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作者:倪匡

真相
                                作者:倪匡
    「楔子」
    《真相》的故事,是《错手》的延续。
    失散了许多年的父子,本来早有重逢的机会,可是阴错阳差,由于极其细微的
一些变化,结果却大不相同。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甚至许多历史上的重大事件,
也是一样──往往一件十分细小的事,可以改写历史。所谓“造化弄人”,大抵就
是这种意思。
    或曰,真相还不是完全大白──真正的真相大白是不存在的,只要一件事,有
两个人以上参与,就永远没有真正的真相大白机会。这是由于人与人的沟通,不是
直接沟通,而是间接沟通之故。没有一个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的真正思想,所以,
也就没有真正的真相大白这回事。所以,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类的历史,
都是在一种若干程度上必然有虚假成分在内的情形下进行的话,这种说法,可以成
立。
    人类一直有追求真相的执着,但是天性又无法追求得到──忽然发现这种情形
十分悲哀,类如夸父追日。
    卫斯理(倪匡)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二日
    「第一章」
    先看一段新闻,刊在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九日的香港《明报》上。
    (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九日,对我来说,是一个极重要的日子。许多许多莫名其
妙的事加在一起,形成了一桩蠢事,蠢事又像滚雪球一样,愈滚愈大,到了不可收
拾的地步,“大雪球”忽然爆了开来,爆得如此猛烈,身在其中,根本不知发生了
甚么事,感觉如同世界末日一样。)
    (上一段括弧中的文字,看得不是很懂?不要紧,那件事我不打算记述出来,
也和这个故事以及以前的和以后的故事,完全无关。)
    新闻如下:百慕达三角有奇闻发现海葬死者复生文件证明六十三年前死于癌症
(本报百慕达航讯)百慕达三角发生过许多神秘和不可思议的事,据说,最近又出
现了一宗科学难以解释的事情,一艘巴拿马渔船在百慕达三角附近发现了一名“死
而复生”的男子。
    渔船于二月廿六日在百慕达以南七十五哩发现一个白色帆布袋,打开时竟是一
个活生生的男子。据船长表示,该男子自称米高。维尔斯。基恩,并说自己六十三
年前已死于癌症,但对死后一切已很模糊。后来他被送往百慕达医院,然后又转送
苏黎世精神病研究中心,企图找出他“死而复生”的原因。
    百慕达医院的赞臣医生说,死亡证上的名字和指模确实与被救的基恩相同,他
说“不要问我为何能复生,这问题有待比我更聪明的人解答。”
    资料显示,基恩在一九一八年移居百慕达、一九二三年患癌,要求死后海葬。
    一九二六年三月廿四日妻子执行了他的意愿,把他裹在帆布袋中,抛下百慕达
南的海里。
    大家刚看完了我记述的题为《错手》的故事,当然一定记得航运业钜子哈山,
在百慕达附近的海面上。捞起了一个外形看似冻肉柜一样的大箱子,箱子打开,里
面走出了一个人来,竟然是百年之前,中国上海小刀会的一个重要人物!
    若是那一则新闻早发布三个月,自然人人都以为《错手》这个故事,是由那则
新闻得来的灵感了,因为两者之间,的确颇多相同之处。
    但当然完全不同,《错手》故事中那个小刀会头目的情形,要复杂得多了。
    百慕达附近的海域,素有“神秘海域”或“魔鬼海域”之称,有许多怪事在那
里发生过,每一宗怪事,都可以化为一个故事。
    好了,不说那个复活了的,还是说哈山、白老大、白素、戈壁沙漠和我的事─
─当我想起那个小刀会的头目刘恨生是一个极重要的人物,不能让他再度消失之际,
便追出去,却再也没有了他的踪影。工厂中有人说看到他走出工厂去,我一直追到
工厂的大门口,这家工厂的保卫工作做得十分严密,要进进出出,并不容易。
    可是由于来的时候,是我带他来的,所以,门岗在他离去的时候,没有加以阻
拦!
