处发出来的。我屏住了气息,以便将那种声音听
得更清楚些,但是当我真正聚精会神时,那种声音反倒不存
在了,那令我感到一分疑惑。
一定是我的神情实在太全神贯注了,是以引起蒙博士
的注意,他问我:“你在作什么?”
我道:“我好像听到一种十分怪的声音。”
我看到蒙博士的神色变了一变,他道:“你弄错了。到了
你这年纪,听觉是不会太灵敏的了。”
我看出他在说话的时候,还在竭力装出一个笑容来,可
是他的笑容,却极其勉强。
这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老先生,请你躺在那张床
上去。”
我依言走到床边,躺了下去,那年轻人伸手按在我的胸
前,我看到他自一具仪器中,拉出了一条很长的管子来,那
管子的一端,是一枚很长的针。
然后他道:“卷起你的衣袖来。”
我的手部,虽然经过化装,但化装却只到手腕为止,如
果卷起衣袖来,那么我肌肉结实的手臂,绝不是一个老人所
有的,也立即不能再假冒下去了。
我想了想,并不动手,只是问道:“作什么?”
那年轻人笑着:“我们会注射一些东西进你的静脉,使
你的血液起变化。”
我忙道:“那太可怕了,我不干了!”
蒙博士来到了我的身边:“老先生,可是,那是你自己同
意的啊。”
我摇着头:“虽然我曾经同意,但现在我害怕起来,我不
干了!”
蒙博士的声音,十分柔和,他道:“老先生,对你来说,实
在没有什么值得可怕的,你已经快死了,最多是死,请问,你
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们一面说,一面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我用力一挣,我
身上的衣服,全是陈年的旧货,经不起我的一挣,“嗤”地一
声响,一只衣袖已断了下来。
衣袖一撕了下来,我看到那两个年轻人和蒙博士,都呆
了一呆。
而我立即知道,我再留下去,绝不会有什么好处,是以
我陡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向窗前冲去,我准备冲到了窗前,
立时穿窗而出。
可是,我还未曾穿到窗前,枪声便响了,随着枪声,便是
蒙博士的大喝:“站住!”
我不得不站住,因为那子弹就在我的身边掠过,击破了
我身前的窗子。
蒙博士接着命令道:“转过身来!”
我转过身来,蒙博士阴森的脸上,充满了怒容。
他面上肌肉抽搐着,眼中闪耀着愤怒的火花,我很少看
到一个人愤怒到这种地步的。
他厉声道:“你是谁?”
我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
我还未曾出声,但是他已在我的动作上,认出了我是谁
来了,他道:“你是卫斯理?”
我只得点了点头。
他咬牙切齿地道:“卫斯理,我认为你是一个卑鄙无信
的小人!”
他用那样刻薄的话骂着我,自然是因为我答应了他,不
再干扰他的事,但是却又假扮了老人前来侦查他的缘故,由
于我确然曾答应过他,是以我也不说什么,只是道:“真对不
起,蒙博士!”
在那一刹间,我看到蒙博士的手指在枪机上渐渐扣紧,
那令得我大吃一惊!
我忙道:“蒙博士,我只不过是好奇,你何必那样紧张?
这……只不过是玩笑罢了!”
蒙博士的面色铁青:“好奇就是你们这种笨蛋的致命
伤,与你无关的事,你好什么奇?像你这样的人,是典型的小
人,世界上很多纷扰,就是因为你这种多管闲事的小人而引
起的!”
我很少给人那样地骂过,而且,蒙博士骂我的话,太不
客气了。
好奇心绝不是人类的美德,但是我要探索蒙博士的秘
密,我那种好奇,却和无知之徒涌在街上看热闹的那种好
奇,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我立即道:“博士,你太苛责我了,如果不是好奇
心,你也一定不会去研究人的生命的奥秘,也不会想到如何
使老人恢复青春!”
蒙博士仍然双目神光炯炯地望着我,但是我却注意到
他扣住枪机的手指,不再那么紧,这令得我松了一口气,我
又道:“博士,你那种试验,对人类来说,是一项伟大的贡献,
你可以将之公开的,为什么你要那样……神秘呢?”
我本来是想问他为什么要那样鬼鬼祟祟的,但是继而
一想,现在那样的情形下,自然是以不激怒他为妙,是以才
中途改了口。
蒙博士望了我半晌,才道:“因为我的试验,没有成功,
失败了!”
当他那样讲的时候,他的脸上,现出相当沮丧的神情
来,他面部的线条,本来是十分坚强的,以至令得他的脸面,
看来像是石头雕刻出来的一样。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那时现出沮丧的神情,也更可以
使人深切了解到他心中的苦况。
我摊了摊手:“博士,没有什么科学成就是一次就成功
的!”
蒙博士突然吼叫了起来:“我比你更明白这个道理,可
是你知道么?我一上来就用人来做试验,而我的试验却一直
失败!”
我听得蒙博士那样讲法,也不禁陡地打了一个寒战,我
小心地反问道:“你是说,你已杀死了近二十个老年人,那是
因为你的试验失败了?”
蒙博士尖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十分可怖,在恐怖电影
中,那种怪医生怪博士的配音,望尘莫及,他笑了足足半分
钟,才道:“不,他们没有死。”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因为如果蒙博士已经杀死了近二十个老人的话,他不
会在乎多杀我一个,如今那些老人既然没有死,他自然不会
杀我。
找的胆子大了许多:“那么,你可以再继续进行试验。”
蒙博士望了我半晌,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可能根本
没有听到我的话,在那样的情形下,我自然也只好静了下
来。
静了足有几分钟,蒙博士的手枪,始终对着我,然后,蒙
博士才道:“我不知道如何处置你才好!”
我趁机道:“博士,最好的办法,是让我参加你的工作,
我对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很有兴趣。”
蒙博士“嘿嘿”地笑了起来:“你参加我的工作?像你这
种没有信用的小人,我能信任你么?”
我不禁有点光火,大声道:“好吧,你可以一枪把我打
死!”
蒙博士又静默了半晌,才道:“好,我可以先让你看看我
试验的恶果,你先去将化装弄干净,我们或者可以合作的。”
我十分高兴:“那太好了,我虽然不是专家,但是我在理
论上,支持一切世俗眼光认为不可能的事,在别人想来,恢
复青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是我至少不否认这种事的可
能性!”
蒙博士点头道:“这一点,对我们的工作来说,是极其重
要!”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收起了枪来,同时向那两个年轻
人,挥了挥手,我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仍然回到了那间
房间中。
在那房间中,我用了大半小时来清除化装,恢复了我本
来的面目。当我走出房间时,迎面碰到了那曾为我送食物来
的女人,她显然已从蒙博士口中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是以
一见到了我,脸上顿时红了起来,低着头,匆匆在我身边,走
了过去。
在那一刹间,我真想开开她的玩笑,但是我却没有做什
么,因为那两个年轻人已在我的面前出现,他们脸上的神
情,十分严肃。
接着,蒙博士也迎面走来。
蒙博士来到我的面前之后,带着我向走廊的一端走去,
一面走,他一面说道:“我的试验失败了,在世俗法律的眼光
来看,我是有罪的。”
他停了一停,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我没有表示什么,
只是等他讲下去。
蒙博士又道:“法律是狠可笑的,杀死一个九十八岁的
老太婆,和杀死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罪名相等。一个人若是
生了癌症,会在绝大的痛苦中死亡,但如果有人想令他减轻
痛苦,早一点令他在毫无痛苦中死去的话,他犯谋杀罪。”
我道:“一个人在未死之前,没有什么人有权取走他的
生命。”
“自欺欺人!”蒙博士叫了起来:“那纯粹是自欺欺人,谁
都知道他很快会死,可是却还希望有奇迹出现,奇迹在哪
里?”
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这个问题,我的看法是和蒙博士
相同的,对一个明知没有希望的病人而言,快一些死,实在
比活着抵受痛苦仁慈得多。
可是法律的观点不同,那又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在说话时间,已来到了走廊的尽头的一扇门前,蒙
博士取出了一串钥匙来,打开了那扇门。那扇门才一打开,
我又听到了那种令人毛发直竖的声音!
这一次,那种恐怖之极的声音,听来清楚了许多,好像
就是从那间房间中发出来的,但是当我向那房间看去时,却
发现那房间是空的。
那间房间十分奇特,它没有任何陈设,但是三面墙上,
却各有着四扇门,总共是十二扇门。我走了进来之后,不由
自主,感到了阵阵寒意,我下意识中已经有那样的感觉,我
感到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就快要发生:那一定是我前所未
经历过的可怕事情。
我向蒙博士看去,只见他的脸色,也十分可怕,接近死
灰色,他先郑重其事地锁好了门,然后,他转过头来,望着
我。
他勉强地笑着:“你的脸色不很好,你是不是听到了什
么声音?”
我忙道:“是的,那是什么声音?何以那么可怖,像是
……像是……”
我一时之间,也难以找得出适当的形容词来。
蒙博士道:“是的,这种声音的确很令人讨厌,卫先生,
你必须镇定些,因为等一会,你所看到的情形,可能是你一
生中从未见过的。”
我点着头:“我已有准备了。”
蒙博士到了那十二扇门中的一扇之前,找出了一柄钥
匙,将锁打开。
当他开了锁之后,他又停了片刻,像是没有勇气将门打
开来,我一声不出地等着,自然十分紧张,手心在不由自主
冒着汗。
我等了足有一分钟之久,才看到蒙博士回过头来,向我
苦笑了一下,然后,才突然推开了门。而当他一推开门之后,
他立时向后跳了出来,我想不到蒙博士的动作,竟如此之矫
健。
他跳到了我的身边,抓着我的手臂,他手指用力,以致
我的手臂被他抓得十分痛,我更知道一定会有可怕事发生!