    一出了厂,道路四通八达,谁能知道他到甚么地方去了?
    我在工厂大门口,怅然呆了半晌,想到这个神秘之极的人物,可能再也不会出
现时,心中更是不自在。多少年来,神秘莫测的事情,不管经历了多么艰苦的过程,
总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而加今,刘根生这家伙,要是从此不再出现,那
么,他的遭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就永远是一个迷团了!
    虽然他人走了,还留下了那个古怪之极的容器,可是又给他在我们毫无防备的
情形下,取走了动力的来源──一辆最先进的坦克车,如果没有燃料动力,也就只
是一堆废铁。
    那容器可能有上万种作用,但是没有了动力,也就只是废物了。
    我一面想着,一面回到了厂房之中,听到哈山和白老大这一对老朋友,又在争
吵。用的仍然是上海话。另一边。戈壁沙漠却在那容器的旁边,在研究讨论。他们
讨论的事,我十分感兴趣,所以不理会哈山和白老大的争吵,我也来到了那容器的
旁边。被刘根生取走的动力来源是什么,无从得知。很可能那小小的装置之中,是
地球人还不大懂得使用的新能源。问题是,原装的能源被取走了,是不是可以用别
为来替代?
    只要找到了替代的能源,这个古怪容器的许多作用,就一样可以发挥。
    刘根生说过,这容器能起许多作用,匪夷所思,至少已经知道了其中一项作用,
是能把人化为亿万分子,然后再复元──哈山由于是在“休息”状态之中起了这项
变化的,所以他对于“化身亿万”,一点感觉也没有,但如果人在清醒状态之中,
化身亿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一定要亲身经历过才知道!
    单是这一点,也足以令人心痒难熬,明知危险之极,也要去试一试,诚如白老
大所说:要是没有冒险精神,人类何来进步?
    而能源代替,也不是什么难做得到的事,当汽油缺乏的时候,酒精,甚至木炭,
都会被用来替代,一样可以使汽车行驶。
    戈壁的建议十分好。他大声叫:“两位老人家,请听我讲一句话。”
    哈山和白老大瞪了他一眼,居然住了口,这令戈壁也很感意外,所以他立即抓
紧机会说话:“我……我们认为,若要继续研究这个容器,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个
工厂更适当的地方。”
    哈山的脸色很难看:“什么意思?这东西是我的。”
    沙漠忙解释:“没有人想要你的东西,只是放在这里研究。”
    哈山显然不同意,可是他还没有开口,白老大已不客气地道:“算了,研究那
怪容器,是他们的专长,我和你另外有事情要做。”
    我才进来的时候,看到白老大和哈山正在争吵,可是并没有留意他们争吵的内
容,这时白老大这样说,我才知道了另有行动计划,所以我向他们望了过去,白老
大一扬手:“这个刘根生,既然是当年小刀会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总有点记留下
来,我们去查历史文件,查看有关小刀会的一切资料,总可以找出一点线索来。
    哈山对白老大的计划十分同意:“这叫‘兜笃将军’法,希望可以弄清楚这人
的来龙去脉。”
    我听得他们这样说,忍不住要开声,可是白素已轻轻用胳臂肘撞了我一下,当
然她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
    我要说的是,小刀会留下来的资料不多,又过去了那么多年,只怕想在文件中
找刘根生,会徒劳无功!白素不让我说出来,自然也有她的理由,两位老人家难得
意见一致,而且兴高采烈,就让他们去忙一场好了,何必去扫他们的兴。
    所以我立时改口:“刘根生一从容器中出来,就说有要紧的事,我见到他的时
候,他好像到了一次上海,不知他在上海要办什么事。”
    哈山和白老大都感兴趣,哈山道:“小刀会全盛时期,根据地就在上海,他回
上海,是去寻根去了。”
    白老大皱着眉:“都过去一百年了,还有什么根可寻?当时的人,现在还在的,
怕只有他一人了,那时,你我都不曾出世,现在你我也已经变成老妖了。”
    哈山眯着眼:“难说得很,反正你我都决定到上海去搜集资料,顺便查访一下
他在上海的行为,也是好的。”
    戈壁沙漠骇然道:“他……是一个一百多年前的人,哪来的旅行证件,怎么能
要来就来,要去就去?”
    白老大瞧了他一眼,大有不屑回答之势,我怕他们发窘,就道:“刘根生一定
大有奇遇,不能把他当作普通人看待。”
    戈壁沙漠仍然不住摇头,觉得事情十分不可思议。白老大和哈山,又来到了容
器之前,看了一会,白老大道:“我感到睡得很沉,你们看起来怎么样?”
    白素道:“就像熟睡一样。”
    白老大感到可惜:“要是刘很生迟一点来,我可能化身亿万,那不知是什么滋
味?”
    哈山一挥手:“什么滋味也没有,根本不知道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白老大点头:“一有眉目,就通知我们。”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指了指我和白素。戈壁沙漠没有答应。哈山神情虽然不是
很愿意,但是想到可以和童年好友旧地重游,也大是兴奋,这东西放在工厂研究,
也就变成了一件小事了。
    当下,我们四人告别了工厂,到了哈山的别墅之中。一路之上,两位老人家大
谈当年上海的掌故和生活的情形,白老大曾身为七帮八会的大龙头,对于帮会的活
动,自然了如指掌。
    他说:“小刀会以前干海盗的勾当,忽然在上海崛起,几乎连过程都没有,势
力就大到几乎可以和官兵作对,公然造反。后来,又忽然失败,连渣都没有了,过
程十分神秘,我早就想好好去研究一下,这次好了,可以趁机了却这宗心愿。唉,
年纪大了,要做的事,也只好随机缘,做得哪件是哪件,要是全想做,哪有这么长
的命!
    他忽然伤感起来,我和白素自然不敢搭腔,哈山随着感叹了片刻。
    在哈山别墅住了两天,两位老人家仍然意见不合。哈山要大张旗鼓地去,理由
是:在那地方,能不能享受特权,十分重要。他若以世界着名的航运业钜子身分,
带着那艘船,驶进吴淞口,把船泊在外滩,那自然风光之至,想做什么都可以了。
    而白老大却赞成“微服私访”,理由是两个人年纪都那么大了,绝无时间做没
意思的事,悄悄进去办事,时间宝贵,不应该浪费。
    他们一直在争论,我对白素说:“不管他们怎么去,这件事,总算告一个段落
了。我们──”
    白素伸了一个懒腰:“我们该回去了!”
    我轻轻抱了她一下。第二天,我们就回来了,温宝裕一知道我们回来,就和胡
说一起找上门来,他嚷叫着:“究意情形怎样?我听了之后,还得立刻打电话到瑞
士给良辰美景,她们等着听答案。”
    我把经过情形一说,温宝裕顿足:“不该放走了那小刀会的头目。”
    我苦笑:“谁不知道?可是他的行动快,当时又混乱之极,一下子就不见了他。”
    温宝裕侧着头:“他若是没有那容器中装置的帮助,也能在时间、空间中自由
来去,那就找不到他了。”
    温宝裕的话,令我心中一动,刘根生不靠装置,未必有能力在时间和空间中自
由来去,但那又怎样?世界之大,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温宝裕这时,取出了一页剪报来,报上刊载着一开始就介绍了的那段新闻,他
又道:“那容器捞起来的海域有点古怪,可以派人去那里探查一下。”
    别看温宝裕有时胡思乱想,但有时的提议也很好。反正哈山手下有的是船,派
几艘出去,日夜在发现那怪容器的海域搜索,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一想到这点,
我立时打电话到哈山的别墅,可是管家的回答是:“主人和白老先生在八小时之前
就离开了。”
    我吸了一口气,他们已经走了,看来是白老大的意见占了上风,他们“微服私
访”,并非大张旗鼓。我对于他们两人的上海之行,一点也不寄什么希望,估量他
们不几天就会败兴而返,到时再向哈山提议在海上搜索不迟。
    温宝裕却对小刀会的事大感兴趣,嚷叫着:“上海这个大城市,居然还叫一个
帮会占据过,真是稀奇稀奇又稀奇,我怎么不知道会有一个帮会叫小刀会?”