我屏气静息,向那被蒙博士推开的门看去,我看到,那
是一间很小的房间。
第四部:试验失败的可怕结果
那房间大约只有五十平方尺,在房间中,除了一张床之
外,没有别的什么。
床上十分凌乱,分明是有人睡过,但是床上却没有人,
而房间中,也只有一张床。
我呆了一呆,明知那房间,不应该只有一张床,但是我
只是看到一张床,没有看到旁的什么。我问道:“蒙博士,没
有什么啊!”
蒙博士的声音,像是他刚被人在肚子上狠狠地打了一
拳之后发出呻吟声来一样:“他在床下面,你向床下面看!”
我立即向床下看去!
我看到一个人伏在床下面,我看不清那人在床底下做
什么,只看到他伏着,他在左右摆动他的身子,看来好像并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又道:“怎么了?博士,那人在干什么?”
蒙博士还未曾回答我,我便听到在床底下的那人,发出
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呼叫声,然后,他的身子,从床下爬了出
来,坐在地上。
当他坐在地上之后,他抬头向我们望来。
而当他抬头向我们望来的那一刹间,我只觉得我全身
的血液,都几乎僵凝了!
我真的从来也未曾看到过如此可怕--或者应该说,
如此超乎常理,如此诡异的情景!
坐在地上的,是一个人,毫无疑问的是一个人,可是那
却又实实在在不是一个人,他的样子看来,像是一只兔子,
或者是别的什么动物。
他的脸面之上,几乎没有五官,他的口部,只是一个在
蠕动着的洞,他的皮肤是红而起皱的,他的眼半张着,那实
实在在,是一个看了之后,令得人永生难忘的怪物,恐怖到
不能再恐怖的怪物!
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看老天的份上,这
是什么,快将门关上!”
蒙博士跳了过去,“砰”地一声响,将门关上,然后,他转
过身来。
他喘着气,我也喘着气,不知过了多久,我全身直竖的
汗毛,才渐渐平复了下来,我的身子,则在不住地发着抖,我
道:“那……是什么?”
蒙搏士却并不回答:“请你再看看另一个,我再详细和
你说。”
我忙摇手道:“别看了,还是别看的好。”
蒙博士道:“我很同情你,但是我还是要请你看一看,你
放心,你不会受到损害。”
我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蒙博士又打开了另一道门,当他打开了那道门之后,又
退了开去,我看到那间房间要大得多,房间的中央,是一只
很大的氧气箱。
蒙博士要我看的,显然就是氧气箱中的那东西!
我真是难以形容,那是什么东西!
刚才那间房间之中,那自床下蠕蠕爬出来,坐在地上的
东西,固然可怖之极,但是却还有着人的外形。就算不是人,
那总也是动物。
可是这时,在那大玻璃氧气箱中的东西,看来不像是动
物,而像是什么怪异绝伦的植物的果实,它大约有六尺长,
一头粗,一头细,像是在动着,可是动作却十分缓慢,隔上三
二十秒,才见它鼓动一下。
我心中实在是骇异之极,以致我的口张得老大,可是却
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看到蒙博士走向前去,在氧气箱之旁,检查着一些仪
表,紧蹙着眉,然后,他又退了开来,来到了我的面前。
直到那时,我才渐渐地缓过气,讲得出一句话来:“那
……那是什么?”
“你以前曾见过他的。”蒙博士有些答非所问。
“不,不,”我连忙否认:“我没有见过。我从来也未曾见
过那么可怖的东西!”
蒙博士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走出房间去,我退了
出来,他顺手将门关上,然后他才道:“你是见过他的,他就
是在歌剧院前的那位郭老先生!”
我听得蒙博士那样讲法,刹那之间,我心头所受的震
动,真是文字难以形容,我突然抓住蒙博士的胸口衣服,尖
声道:“你将他怎样了,你说!”蒙博士的神态,却是十分镇
定,他定定地望着我,道:“他现在很好,一切很正常,但是再
发展下去会怎样,就很难说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责问蒙博士才好。蒙博士忽然又
叹一声:“实验的结果,一开始就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总希
望发展下去的情形会好些,但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希望
了!”
我松开了紧抓博士胸口的衣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如何把一个人变成那样的,你,你是一个魔鬼,魔鬼!”
我狠狠地骂着他“魔鬼”,但是蒙博士却像是受了无限
委屈一样地望着我:“你说什么?我将他变成那样?事实上,
每一个人开始有生命,都是那样的呵!”
这一次,轮到我惊愕了,我惊愕得讷讷不能出口,道:
“你说什么?每一个人……生命的开始?”
“是的,”蒙博士的面上神情,十分之庄严,“每一个人都
是如此,当精子和卵子结合,附在子宫壁上,到了第九天时,
就是那样的。当然,现在你看到的,比他第一次生命发生时,
大了几十万倍。”
我不断地摇着头,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摇头,但
是我却仍然非摇头不可。
我想大概是想藉着摇头的动作,来否定蒙博士那种荒
唐的说法吧。
然而,看到蒙博士脸上的神情如此之严肃,我知道单是
摇头是没有用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令我的心跳,不
要如此剧烈,但是却没有用。
过了好久,我才问:“博士,你在说什么?你是说,他……
他现在情形,和他的生命才发生时……是完全一样的。”
蒙博士听了我的话,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是的,你异于
常人,很容易明白。”
蒙博士居然这样夸奖我,这更令我啼笑皆非,我又张口
结舌了半晌,才道:“可是……那……怎么可能呢?那实在是
不可能的,他……的生命重历一次,完全从头开始,再来一
次?”
“是的,完全从头开始,再来一次。”蒙博士回答了我的
话。
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只是叹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会,在那一段大约只有三五分钟的时间中,我
感到我自己的身子,像是在半空之中飘荡,而决不是双脚踏
在实地之上!
我苦笑着,摊着手,但不论我用何种神情,何种动作,何
种语言,都难以表达我心中的情绪!
我过了好久,才又问出了一句话来:“你……你是根据
什么……用了什么方法才……造成那样的结果?”
蒙博士背负着双手,向外走去,并不立即回答我的问
题,我跟在他后面,一直来到了他的办公室中,他先斟了一
杯酒给我,但是我却伸手自他的手中,夺过了酒瓶,咕嘟嘟
地喝了好几口。
蒙博士望着我:“受刺激了?”
我松了一口气:“我没有发疯,总算是好了,你竟那样玩
弄生命!”
蒙博士道:“我的原意不是那样的,我利用了一种内分
泌液,那种内分泌液,是每一个人的身体内都有的,我并不
是最早发现那种内分泌液的,这种内分泌液,叫作防衰老
素。”
“那我知道,如果人体内没有了防衰老素,那么这个人
就会迅速衰老。”
“是的,我就是利用相反的原理,如果大量注射这种防
衰老素,那么,老人就应该会恢复青春,这在理论上是完全
站得住的。”
我点着头,没有插口。
蒙博士又道:“我想,在经过那样的注射之后,人可能会
年轻十年,或是二十年,或者一点也不起作用,但第一次实
验,就出现了意外,我的理论是站得住的,连续接受注射的
人,的确是年轻了!”
我叫了起来:“可是他不是年轻了二十年和三十年,而
是回到了生命的起点。”
蒙博士道:“而且他只是年轻,他的体积并不缩小!”
我又不由自主地摇起头来。
蒙博士道:“当我第一次看到接受注射者发生变化,在
二十四小时之内,竟恢复到精子和卵子初结合时的状态时,
我骇异和欢喜交织。”
“你觉得欢喜?”我大声责问。
“自然欢喜!”蒙博士说:“因为我使得一个人的生命,从
头开始,再来一次,可是渐渐地,我却知道,我失败了。”
我站了起来,来回走着,我又像是每一脚都踩在云端一
样。因为蒙博士在说的一切,和我刚才所看到的一切,全超
乎想象之外。
谁都知道,生命的起源,是两个细胞的结合,微小得要
用显微镜才观察得到,而现在,这种变化,竟在一个快死的
老年人身上整个地发生,人回到了原始细胞的状态,而体积
如此之庞大。
如果以后的成长过程中,按照比例长大,那么这个人该
有多么大?他一定比喜马拉雅山更高!
我发觉自己的喉间在奇怪地“咯咯”作响,那是因为我
想到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但是却又说不出其所以然来,而
产生出来的一种怪声音。
我深深地吸着气,不让这种声音继续发出来,过了好一
会,才道:“你失败在什么地方?博士,是不是他们不断长
大?”
“不,不是。”蒙博士用手托着头:“他们一直保持着原
来的大小。”
“那么失败在何处呢?照你的理论来说,在经过了二百
九十天之后,他们就会发展成一个初生的婴儿,虽然他们的
身体像成人,他们会‘长大’,开始新的生活,那怎么叫失败
呢?”我问。
蒙博士的话,变得十分之缓慢,他道:“是的,理论上的
确如此,当我看到我试验的结果,是使人的生命,恢复到了
如此原始的状态中时,我也那样想,可是,我却失败了!”
蒙博士抬起头来,他炯炯有神的双眼,变得有些目光散
乱,他继续道:“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每天十几次观察他们的
发展和变化,一方面仍继续进行试验,结果,你第一次看到
的那个,是成绩最好的。”
我只感到自脊梁上,直生出了一股寒意,忙道:“什么意
思?”
“你看到的那个,是第一个接受试验的老人,他是一个
八十四岁的流浪汉,他接受注射,是十个月以前的事,已经
十个月了!”
我迅速地吸进了一口气,道:“十个月了,照说,他应该
变成一个出生的婴孩了!”
“是的,理论上如此,可是事实上,我们找不出是为了什
么原因,在发育过程中,他逸出了人体发育的规律,他变成
了……人以外的另一种生物,他算还是……最像人的……”
我的全身都有一阵极其麻痹的感觉,坐倒在沙发上,双
手紧握着拳:“其余的呢?”
蒙博士道:“如果你自信神经够健全的话,你可以去看
看他们,他们……”
蒙博士的话未曾说完,我已尖声叫了起来:“不要,我不
要看他们!”