    他这句话说得有点得意忘形了,我冷冷地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何
只是小刀会!“
    温宝裕倒也识趣,他知道我的这句话,简直无可辩驳,所以就立刻转换了话题
:“刘根生一出来之后,立刻回上海去……”
    我一挥手,不想和他讨论下去了,所以我道:“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到过上
海,只是推测大有可能,这家伙十分可恶,什么也不肯说。在他的神情上,我看出
他像是并未达到目的──这种事讨论到这里为止,好不好?”
    我以为这样一说,温宝裕和胡说两人,必然会同意,谁知道连一向不爱说话的
胡说,也和温宝裕一起叫了起来:“当然不可以。”
    我闷哼了一声,瞪着他们,温宝裕扬起手来:“从来也没有一个卫斯理故事,
是有头无尾的。”
    我想了一想,事实倒确实如此,可是刘根生一走,找不出他来,事情就不会有
进展就算找到了他,他什么也不肯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
以令他吐露秘密。
    我不以为哈山和白老大到上海去会有什么收获,也不相信戈壁沙漠可以找到动
力的替代品。
    整件事,没有一条路可以走通,使我感到十分厌恶,因此也破天荒有了想放弃
的念头。
    我冷笑地道:“就让这件事破一个例如何?”
    胡说和温宝裕互望了一眼,大摇其头,温宝裕甚至还故意气我:“你想放弃,
我们找原振侠医生商量去,他一定有兴趣追查下去。”
    白素这时柔声插言:“也不一定每个故事都要有水落石出的结局。”
    温宝裕沉声道:“好故事就一定有。”
    白素笑道:“《雪山飞狐》的故事不好吗?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和飞
狐胡斐比武,胡斐那一刀终究会不会砍下去,就是千古之谜。”
    小宝翻着眼:“记得有一位金学专家说,这是作者故弄玄虚,这个故事始终不
完整。”
    胡说忽发奇想,双手挥动,要大家都注意听他的话:“如果在比武过程中,忽
然有一股力量,使得时间就此僵凝,或者就在那一个特定的时间之中,时间失去了
作用,一切都变成静止,而这种情形,又恰好发生在胡斐的那一刀将砍之际,那会
怎样?”
    温室裕对各种各样古怪的假设,有着天然的适应力,胡说讲得十分复杂,我才
会过意来,小宝已拍着手叫:“好设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只要这种情形不
变胡斐的这一刀,也就永远砍不下去,不是他不想砍,是砍也动不了。”
    我闷哼了一声:“在这样的情形下,人还会有思想吗?”
    温宝裕忽然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神情骇然:“要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人还有
思想,那太可怕了,一直僵在那里,八百年,动也不能动,那比死亡可怕多了!”
    小宝说话夸张,表情十足,我斥道:“真有这种情形,当然思想也会静止,什
么都不知道。”
    温室裕向我望来,虽然他没有开口,可是神情显然在问:“凭什么说得那么肯
定?”
    他的这种神情,十分可恶,我脱口道:“在那容器中,哈山就是处于休息状态
之中,被分解成了分子,他却一点不知道。”
    我在说的时候,不过是随便举一个例子,而目,这例子仓促拈来,也有点似是
而非。可是话一说出口,我们四个人,不约而同。发出了“啊”的一声低呼声,我
们同时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点。
    胡说刚才假设了一种情形,在这种情形之下,时间突然消失──时间本来就看
不见摸不着,十分抽像,似乎用不上“消失”这样的形容词,但是时间既然是一种
存在的现象,自然也可以消失。
    或者说,在这种情形下,时间不再存在,时间停顿了,时间不再运作了,意思
都是一样的。
    这里,又有一个十分矛盾的情形出现,由于人根本不知道那种情形是什么样的,
在那种情形下,一切都静止了,也只是一种设想。
    但如果在这种情形下,一切都静止,而不处于这个情形下的特定空间之内,时
间仍然在进行,那么情形又会怎么样呢?