我是真的不要看他们,我想起蒙博士所说的那个“成绩
最好”、“最像人”的那种怪物,是如何的可怖和丑恶,怎敢再
多看别的?
蒙博士的试验,自然失败,他用一种特殊的内分泌液注
射,使人的生命,回到最原始的状态,但是那生命再发育,再
长大的时候,变成的却不是人,而是从来也未曾在世上出现
过的另一种生物。
这实在是骇人听闻到了极点的事!
蒙博士道:“我了解你,连我自己也不想再去多看他们
一眼,但是你总得有点概念,我想,你可以看看他们的照
片!”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只看照片,总比较
好些,而且,你如果不去想他们以前是人,那也比较好一
些。”
他说着,拉开了抽屉,取出了一只牛皮纸做成的大信
封,放在我的膝上。
我的双膝本来是很稳定的,可是当那牛皮纸袋放上来
之后,双膝便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蒙博士道:“这里是四个,他们都有七个月到十个月的
时间,我认为他们是定了型的,他们再长大,样子也不会变
到哪里去,其差别不外和一个正常的婴儿与一个成人的差
异而已。你不妨看仔细一些,比较他们之间,是如何地不
同!”
我拿住了信封,没有勇气将之打开来。
蒙博士又叹了一声:“他们竟是如此不同,真难想象他
们原来全是人!”
蒙博士的神态和语气,都比刚才镇定了许多,连带使我
也变得镇定起来。
我抽出了信纸中的相片。相片一共四张,每一张都是六
寸乘八寸大小,照片拍得十分清楚,我看到的一张,照片上
是一个很大的肉球,在那肉球之上,有若干小孔,小孔中像
是有东西分泌出来。在肉球的左右,各有两个突出的角状
物。
那样的一个肉球,是根本无法将它和人发生任何联想
的。
但我却确确实实知道那是一个人变的,是一个人的生
命回到原始的生命发生状态之后再发育而成的。
我闭上眼睛一会,竭力压制着心口那阵作闷想呕吐的
感觉,然后再睁开眼来看第二张。第二张照片上的东西,看
来像一条鱼,当然不是真的像鱼,只是它的大体形状,它一
头粗,一头细,细的一端,弯起成钩形,在粗的一端,有着三
四个像肉缝一样的孔,那种令人起肉痱子的肉红色,看了之
后,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第三张照片中的怪物,更超乎想象之外,在玻璃箱中,
它的形状实在难以形容,勉强要形容的话,只好说它像一大
团搓好了、准备发酵的面粉,但是那“面粉”却又调得太稀了
一些!我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再去看第四张。
当我看到第四张时,我不由自主,喉间又发出了一阵咯
咯声来。
那照片上的东西,像一只烂破鞋底,而在它的四周围,
竟有着不少触须!
我放下照片:“博士,没有那种东西,根本没有那种东
西!”
蒙博士沉声道:“卫先生,别自欺欺人了,他们全在,而
且是活的,他们是另一种生物,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们,如果
你认为没有他们!”
我立时投降了,忙道:“好了,好了,我不想去看他们,不
要再提了!”
蒙博士道:“你别忘记你要参加我们的工作,你一定要
镇定。”
我道:“你是在要求我成为冷血动物,他们原来是人,但
他们现在却变成了那样的怪物!”
蒙博士望定了我:“是的,他们变成了怪物,但是他们原
来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如今,他们却获得了新的生命!”
“那样的新生命!”我叫了起来。
“总之他们是新生命,”蒙博士的声音十分严肃,“当他
们有了思想之后,他们可能会认为我们的样子难看得要
死!”
“有思想能力?那样的怪物,怎会有思想能力?”我大声
叫嚷着。
“会有的,我已对他们的脑部,作过详细的检查,他们的
外形虽然变成那样子,但是他们的脑部的发育,却还是和常
人无异,而且,他们也有视觉器官和听觉器官,为什么不能
思想。”
我走向前去,捉住了博士的双手道:“停止,你应该停止
了,将那些怪物毁去,停止你的实验!”
蒙博士斥道:“胡说,他们全是生命,是新生的生命,你
对垂死的生命,那么仁慈,何以对新的生命,却那么残忍?”
我张口结舌,说不上来。
蒙博士缓缓地道:“我想人类的概念要改变了!”
我迟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蒙博士道:“我的意思是说,以前提到人,只有白种人、
黄种人、黑种人之分,但是现在,将来,应该有球形的人、圆
形的人、扁形的人、有独须的人等等之分。”
我的眼张得老大,样子像一个傻瓜。
蒙博士道:“事实上,这种观念还不是我首先提出来的,
你自然记得迈杜陀里镇静剂?”
“是,我记得。”
“孕妇在服食这种镇静剂之后,影响了胎儿的发育,所
以生下来的胎儿,和我们是不同的。”
“他们是畸形的,”我说:“他们没有手臂,没有手,但是
那种情形早已不再有了。”
蒙博士道:“这种情形虽然不再存在了,这一类没有手
臂的人,数量也不多,但是他们在渐渐地长大,他们是另一
种人,和我们不同的。”
我忙道:“那怎可算是另一种人?他们只不过是残废,先
天的残废而已!”
“不!”蒙博士大声否定我的说法:“他们是另一种人,他
们在母体的子宫之内,发育过程和我们不同,他们是无臂
人,我曾经对两个那样的婴儿,作过详细的检查,发现他们
细胞的染色体数字,也和我们大大有异,现在还未曾有无臂
人的下一代,然而我敢说,无臂人的遗传因子中,无臂的成
分十分高!”
我苦笑着,道:“你是说,他们会自成一种人种,一直繁
衍下去?”
蒙博士点头道:“理论上是如此。”
我的心中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重压,我非要大声叫嚷,来
冲破那股无形的重压不可,所以我大声叫了起来,我叫道:
“就算无臂人是另一种人,但你制造出来的怪物却不是人!”
蒙博士的目光严峻,他的脸上肌肉,坚凝得如同石头雕
刻一样,他缓缓地道:“卫先生,你说这样的话,犯了两个错
达成产生新生命的目的。我要的不是那样的成功!”
“那你需要什么样的成功?”
“我要一个老人,真正回到他年轻的时代,他的思想,他
的身体,全是年轻的,只有他的知识是丰富的,如果可以做
到这一点,那才是新的境界!”
我尽量使我的语言保持冷静,我道:“博士,放弃这念头
吧,那不可能,你别再试验下去了,再试验下去,只有制造更
多的怪物!”
蒙博士立时斥道:“胡说,我已经证明了生命是可以从
头再来一次的,只不过我的试验还未曾做到十全十美的境
界而已,怎可以在大有成绩的时候放弃?”
我从蒙博士的脸上那种神情中,看出他决不会接受我
的劝告,所以我还有一番话想讲,终于只是口唇翕动了一
下,未曾讲出来。
我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是蒙博士却还不肯放过我,他
紧接着道:“你曾答应过参加我的工作,我正需要你这样的
人来做我的助手!”
我没有立即回答,而这时,我脑中正在迅速地转着念,
现在是我面临决定的时刻了,我必须作出决定。当然,我是
绝无法参加博士的实验工作的。
蒙博士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算犯罪,相信最精通法律的
人,也难以作出决定,但是他的工作,至少令我恶心,一想起
那些怪物来,我就会寝食不安。
我心中迅速地盘计着,慢慢地举起手来:“关于这事
……”
蒙博士道:“怎么样?”
我笑了一下:“那就是我的决定!”
蒙博士瞪大了眼,在等着我的决定,他做梦也想不到,
我的决定,是对准了他的下颏的重重一拳!
这时,房间中只有我和博士两个人,所以我出其不意地
一动手便占了上风。
博士的身子因为那一拳而向后倒去,他完全没有还手
的机会。我又在他的头上,加上一拳,他软倒在地上,我在他
的身上,搜出了那柄枪来。
然后.我将他放在沙发上,举起了他的手,撑住了他的
头。
那样子,使得博士看来好像是撑着头,坐在沙发上在休
息,就算有人进来,总还可以藉此掩饰几秒钟。
我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第五部:迅速撤退
走廊中有两个年轻人站着,一看到了我,就现出十分注
意的神色,我知道这时候,我是一点不能表现沉不住气的。
所以我反向他们两人,招了招手:“请过来。”
那两个年轻人互望了一眼,显然弄不清我用意何在,但
是他们还是向我走了过来,我等到他们走近,便大模大样吩
咐道:“替我准备一辆车。”
他们的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来,我根本不给他们多作
考虑,便道:“我和博士谈好了,我来参加他的工作,我要回
去拿些东西,博士就在里面,你们是不是要去问一问他才肯
听我的话?”
我一面说,一面作势要去推门。
这时候,我作两个打算,如果他们真的要探头进去看博
士的话,那我在他们的背后突然偷袭,足可以将他们两人也
击昏过去的。
而如果他们表示信我的话,那自然最好了。
结果,在我作势去推门之际,他们两人一起道:“不必
了,但是我们……没有多余的车子。”
我显得不耐烦:“那么,打电话替我召一辆计程车来!”
他们两人答应着,我已向门口走去,当我来到门口之后
不久,一辆计程车也来了,我发现那两个年轻人一直在我的
身后,我在上车的时候,还向他们挥了挥手。
计程车驶出了街口,我吩咐司机驶得快些,我大口大口
地吸着气,像是我才被活埋过而又掘了出来一样。
我当然不曾被活埋过,但是我却的确有那种极度的窒
息之感。
我的怪动作,引得那司机频频向我看来,而且还十分关
心地问道:“先生,不舒服么?”