    哈山、我、白老大,都曾进入那个容器,在那容器之中,处于静止状态,是不
是按下了那几个制钮之后。在那个容器之内,时间就消失,因而造成了胡说所假设
的那种特殊环境?
    我们四人同时想到的是:就算不是百分之百符合这个假设,至少也是一种相类
似的情形。
    那样说来,在那容器之中,不论多久都一样,因为在那容器之中,没有时间,
那是一个没有时间的环境!
    那么,刘根生是一个百年之前的古人,也就十分容易接受,如果他一直在这容
器之中,或者经年累月在容器之中,时间也就对他起不了作用了。
    无意之中,有了这样的一个假设,而这个假设又和刘根生的谜团有关,这都令
得我们很兴奋。
    温宝裕挥着手:“那个小刀会的头目,可能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得了那容器,
靠那容器,他才活了那么久,那容器是长寿之宝。”
    胡说反驳:“一点也不宝,你想想,时间不存在,人就在静止状态之中,那和
死了有什么不同?”
    温宝裕道:“当然大大不同,死了不会醒,他可以随时预校醒来的时间;而且
那容器还不知道有多少其他作用,唉!唉!唉!”
    他说到这里,连唉三产,一副心痒难熬的神情,呆了一会,又补充了一句:
“那东西,比陈长青的那幢屋子,还要好玩,好玩得多了。”
    我问哼了一声:“做人要知足。”
    小宝踱来踱去:“要是戈壁沙漠可以找出替代的动力来,那就好了。”
    我冷笑几几下,未表态。整件事,有了这样的假设,固然令人振奋,但是,对
整件事的进展,一点用处也没有。使人处于静止状态、时间消失(假定),只不过
是那容器的作用之一,另一项已知的作用,是可以把人分解为亿万分子,那又是一
种什么作用?什么力量?
    单是这两项功能,也无法作出完全的假设,若加上许多作用,更是复杂,地球
上再优秀的科学家,在这个容器之前,只怕也如同穴居人在一具大型电脑之前一洋,
根本无法理解。
    温宝裕忽然又一拍大腿:“这东西在我们手里,要是研究不出一个名堂来,真
是枉然为人也。”
    我瞪了他一眼,“从现在起,你什么也不做,专门去研究,只怕到头发白了,
还是什么也研究不出。”
    这句话,温宝裕倒十分接受,或许是他生性懒,根本不想花时间去研究,所以
他又道:“能把那个小刀会的头目找出来就好了。”
    他说出这种废话来,我更懒得去理睬他,不过我也想到了一个问题:刘根生得
以长命,得以有许多能力,全靠这个容器中的种种装置,若是离开了容器,他也只
不过是一个懂得武功的普通人,可是他走得如此之急,只是卸了动力装置,是不是
他有什么极重要的事,非要他赶着去处理不可呢?
    事情看来,愈来愈扑朔迷离,才作出了一个可接受的假设,接着而来的问题,
却又多了许多。
    温宝裕和胡说又商量了一些什么,发表了一些什么,我都没有注意,只听得他
最后大声说:“我猜刘根生一定又到上海去了,他的老巢穴在上海,他主要待办的
事,自然也在上海。”
    过了一会,他又道:“要是哈山和白老爷子凑巧能在上海遇到他,那就好了。”
    我冷冷地道:“上海有超过一干万人口。”
    温宝裕道:“他们双方都为同一目的而去,遇到的机会就很大。”
    这小子,这句话倒说得大有道理。哈山和白老大去找小刀会的资料,若是刘根
生也想找当年的文件,在图书馆或档案馆中相遇的可能性,自然大大提高。
    上海还有些古旧的建筑物,和小刀会的活动有关,被列为古迹,若是他们都去
看了,自然也有机会相见。
    温宝裕见一句话令我暗暗点头,更是得意:“那动力装置,不知重不重?我看
他不全带了它到处旅行,说不定就顺手埋藏在工厂的附近……”
    他说到这里,手舞足蹈;大是欢喜:“叫戈壁沙漠派几辆探测车出去,可能会
大有收获!”