我忙道:“没有,我只希望快一点到,请你将车子开快一
些。”
那司机十分喜欢说话,又道:“先生,你的脸色很不好,
你好像刚给人家绑了票,从匪巢逃了出来。”
我勉强又笑了一下,车子已转进了闹市,不一会,便在
小郭的事务所前,停了下来。
我几乎是直冲进小郭的事务所的,所有的人,全以十分
奇怪的神色望着我,我推开了小郭办公室的门,小郭正和一
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在交谈着。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十分难看,因为那胖妇人一看到了
我,竟肉麻地尖叫了起来。
我冷冷地向那胖妇人瞪了一眼,喝道:“出去!”
那胖妇人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我再度大喝一声,她狼
狈奔了出去,我关好了门,小郭摊了摊手:“你赶走了我的主
顾了!”
我并不说什么,拉开他的酒柜,取出一瓶威士忌来,拔
开了塞,喝了两大口,才转过头来:“小郭,你比我幸运得
多!”
小郭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瞪大了眼望着我,我又
道:“你没有给他们拣中,而我却遇到了蒙博士,给他们带去
做实验!”
小郭立时现出十分兴奋的神情来:“真的,你遇到了一
些什么?”
我的脑中十分乱,我遇到的事太多了,一下子也根本难
以讲得完,而且,我讲出来,小郭也未必会相信的,所以我只
是喘着气。
小郭是深知我为人的,是以他看到我这等情形,更知道
事情非同小可!
小郭连忙道:“你怎么?可是你已被他们--”
他的话还未曾讲完,我便想起那些接受试验的老人,变
成的那种怪样子来,我忙摇头道:“不,我没有什么,没有什
么发生在我的身上!”
小郭呆呆地望着我,他大概也被我的神态吓呆了,所以
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直到我渐渐缓过气来,他才又道:“那么
……究竟怎么了。”
我想告诉他,我在蒙博士那里,究竟见到了一些什么。
但是那样的事,我甚至连再想一想的勇气都没有,别说再叫
我讲一遍了。
我摇着头:“别问我。”
小郭苦笑着:“别问你?那怎么行,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啊。”
我站了起来:“我告诉你一个地址,你快去告知警方,最
好和警方的高级人员一起去,到了那里之后,你就可以知道
真相了!”
我讲完之后,又喘了几下,才将蒙博士的地址,对他讲
了出来。
小郭连忙振笔疾书,将我告诉他的地址,记了下来,但
是他的脸上,仍然充满了疑惑的神色。
但是,我不等他问出来,便道:“你不必问我什么,等你
到了那里,看到了那里的情形之后,你也会和我一样,再也
不愿提起它!”
小郭没有说什么,我像是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地向外
走去。
小郭忙道:“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摇手道:“当然不必,你还是快和警方联络的好,迟了
怕会有意外。”
小郭点着头,我走出了他的事务所,出了那幢大厦,然
后回到了家中,蒙头大睡。
我在熟睡中,做了很多恶梦,最后,我梦见那个肉球一
样的怪物,伸出章鱼触须似的东西,在摇我的身子,我吓得
大叫了起来。
我一面叫,一面睁开了眼,在我的面前,当然不是那个
肉球,而是一张十分美丽的脸,属于我的妻子白素。
在那一刹间,我不禁发起呆来,白素自然是美丽可爱,
但是人的样子,在别的生物眼中看来,是不是也可以算怪异
莫名的呢,我自问着。
如果我是样子与人截然不同的生物,那么看到人的怪
模样之后,说不定也会引起一阵恶心的。
人的样子,如果仔细形容起来,真可以说是怪到了极
点,试看,人有一个球状体在最上面,在那圆球之上,有着几
个孔眼,其中的两个孔眼上,还生着毛,而整个圆球上,也有
毛,在一个大洞中,甚至还有一条会伸缩的软的,有着发腻
的液体,异样的红色的东西,和两排白森森的骨头!够了,只
讲到人的头,已是够怪异了,但是因为我们一出世就看到
它,所以一点不觉得怪,还会觉得它美丽可爱!
白素看到我那样一眨也不眨地瞪着她,十分吃惊:“你
怎么了?”
我忙道:“没有什么,我……做了一个大噩梦,幸亏你及
时摇醒了我。”
白素笑了起来:“我不是因为你做噩梦而摇醒你的,有
客人来了。”
我懒洋洋地问道:“什么人?”
“小郭,还有警方的杰克中校。”
一听得是他们两人,我立时从床上,直跳了起来,他们
两人来了,那一定是为了蒙博士的事情。
但是白素却现出十分忧虑的神色来:“你可是闯了什么
祸?因为我看到那位中校,似乎十分恼怒,小郭也有点手足
无措的样子。”
我摇着头道:“不,我没有闯祸。”
在我那样讲的时候,我心中想,杰克和小郭两人,一个
恼怒,一个不知所措,那应该是看到了蒙博士那里的情形之
后,正常的反应。
但是接着,我便知道我自己想错了。
我急急地向客厅走去,当我看到了小郭和杰克中校之
际,他们两人的神情,正如白素所形容,但是出乎我意料之
外的是,杰克中校本来是在来回踱步的,但是他在一看到了
我之后,便立时站定了身子,冷冷地道:“来了,英雄人物来
了!”
小郭也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苦笑着:“你将我害苦
了!”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道:“小郭,但是你总
算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杰克中校突然大叫了起来:“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只
看到你这小丑,在胡言乱语!”
听得杰克中校那样讲,我不禁大为愕然,我暂且压抑着
心头的怒意:“这是什么意思?”
小郭苦笑着:“照你所说的地址,我和警方人员一起赶
去,可是,那是一所空屋子!”
“空屋子?”我叫了起来。
杰克仍然气乎乎地望着我,小郭则点头道:“是的,全是
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忙道:“那不可能,我离开并没有多久,你们可能是找
错了地方,我们再去!”
杰克中校冷冷地道:“卫斯理,你花样实在太多,我可没
有兴趣了。”
我大声道:“你一定要去,在那里,你会见到前所未见的
怪诞东西。”
小郭必竟对我有信心,他立即站到我这一边:“好,我们
再去!”
我们两个人都向杰克中校望去,杰克毕竟也是一位十
分出色的警务人员,只要事情有值得怀疑之处,他也不会放
弃的,所以,他呆了半分钟之后,自嘲地道:“好,我不妨再去
做一次傻瓜!”
我们三人一起出了门,门外停着一辆警车,我请驾车的
那位警员坐开去,由我来驾驶,我将车子的速度,提高到了
可怕的程度,相信有史以来,从来未有一辆警车,如此在市
区之内横冲直撞的。
我将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子正在蒙博士的住所门口,杰
克也立时发出了一下冷笑:“我们没有找错地方,看看我们
的大英雄,能发现一些什么?”
我忍耐着杰克的冷嘲热讽:“小郭,你们刚才才来的就
是这里?”
小郭点头道:“是的,是这里。”
我略呆了几秒钟,在那几秒钟之内,我想了许多事,我
想到我在这屋子中所见到的和听到的一切,那一定是事实,
绝不可能是我个人的幻觉!
由于我在车中坐着不动,是以杰克又恶言相向起来,他
冷笑着道:“咦?怎样了?临阵退缩了?还是要告诉我们,你
只是做了一场梦?”
“杰克!”我不禁十分气愤,大喝了一声:“不要那样,或
许是在我离开之后,他们知道本身的秘密不能保留,是以迅
速撤退了!”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杰克仍然用不屑的神情望着
我,他能够有一个机会那样攻击我,他心中可能得意得要将
这件事刻在墓碑之上的。
因为我和他打过很多次交道,每次都是他落下风,他的
心中,有着一股对我难以宣泄的恨意,自然不肯放过我。
我继续道:“只不过他们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去撤退,他
们一定会留下些东西,我也一定可以在空屋子中找到一点
东西!”
杰克冷笑着道:“那你就去啊,还坐在车子中不动作什
么?”
我打开车门,跳下了车,小郭连忙跟在我的身后,杰克
中校带着几个警员,也下了车,我们一起进了那幢外表看来
十分古老的房屋。
像那样外表古老的房屋,在本市可以是独一无二的了,
我当然不会找错,而且在我进去之后,客厅中的陈设,并没
有多大的变更。
但是一切却和上次来的时候大不相同,客厅之中凌乱
不堪。
我继续向前走去,我记得这房子的结构,我一间又一间
房地找过去。可是找到的却只是凌乱,有几间房间,乱得像
是有几百头大象来蹂躏过一样。
我终于来到了蒙博士带我看到了那两个怪物的那间大
房间门前。
那大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我推了推门,门锁着,我也懒
得对杰克说话,只是向他作了一个手势,杰克立时向门锁射
了两枪。
门锁损坏,我一脚踢开了门,走了进去。
才一走进来,未曾打开另外的几扇门前,我自然看不到
那些怪物,但是我已不由自主,起了一阵战栗的感觉,我的
声音甚至也发起颤来。
我指着那些门,道:“那些门,你们看到没有,你们只要
打开其中的任何一扇,就可以看到你们一生之中,从来也未
曾看见过的怪物!”
我一说完了那几句话,立时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小郭惊
讶道:“咦,你作什么?”
我已然退到了门外:“没有什么,只不过我不愿意再看
那些怪物而已。”
我在到了门外之后,又听到了一下枪声,然后便是“砰”
地一声,有一扇门被踹开的声音,再接着,便是杰克的一下
怒吼声。
而我在那时,身子已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想起那些小房间中的怪物,实在是没有法子不发抖,我
连忙又向前走出了两步,对那种怪物,离得越远,心理上越
好过的。
但是,我才走开,我的肩头,便已被人紧紧抓住。那种事
发生在我的身上,真是讲出去也没有人相信的,因为我是一
个身手极之敏捷的人,有人在背后走近我,我一定可以觉
察。
但是,由于想着那些怪物,心头恐怖莫名,竟使我被人
抓住了肩头才知道。
我忙转过身来,看到抓住我的肩头的,正是杰克,我忙
道:“你看到那些怪物了?你能够想象……那些怪物原来是
什么样子的!”
杰克放了我的肩头,但是他却大声吼叫了起来:“我难
以想象,你是那样无聊的骗徒!”
我不禁愕然,杰克叫道:“那些小房间中什么也没有,全
是空的!”
我本来是再也没有勇气走进那房间去的了,听得那样
说,我才又走了进去,几乎所有的门全被打开了,每一扇门
内,都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我冲到一扇门前,在那间房中,本来有一个玻璃氧气
箱,箱中有一个果实一样的东西,据蒙博士说,那是人的生
命形成时的原始形态。
但是。现在房间中什么也没有了!
我呆呆地站着,喃喃地道:“搬走了,他们竟什么都搬走
了!”
杰克在我身后冷笑着:“对不起,我也再见了!”
他向那几个警员挥了挥手,几个警员立时跟着他一起
走了出去,小郭望着我,迟疑着未曾走,我则仍然像木头一
样地站着。
过了好久,小郭才道:“你还不走么!”
我摇着头:“不走,我还要仔细地找一找,看看他们可有
什么东西留下来,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总应该有点东西留
下的。”
小郭叹了一声:“你为什么一定不肯告诉我,你在这里
遇见了什么怪事?”
我望了小郭半晌,在我望着他的时候,我几乎已要决定
将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听了。但是终于,我还是改变了我的主
意,我叹了一声:“不,我不说给你听,你最好还是不知道。”
小郭有点生气,但是在我的面前,他自然是发不出脾气
来的,他只是挥了挥手,我道:“我们上上下下找一找,看可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小郭没有再说什么,于是我们就在这屋子中,仔细地搜
寻起来,我们搜寻了好几小时,才停止了那种没有意义的工
作。
我说这种工作没有意义,是因为我们根本找不到什么,
什么也没有,留下来的东西,全是在任何屋子中都可以找得
到的东西,而我想发现的一切,却全被蒙博士所带走了,蒙
博士在撤退工作方面做得如此彻底,那实在是我料不到的
事情。
我和小郭走出了那巨宅,来到了路上,我的神情十分沮
丧,低着头,慢慢地走着,小郭忽然道:“我倒有一条线索,可
以追寻他们。”
我沮丧得甚至懒得讲话,只是望着他。
小郭道:“他们搬走了许多东西---照你所说,那么,他
们一定要动用许多卡车,和许多十分熟练的搬运工人,一定
是有规模的搬运公司来完成这件事的,你说是不是呢!”
“当然是!”我兴奋了起来。
“去调查所有的搬运公司,可以有眉目,”小郭接着说:
“这件事可以由我来进行,你应该去休息一下,你的精神似
乎不很好。”
我知道以小郭的才能而论,进行一件那样的事,简直轻
而易举,而我,也的确需要休息一下了,所以我点了点头。
小郭伸手,截住了一辆街车,他先让我上车,我道:“别
忘记,一有了消息,立即通知我!”
“当然,你放心!”他回答着。
我上了车,在车中,思绪混乱到了极点。
到了家中,我也一言不发,只是坐着发呆。
我想,在我离开之后,到小郭会同杰克,一起到那所古
老大屋去,其间至多不过四五小时的时间,蒙博士的行事,
竟如此干净利落。
我实在难以想象他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在那屋子中,不
但有器材,而且还有很多那样的怪物!
现在,蒙博士在何处,只有依靠小郭的调查了,我不由
自主地叹起气来,白素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我,柔声道:“你有
什么心事?”
我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我们要找的人走了,我正在
想,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白素握着我的手:“别想得太多了,你在想的事,实在都
是和你无关的,是不是?”
我又呆了片刻,才道:“可以说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却
也不是全然无关,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在歌剧院出来,我们
见到的那中年人,他叫蒙博士,你知道蒙博士和生命开了什
么玩笑?”
白素摇了摇头,并不出声。
我又叹了几下,本来是绝不想将蒙博士所作的一切讲
给任何人听的,但是那样的事,如果我藏在心里,不讲给人
家听,那又会造成我内心极大的不安,是以我还是非讲出来
不可。
我将蒙博士的所作所为,详详细细,向白素讲了一遍。
等到讲完之后,白素的面色,十分苍白,而我的心中,则轻松
了不少。
过了好一会,白素才道:“那太可怕了,那实实在在,太
可怕了!”
我苦笑着:“但蒙博士还洋洋自得,以为他做了一件十
分好的好事,他还扬言,以后将不会有死亡,那种种奇形怪
状的‘再造人’,将和我们一起生活在地球上!”
白素有点失神地睁大了眼睛:“我想,那不可能,只不过
是他的梦想而已。”
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就算那是蒙博士的梦想,那么,
他的梦想,也已经实行了一部分,因为他已有了十几个那样
的再造人!
小郭的消息,一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来,他在电话中
道:“我已查到了,蒙博士也料到我们会去调查搬运公司,所
以他吩咐搬运公司不可对人说,但是,我还是一样查到了!”
“他将一切搬到了什么地方?”
“一共是七辆大型搬运车,搬到了码头,又有三艘趸船,
将东西运走,我们还未曾找到那三艘船,是以还没有法子追
查他真正的下落。”
我皱着眉道:“三艘船是无法隐藏的,只要再查下去,一
定可以查到的。”
小郭道:“是,我再去查。”
小郭第二次消息,是下午三点钟来的,他说;“我已查到
那三艘船了。”
我急忙道:“怎么样?”
小郭道:“据那三艘船的船主说,他们将一切,运到了停
泊在海港的一艘中型轮船之旁,上了货,他们就离开了。”
“那是什么轮船。”
“困难就在这里,那轮船国籍不明,据称,一上了货之
后,立即就驶离了海港,只知道它很残旧!”
我吸了一口气:“可能是蒙博士的私人轮船!”
小郭表示同意:“我也那样想。”
我又道:“即使是私人轮船,也可以从港口的管理处查
到它的去向。”
“我查过了,据那艘船的呈报,是驶往所罗门群岛的,那
是一个很长的航程,而且,也不知道他确切的目的地,究竟
在何处?”
我叹了一声:“希望蒙博士的实验,至此为止,那实在太
可怕了!”
小郭在电话中静了片刻,才道:“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应
该讲给我听的。”
我考虑了一下,小郭是我的好朋友,我当然不应该隐瞒
他的,是以我又将事情的详细经过,和小郭讲了一遍,我叙
述得十分之详细,连我自己,又忍不住再一次有恶心之感。
当我讲完了之后,小郭的苦笑声,传了过来:“我真是幸
运得很!”
我知道他那样说的意思,他说他“幸运”,是因为我们两
人,同时扮成了老人,但是我却被蒙博士找到,他却没有那
样可怕的经历。
我叹了一声,小郭道:“这件事,我看就此算了吧,蒙博
士已离开了本地,事情的本身,又如此可怕,还是别再追究
了。”
我立即回答道:“小郭,你这种话是白说的,你明知那和
我的性格不合!”
小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那么,我再去留意一下那
轮船的动向。”
“好的,”我放下了电话。
接下来好几天,我都心神恍惚,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做
噩梦,而且我噩梦中出现的,又毫无例外,全是那样的怪物。
但是一直没有蒙博士的消息,也没有老人再神秘失踪,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的那种恐怖的印象,也惭渐淡薄了,当
然我无法忘记,想起来之时,仍然不免有一种寒冷之感。
一直过了大半年,我几乎将蒙博士这个人忘记了,而那
天早上,我打开报纸,却看到一则新闻:夏威夷出现怪物,目
睹者惊至昏厥。
第六部:遇到怪物的少妇
那新闻说,夏威夷有两个少妇,用手推车推着她们的婴
儿,在海边漫步,忽然看到一个样子十分可怖的怪物。两个
少妇都吓昏了过去,她们在醒过来之后,甚至难以形容这怪
物的形状。
我对着这则新闻,发了好一会呆。
蒙博士和他的怪物,是不是在夏威夷呢?至少,有可能!
而我自然要去查根究底,因为我决不是对任何事情轻
易中途放弃的人。
我瞒着白素,开始去办出门的手续,第二天下午,我对
白素撒了一个谎,说是在夏威夷的几个朋友,有一些要紧的
事要我去一次,几天就回来。
当天晚上,我就到了夏威夷,第二天,我就往那一则新
闻记载的地方去了。
那里是一个很幽静的海滩,有浓密的林木,隐藏在林木
中的,则是一幢幢的房子。
一切很平静,海滩上躺着不少在晒太阳的人,也有人在
逐水嬉戏,那则新闻几乎并没有影响人们的享乐,那自然是
当地人未曾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只想到那可能是这两个
少妇眼花而已。
我在一家沿海的餐室中坐了下来,和在当地报馆中服
务的一个朋友,通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在夏威夷,现在在
什么地方,要他立即查一查那两个发现怪物少妇的住址,我
准备去找她们。
报馆的那个朋友知道我的为人,也知道我对一些稀奇
古怪的事最有兴趣,是以他立时在电话中打趣道:“那是什
么怪物,是金星来的,还是火星来的?”
我却全然没有心情和他开玩笑,我只是严肃地道:“那
是地球上的,谢谢你,现在别再问了,快去查那两个少妇的
地址吧!”
那朋友笑着:“好,听你的语气,好像是世界末日就快到
了一样,你等一等。”
我等了大约十分钟,才又听到了他声音:“她们是邻居,
她们的丈夫也是好朋友,合股开设一家出租游艇的公司。”
“我要她们的地址。”
“你听我说下去啊,”我那朋友说:“他们的游艇公司,叫
着占和布朗游艇公司,招牌是红底白字,如果你在海滩边上
--”
我忙道:“是的,我看到那招牌了。”
“那你就可以到那公司去,她们轮流一个在家照顾孩
子,一个在公司照顾业务。你到公司去,不是见到占太太,就
一定见到布朗太太。”
“好,谢谢你!”我放下了电话,立即推开了电话亭,迎着
清凉的海风,向前走去,那家游艇公司,离电话亭只不过十
来码。
我到了游艇公司的门口,看到一个身形壮硕的少女,穿
着短裤,从一张桌子后站起来,笑脸可亲,道:“先生,你需要
什么?”
我忙道:“我想见占太太,或布朗太太。”
少妇呆了一呆:“我是布朗太太。”
我作了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假称是一家通讯社特
派来的,派来采访有关她见到的那个怪物的消息,请她合
作。
当我讲到她见到的那个怪物的时候,她脸上红润的神
色立时消退,她变得十分惊惧和苍白。她连看也不向我看一
下,就下了逐客令:“对不起,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请你走
吧!”
我知道像这一类的美国家庭,他们的收入都不会太丰
裕,大多数都期望着一笔额外的收入,所以我并不离开,又
道:“布朗太太,如果你能和我合作,详细描述那怪物的情
形,通讯社方面,可以付出一笔相当数目的钱,作为报酬。”
可是布朗太太却显然没有兴趣听我的话,她的脸色更
苍白,同时她高声叫了起来,道:“布朗!”
一个身形壮硕,高大,至少有二百二十磅的大汉,像旋
风一样地卷到了她的身边,布朗太太像是要昏了过去,而那
大汉将她扶住。
布朗太太指着我:“布朗,请他离开,他在骚扰我,请他
离开!”
大汉立时向我瞪眼,向我道:“你听到我太太的话了么?
你是想自己离去,还是我将你抛出去?”
我尽量使自己的脸上保持着微笑,我道:“我是一点恶
意也没有,我只不过替你们带来一笔外快而已。”
一听到了“外快”那个词,那大汉的眼中,立即闪耀出异
样的光辉来,他立即吹了一下口哨,道:“什么外快,有多
少?”
我道:“大约是七千到一万元,那要看尊夫人的合作程
度而言。”
他的口哨声更响:“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想要她做什
么?”
我道:“十分简单,只要她和占太大,能将当日遇到怪物
的经过,详详细细讲出来,并且答复我的问题,她和占太太
就可以最高得到一万元。”
布朗太太的心情,我十分明白,因为我自己在蒙博士那
里,见到了那样的怪物之后,我也是一样不想再提起它们来
的。
可是现在,我却又非做残酷的事不可,因为我希望得知
事情的真相。
我故意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那真太可惜了,我只好去
找另外的题材了,再见!”
我转身向门外走去,我知道布朗先生一定会阻止我离
去的,果然,他立即大叫了起来:“喂,你别走,事情可以商
量,是不是?”
我再转过身来,布朗已握住了她妻子的手:“亲爱的,一
万元,你想想,有了一万元,我们就可以增购两艘游艇,而只
要一个夏天,那两艘游艇,就可以替我们赚来另外两艘!”
布朗夫人紧闭着眼,一声不出。布朗先生继续道:“而你
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将那天经过的情形讲一遍而已,你不是
已向警方和记者都讲过了一遍么?什么也没有得到,再讲上
一遍,又怕什么?”
布朗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但是我一个人没有这
勇气。”
布朗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两个人一起遇到那
怪物的,当然要两个人一起说,一万元也由你们两人平分,
买两艘游艇,一艘叫莎莉,另一艘,就叫维拉莉丝号!”
布朗神采飞逸,看他的样子,像是可以靠这一万元发大
财一样,我也知道,“莎莉”和“维拉莉丝”,一定是布朗太太
和占太太的名字。
他又兴奋地道:“先生,请到我们的家中来,我们详细谈
谈。”
我自然欢迎他们讲得越详细越好,是以我点头道:“谈
好了,我立即可以将支票付给你们。”
布朗拉着他的妻子,走出了店铺,向海滩上一幢幢的屋
子走去,二十分钟之后,在一连两幢平房之前,停了下来,他
叫道:“占太太!”
另一个少妇从窗中探出头来,布朗连忙走过去,将我的
要求告诉她。我看得很清楚,和布朗太太一样,她的脸上也
现出十分吃惊的神色来。
但是布朗却不断说服她,她终于勉强点了点头,于是,
我们一起进了屋子,占太大正在照料两个不足一岁的婴孩,
等我们全坐了下来之后,除婴孩吮吸手指的声音之外,没有
别的声音。
还是由我最先打破沉寂,我道:“事情究竟是怎样开始
的,请告诉我。”
两位太太一起用手遮住了脸,然后,占太太才道:“我们
是不想再提起它了,那天,天气很好,我和莎莉一起推着婴
儿车在散步--”
占太太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又
道:“忽然之间,我们听到灌木丛中,有一种异样的声音,传
了出来。”
布朗太太忙道:“是的,那是一种很怪异的声音,要不然
也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
我问道:“你们可以确切地形容一下那种怪异的声音像
是什么?”
“像是一个人在呻吟!”两位太太同时回答。
我的脸色,也不由自主,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占太太又补充道:“那像是一个人在呻吟,好像是有人
被绑住了口在发出声音那样,当时,我们都向灌木丛中望
去,就看到那……怪物……”
她讲到这里,身子竟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我忙道:“那怪物怎样?”
“那怪物,”占太大又喘着气:“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
在她讲了那句话之后,房间中立时又静了下来。我在过
了片刻之后,问道:“你说‘走出来’,那么,这怪物是一个人,
或是兽?”
布朗太太脸上的神情,可以证明她在竭力使自己有勇
气讲述那一切,她道:“那……可以说是一个人,但是我们真
的很难形容,它像是一个人,但是它……它就像是………就
像是……”
在布朗太太不知如何形容那怪物之际,占太太接了上
去:“就像是一个蜡做成的人,但是却开始溶化了一样,一切
全是变形的,又好像那是随便用面粉搓成的人,而面粉又太
稀了!”
占太太的形容,已经十分贴切了!
尽管我未看到这怪物,但是我也可以肯定,这两位太太
所看到的怪物,正是我在蒙博士那里见到过的那第一个怪
物,也就是被蒙博士称之为“成绩最好的”那个!
我心中又是恐怖,又是兴奋,我忙又问道:“你们当时怎
样呢?”
我们尖声叫了起来,那怪物的头上,有几个孔,其中的
一个,发出怪异之极的声音,我们听得像是有一个人在呼喝
着,接着我们就昏了过去。”
“你们能形容那呼喝的声音么?”
两位太太互望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不,我们当时实
在太惊恐了,是不是真有呼喝声,还是我们的错觉,也未能
肯定。”
“那么,救醒你们的是什么人?”
“是我们的邻居,一位大学教授的两位学生,他们经过,
见到我们昏过去,将我们救醒的。”
我一听得“大学教授的两个学生”,心中便陡地一动,我
忙道:“那两个人救醒了你们之后,他们对那怪物有什么表
示?”
“他们说我们一定是眼花了,但是事实上,我们决无可
能同时眼花的,所以我们就向警方投诉,可是警方搜查,却
没有结果。”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大学教授,可是又高又瘦,双眼
十分有神,经常穿着黑色衣服的么?”
两位先生和两位太太,都现出十分惊讶的神色来:“原
来你是认识杰教授的!”
我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事情再明白也没有了,所谓杰
教授,就是蒙博士。
我又问:“那位教授的屋子在哪里?”
占太太向窗外一指,道:“从这里去,只不过一百码,那
房子本来就有很高的围墙,教授来了之后,又将围墙加高了
许多,他一定是一个怪癖的人,但他为人倒是很和蔼的。”
我沉默了半晌,布朗先生已问道:“先生,我们可以得到
那一万元么?”
我立即道:“可以,但是你们必需对我的访问,保守秘
密,那是怕有同行会和我们竞争的缘故,希望你们能够和我
合作。”
“当然,当然!”布朗先生愉快地说。
我签了一张一万元的支票给他们,他们接过了支票之
后,那种高兴的神情,使人不容易忘怀,连两位太太也一起
笑了起来。
而我也和他们告辞,离开了那幢房子之后,我直向布朗
太太所指的方向走去。
不到十分钟,我就看到了那幢高得异样的围墙,那围墙
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分两次建成的,因为它分成上下两截,
下面那截,大约有八尺高,全是一块一块大麻石砌成的,而
上面那截,显然是后来加上去的,也有七八尺,那样高的围
墙,看来的确十分异样。
但这里既然是一个自由发展的国度,自然就算将围墙
加高三十尺,也不会有人来干涉的。
我在看到了围墙之后,略停了一停,在考虑着应该如何
做。
蒙博士就住在围墙之内的那幢屋子中,那是毫无疑问
的事。
不但是蒙博士,而且他的助手,那些仪器,以及那些怪
物,也一定是在那幢屋子之中,他在离开之际,讹称到所罗
门群岛去,但是实际上,他却是到夏威夷来了,如果不是那
两位太太遇到了怪物,而且新闻又传了出来,我自然不容易
再找到他。
但是现在,我应该怎样办呢?
我是走到门口去求见蒙博士,还是偷偷地从围墙中爬
进去?
我考虑了大约三分钟,已经有了决定,我要通过在报馆
任职的那位朋友,和当地警方联络,然后,突然间冲进去,将
他的所作所为公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和蒙博士过不去,因为在理
论上来说,蒙博士在做的,的确是一件好事,而不是一种坏
事。
他使一些已走到生命尽头,随时可能死亡的老人,重新
获得生命!
单从这一句话来看,他所做的,简直是一件大大的好
事!
可是,谁又能想到,当生命再来一次之后,它的外在形
式,竟会变得如此可怕!
那或者就是我总不肯放过蒙博士,要使得他的工作停
止的原因。我决定了之后,转身向外走去,我是低着头在向
前疾走的,对于路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我也根本未曾在
意。
突然之间,有一辆车子,在我的身边,停了下来。
车子停下之际,所发出紧急刹车的声音,令我直跳了起
来,我连忙向车子望去,车中也有人伸出头来望着我,刹那
间,我们两人都呆住了。
我的惊愕,比车中的人更甚,因为车中的人是在见到我
后才停车的。
车中的人是蒙博士!
蒙博士看来瘦了不少,他的脸色,也很苍白,可见这半
年来,他的日子并不怎么理想。
蒙博士的双眼,仍然那样炯炯有神,我决未曾想到我会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遇到他的,是以我呆住了,不知该说什么
才好。
蒙博士冷笑起来。
他一面冷笑,一面道:“你果然追来了,你是什么,一头
超级的猎狗?”
我定了定神:“我想你这次逃不掉了,蒙博士,上次你走
得真快,快得就像一只兔子一样!”
蒙博士突然笑了起来,但是我自然可以听得到,他的笑
声十分之苦涩,他道:“好,既然来了,请进来坐坐吧,我有一
些意外的消息要给你,是关于那些新生命的,我想你一定有
兴趣听。”
一想起那些“新生命”,我的全身,都不由自主,起了一
阵战栗之感来。
我后退了一步:“我不想看那些东西,而且,我也要设法
使你停止这种把戏!”
“为了什么?就为了两个无知妇人的尖叫,你就要我停
止那么伟大的事业。”
“如果你的事业真是那么伟大,你为什么不公开进行?”
我对着他吼叫着:“为什么你要鬼鬼祟祟,见不得人?为什么
你要在几小时内,搬得干干净净?”
在听得我那样说之后,蒙博士之神情的变化,来得非常
之快。
终于,他那种和我针锋相对怒意消失了,而变得相当沮
丧,他的语气也平和了许多,他徐徐地道:“你问得好,问得
十分对,那也正是我的悲剧,你知道么?我太先进了,我走到
了时代的前面!”
蒙博士的话,将他自己夸张到了近乎神话的地步,但是
他的神情,却表示他的心中,真正在忍受着十二万分的痛
苦。
我没有出声,只是望着他。
蒙博士又道:“我远远走在时代之前,一百年,甚至二百
年,三百年,或者一千年,走在时代之前的人,是最痛苦的,
他会被认为是疯子,是妖怪,甚至有被人活活烧死的例子!”
我仍然不出声,蒙博士摊开了手:“这就是我的悲剧,而
我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你是我第一个说起的人。”
我苦笑着:“你为什么要对我说?”
蒙博士摇着头:“谁知道?或许我认为你是最能了解我
的心情!”
我的确了解他的心情,虽然我认为他狂妄,然而不可否
认的是,蒙博士做的一切,的确是不应该在这个时代发生的
事。
或许,在将来,事实正如蒙博士所说,地球上的人种之
分,不但有肤色之分,而且有形状之分--事实上,白种人
和黑种人的外形,已经有很大的分别--地球上会有各种
各样形状的人。
或许到了那时候,人人会见怪不怪,会和一个肉球或是
一只蟑螂似的“人”,一起生活。但这种事在现在,一提起来,
就要被人认为疯子!
我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
蒙博士道:“还记得那十九个生命么?他们又有一些极
出人意料的发展,他们的智力,发展得极快,每天呈几何级
数进展。你看到过的那一个,现在的智力,已和一个成年人
无异了!”
第七部:超越时代的悲哀
我吸进了一口气道:“就是将那两个少妇吓得昏了过去
的那个?”
“是的,他已能使用文字,但是由于发音系统的不同,他
无法讲出我们的话来,但是他有他自己的语言!”蒙博士兴
奋地说。
“他一个人的语言?”
“那有什么关系?一个人一种语言,和一亿人一种语言,
有什么不同,都是人类语言的一种。”
我苦笑了一下:“对不起,请恕我不能理解,因为我是这
时代的。”
蒙博士道:“你知道他在吓昏了那两个少妇之后,说了
什么?他说他几乎没有力量跑回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头上
长着金色的鬈曲的毛的怪物--那就是那个美丽的金发少
妇。”
我忽然有了一种想笑的感觉,可是,我的喉头发干,却
一点也笑不起来。
蒙博士道:“我们看他的样子怪,他看我们的样子,也一
样怪,他也几乎昏了过去!”
我叹了一声:“可是,这究竟是我们的世界,对不对?地
球是属于我们这样的人,而不是属于他们那样的人,对不
对?”
我连问了蒙博士两声“对不对”,蒙博士却大摇其头,
道:“为什么?是我们的人数多么?如果以数量来说,地球上
最多的是细菌,地球应该是细菌的世界了?”
蒙博士的话,在我听来,全是强词夺理!
然而,我却又难以去和他辩驳,因为在逻辑上,他总是
占上风。
我又呆了片刻,蒙博士再度发出他的邀请:“你去看看
他们,你就会承认他们是人了!”
我心中在急促地转着念,我要用什么方法,来制止这种
事继续再发展下去。
我现在还想不出办法来。但是我一定会有办法的。至
少,我现在应该和蒙博士在一起,而不应该和他离开。要不
然,他只怕又会失踪了。
然后,我可以找机会和我的那位朋友联络,叫他告知警
方人员,一起前来!
所以,在我考虑了一下之后,点头道:“好的,但是我想,
我永不会承认他们是人!”
蒙博士打开了车门,我上了车,坐在他的身边,他的车
子继续向前驶去,不一会,便已驶进了围墙。
围墙内是一个相当大的花园,我发现沿着围墙,是近二
十间石砌的屋子,那些屋子十分矮,不会超过七尺高,当我
跨出车子之际,我看到在其中一间屋子中,有一只怪物,在
慢慢爬出来。
那怪物的样子,像一只鞋子,可是它足有四尺长,它有
许多足,有两对眼(我猜想那是眼),它的颜色是一种异样的
紫姜色,当它看到蒙博士的时候,它发出一阵如同咀嚼似的
声音来。
我完全僵住了!
在那刹间,我几乎一动也不能动,但是我相信,我曾见
过它的照片,它现在显然长大了,但是却也更可怕了!
博士向他挥着手,发出一连串我听来毛发直竖的声音,
那怪物立时迅速地爬了回去,直到它消失在石屋中,我才透
出一口气来。
我立时尖叫了起来:“那样的‘人’!”
蒙博士转过头来,他神情十分严肃,一本正经地问道:
“你看他的形状像什么?”
我喘着气,道:“他不像什么,他根本不是什么!”
蒙博士却仍然追问:“我本来也不知道他像什么,但是
如果你熟悉生物的进化史,你一定可以看出,他和人类的老
祖宗的面目是一样的。”
我张大了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蒙博士继续道:“你还想不起来么?它的样子,和化石上
的三叶虫相比较,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三叶虫!在寒武纪、志留纪曾经是地球上主要生物的三
叶虫!
不是蒙博士提起,我很难将那怪物和三叶虫联想在一
起,但是现在,我也决不会怀疑那怪物和三叶虫有什么多大
的不同。
我张大了口,我那样子一定像是一个傻瓜,而在刹那
间,我几乎也不能说什么,我只是“啊,三叶虫,啊,三叶虫。”
似乎除了那四个字之外,我已丧失了讲别的话的能力。
蒙博士道:“是啊,你觉得它们两者相像了?这不是太奇
妙了么?一个人,在他的生命用某种方法,回到原始状态之
后,再来一次,他的样子会和以前不同,可是不论怎样变,还
是变不出人类远祖形状的范围。”
我仍然在叫:“啊,三叶虫。”
我又讲了好几次之后,才问道:“人是由三叶虫变来的
么?”
蒙博士道:“从现在这种情形看来,那可以肯定,只要我
拿出这个例子来,就没有任何人可以驳得倒我的理论了。”
我道:“那么……你其余的人呢?”
“他们一定也像各种人类的远祖,地球上最早存在的生
物,早已进化了,他们甚至不像三叶虫那样,留下了大量的
化石,所以他们的形状,根本不为人所知,但是,生物在逐渐
演变进化中,一定曾经过那几个形状。”
我突然叫了起来:“我看到过其中的一个,那……像是
阿米巴虫!”
蒙博士道:“你说得对,他十足是阿米巴虫,他会随时改
变他身体的形状,你可想见见他?”
我连忙摇着手,蒙博士又道:“阿米巴是原始生物,当然
阿米巴的体积十分小,可是你别忘记,生命再起源时,两个
细胞的结合,也和常人一样大小!但是他只不过有着阿米巴
的外形,他的内脏和脑部,和我们是一样的,他是一个人!”
我没有说话,只是苦笑。
我挥着手,我想说什么,可是我实在说不出什么来。蒙
博士忽然问道:“你养过金鱼?”
我总算讲出两个字:“养过。”
“有过繁殖金鱼的经验?”
“有。”
“你有研究过遗传因子对金鱼的影响?”
“当然没有,我养金鱼只不过为了欣赏它们的美态!”
“你觉得金鱼美丽么?”蒙博士再问。
这个问题,实在是最没有意义的了。金鱼自然是美丽,
不但中国人知道,日本人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金鱼的
美丽。
我瞪着眼,并没有回答蒙博士的问题。
而蒙博士也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一定
觉得金鱼美丽,但金鱼是鲫鱼变成的,金鱼和鲫鱼的差异多
么大?金鱼看鲫鱼,就像我们看三叶虫一样。”
我仍然不出声,蒙博士的话,多少有一点道理,有几种
品种的金鱼,体型上和鲫鱼的形状,相差之大,不可比拟,也
使人难以想象。
譬如说,凤尾翻鳃珠鳞绒球紫虎头,那是一种极罕见的
金鱼,它的形状,和鲫鱼简直完全不同!
蒙博士又道:“如果是有成功繁殖金鱼的经验,那么你
一定知道,不论什么品种的金鱼,鱼卵经过孵化之后,一大
部分小鱼的形态是和鲫鱼一样的!”
我点着头,因为蒙博士讲的是事实。
博士再道:“那就是原始遗传因子的作用,不论金鱼变
得多么厉害,但是它们的下一代中,总还有一些保持着原来
的形态!”
我道:“照你的理论来说,人会生下像三叶虫一样的婴
儿?”
“当然不会,人比鲫鱼进步得多,但是遗传因子的作用,
十分神秘而不可捉摸,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忽然有了影响,
人不会生出像三叶虫一样的婴孩,并不表示遗传因子不存
在,只不过因为某种因素,压抑了它的作用而已。”蒙博士说
得十分简洁。
我呆了片刻,才道:“那么,你意思是,当接受了那种注
射之后,潜伏在人类体中,几千万,几万万年的遗传因子,忽
然又活跃了起来。”
“是的,所以,再发育长成的人,接受了人类最远祖先的
遗传,他们像三叶虫,像阿米巴!像我们完全未曾见过的古
生物或是像一个本来要用显微镜才可以看得见的微生物,
变得如此多姿多采!”
我不禁发出一下呻吟声来,苦笑着重复着蒙博士的话:
“多姿多采!”
蒙博士道:“自然是,你不觉得这件事在科学上的价值,
无可比拟?”
我忙道:“我一点也看不出。”
“唉,你这个人,”蒙博士摇着头;“你真看不出?不必多
久,世界上最受人注意的模特儿,不是美女,而是几位三叶
虫女士,我们都知道三叶虫,但是我们所知的三叶虫的形
状,是从化石上模拟下来的,而这位女士,却是真正的三叶
虫,全世界有多少实验室,多少高府要争着聘请她!”
我发觉我已没法子再和蒙博士说下去了,我不是说他
讲的话不对,他讲的话很对,那些令人毛发直竖的怪物,可
能会比任何美女更吃香,但是我却没有法子接受他的这种
观念。
我和他一起停在屋子的门口,他请我进去,但是我却只
是站着。
我道:“我要走了。”
蒙博士摇着头:“你不能走,你一走,我又要搬家了,现
在我不想搬家,因为他们都长大了许多。”
我摊着手:“你可以将这一切公开!”
“还不到时候,朋友,”蒙博士说:“哥白尼说地球是围绕
着太阳转的,他被烧死了,因为他的观念,超越时代,我也是
一样!”
蒙博士不断摇着头,又道:“如果现在我将一切公开,我
也一样会被现在的法律处死,虽然在几百年之后,这又会被
当作是历史上的反动,但现在我的死,却绝不会有人同情,
正像哥白尼被烧死,甚至是出于社会的压力一样的道理。”
我心中叹了一声,因为蒙博士若是被法律处死了,我一
定拍手称庆,但照他说来,这样的事,如果成为历史,那就会
被认为是野蛮了。
我无法知道像蒙博士的预测是不是会成为事实。但是
我却至少知道,他举的那个例子是对的。现在,我们看哥白
尼被烧死,自然是一种野蛮,但是在当时,却被认作是理所
当然的事。
蒙博士突然伸手,按在我的肩头上,他的声音,也变得
十分诚恳,他道:“所以,卫先生,就算你不能帮助我,也请你
不要阻挡我,在现代人的眼光中看来,我是一个怪人,但是
历史的新一页,总是要留一个人来首先创开的,是不是?”
我叹了一口气,在刹那间,我的心中乱得可以。
我绝不是一个没有决断力的人,相反,我的决断力还十
分强,但是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我却决不知该如何做才
好。
我原来的意思,是一定要阻止他再做下去,然后,再将
他创造出来的那些怪物毁掉。
但现在,好像蒙博士已说服了我,我该怎么办呢?
我呆了好半晌,才道:“那我首先要听听你的计划,你今
后的发展计划怎样?”
“我自然已停止了对老人的试验,我在经过了十九次的
试验之后,知道在生命再来一次之时,仍要维持现代人的外
型,机会实在太微,而我也没有法子去抑制突如其来的遗传
因子的影响,因为直到如今为止,遗传因子根本不能捉摸。”
我略略松了一口气:“那么,这些怪人……”
蒙博士道:“我将使我的下半生,致力教育培养这十九
个人。”
我苦笑了一下:“你倒说得容易,他们的样子……你想,
你能带他们出去公开活动么?他们一露面,就会引起极度的
混乱,然后就被杀死。”
蒙博士叹了一声:“这就是我最大的难题,所以,这里也
不是我长期居留的地方,我计划搬到中美洲洪都拉斯的丛
林中去,你知道,在原始丛林中,不会有什么人,他们也就不
会被人家发现。”
我呆了半晌,又道:“那又怎样呢?”
“我可以使他们受教育,使他们繁殖,他们已有十九个,
而他们的生长速度十分快,可能他们的生命比我们短促,但
是他们的人数一定会渐渐增加,增加到我们要承认他们是
人为止!”
我伸手扶住门口,夏威夷的阳光,本来十分柔和,但那
时,我却只觉得阳光刺目得很,我竟然有点目眩头晕的感
觉。
我实在难以想象如果真的照蒙博士的话去做,世界上
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混乱。这种怪得令人一见就要作呕的
人,即使越来越多,但他们想要现在的人类承认他们是
“人”,只怕也不可能!
如果他们的数字还不够,那一定轻而易举被消灭,世界
各国的纷争虽然多,但是在消灭那样的怪物这一点上,一定
可以取得史无前例的各国通力合作!
而如果他们的数字已够多了,而且也有了武器的话,那
么,这该是地球上大浩劫了,要和那种怪物和平共处,承认
他们也是“人”,要经过什么样的争斗才有可能?
那自然不是我的胡思乱想,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排他
性,人有思想,所以排他性更是根深蒂固,我们不妨看看,直
到现在,人类号称已进入“文明世纪”好多年了,但是多多少
少白人,在心中仍然否定黑人的“人”的地位!
连白人和黑人之间,尚且如此,将来在人和那种怪物之
间,怎能融洽共处?
我一面想,一面摇着头。
蒙博士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肩上,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诚
恳,仿佛有一种催眠的力量,他道:“你一定肯答应我的,是
不是?我这个月内就走,从此之后,我不会在文明社会中出
现。”
过了半晌,我才问他:“博士,你觉得那样做值得?”
蒙博士叹了一口气:“我非那样做不可,卫先生,在母亲
的眼中,每一个孩子都是美丽的,这十九个生命,全是我一
手培养出来的!”
我更难以下决定了,蒙博士如果照他所说的那样去做
的话,那么他的牺牲极大,那甚至相当于全诚的宗教信仰者
对宗教的牺牲。
因为照他的计划,他必须和文明社会隔绝,此生此世,
就和那些可怜的怪物为伍。
一个人对他自己所做的事,具有那样的牺牲精神,那
么,不论他所做的事是如何怪诞,总值得他人尊敬,他已决
定那样做了,我怎可以再去破坏他的计划?
所以,我在呆了半晌之后:“你还有几个助手,难道他们
也和你一样?”
“是的,他们一共五个人,四男一女,加上我六个,我们
都决定了。”
我叹了一声:“你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一个月之内。”蒙博士回答。
我又望了他一会,才道:“好的,到时候,我来替你送
行。”
蒙博士摇着头:“不必了,我会悄悄地离去,不想惊动任
何人。”
我已经转过身,向外走去,蒙博士也不阻拦我。
当我走出那两扇铁门,回头再去看那高得异样的围墙
时,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我可以说是个很固执的,怎么忽然间,我会改变了原来
的主意呢?难道我真认为蒙博士做的事是十分伟大的?
我心中感到一片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心中的这
一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和我的思想,完全格格不入,但我
却又不能不接受这事实。
我一直向前走着,直到来到了海滩边上,望着碧蓝的、
一望无际的海洋,我仍然没有答案。
我不知道在海边站了多久,在思绪混乱的时候,时间过
得特别快,快得莫名其妙,直到我想不应该再那样呆立下去
时,已经是幕色四合了。
我沿着海滩走着,住宿在海边的一个小旅店中,第二
天,几乎一天没有出门,第三天,我才又不由自主,来到了蒙
博士的住所之外。
正当我决定是否应该去见蒙博士的时候,忽然有人在
我的身后大叫一声:“嗨!”
我回过头来,站在我身后的是布朗先生,他正满面笑容
地望着我,我向前指了一指:“我想到教授的家中去拜访
他。”
布朗现出十分惊讶的神色来,道:“你去拜访他?他已经
搬走了啊!”
我也吃了一惊,我知道蒙博士是会搬走的,但是他说是
在一个月内,我不知道他那么快就会搬走,只不过隔了一
天!
我忙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夜,和昨夜,他们好像习惯在夜晚搬家,吵得没法子
睡,我和几个邻人曾一起去向他们提抗议,但他们之中,似
乎没有人爱说话。”
我道:“你可曾看到什么怪的东西?”
布朗睁大了眼:“你那样问,是什么意思?怪异的东西?
指哪一类的东西而言?”
我道:“譬如说--”
可是,我只说了两个字,便住了口,我摊了摊手:“没有
什么,算了!”
因为,我发觉即使我再问下去,也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如果布朗曾看到那些怪物的话,他一定不等我问,就会讲出
来的。
布朗对我,十分好感,他见我不再问下去,便又絮絮不
休地告诉我,他已用那一万美金,订购了一艘有着透明底的
游艇,在那艘游艇之上,将可以看到美丽的夏威夷海中的一
切生物!
他津津有味地讲着,但是我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随
口敷衍了几句,就和他告别了。
我并没有在夏威夷再住下去,当天下午,就启程回家,
然后,我足足睡了十五小时,才和白素将我在夏威夷的遭
遇,讲了一遍。
当天晚上,我和白素去听一个民歌独唱会,当听众高叫
“再来一次”之际,我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毛发直竖之感!
当然,像许多故事一样: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
蒙博士和他的助手,以及那些形状可怖的“人”,至少,到目
前为止,没有人知道他们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