    我也同意温宝裕的想法,所以心中才暗暗吃惊,刘根生一定是为了怕有人乱按
制钮,才拆走了动力装置的,他曾屡次告诫,说会闯祸,要是真找到了动力装置,
落在温宝裕他们手中,只怕就要天下大乱!
    不过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制止他去通知戈壁沙漠──温宝裕和白老大有
很多相似之处,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不怎么去考虑后果、这一老一少两人,十分投
契,原因也在于此。
    看温宝裕这时的情形,像是已经找到了被刘根生带走的动力装置一样,我也懒
得理他。
    事情讨论到这里,很难有进一步的发展,温宝裕又作了许多天马行空的假设,
可是我们三个人,没有一个对他的说法点头,他自己觉得有点泄气,在沉默了片刻
之后,他又高兴起来──这正是他性格的可爱之处,永远不会让沮丧占据太多的时
间。
    他又指手划脚地道:“至少我们可以假设在那容器之中,可以制造出一个时间
停顿的环境来!使得人的生命,可以分段进行!”
    温宝裕在这里,又创造了一个新的名词:“生命的分段进行”。
    他所创的这个名词,倒也十分生动,很能具体说明这种怪异的现象。以刘根生
为例,如果一百年前,在他二十岁那年,他有了怪遭遇,进入了那容器之内,时间
对他来说,停顿了,而外面已过了二十年,他从容器中出来,仍然是二十岁。
    然后,他在离开容器之后,又在正常的情形之下,生活了两年,那么,他是二
十二岁。他又进了那容器,再处在时间顿的状况之下,而外面又过了二十年……
    如此类推,他每隔二十年,离开容器,活动两年,那么,一百年对他的生命来
说,只是十年。刘根生看来像三十岁左右,他的生命,就是“生命的分段进行”。
    自然,他的分段生命,不一定是二十年,也可以是三十年、十年,或一百年一
个整段。
    总之,当他置身于那个容器中的时候,他的生命,处于暂停的状态之中。这种
情形,怪异之极,我们四个人将这种情形想了一想之后,各自的神情,都相当古怪,
而且,显然同时想到了一个相当接近的情形,四个人同时开口:“那好比──”
    白素先停口,我和胡说也停了口,温宝裕照例一开口就无法停止,所以接下来
的话,就由他说下去:“那好比一盒九十分种的录音带,每播上九分种,就按下暂
停制,暂停三十分钟,然后再播九分钟,又暂停三十分钟,那么,等录音带播完,
录音带的播出时间,仍然是九十分钟,可是时间已过了三百三十分钟!”
    胡说的脸色十分白,当然是由于他想到这种“生命分段进行法”的极大伸缩性
的缘故:“理论上如果成立的话,一个人的生命,岂不是可以延长到──”
    我吸了一口气,补充了他未曾说完的:“可以延长到无限期,一千年。一万年,
五万年……”
    胡说不由自主,身子颤动了一下,孤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从容器中出来的
是小刀会头目,那不算稀奇,从容器中出来的也有可能是八十岁才遇文王的姜太公!”
    那么多古人可以说,他何以偏偏捡了这位姜先生,不得而知,当然是由于那时
大家的思绪十分紊乱,随便捡了一个古人来说,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的。
    可是胡说举出了姜太公来,又引起了温宝裕的联想力来了:“最好是哪咤!”
    温宝裕十分喜欢哪咤这个神话人物,常常羡慕他可以切肉还母,切骨还父,了
结了血肉之躯,从此自由自在,再也不必受父母所生肉体的束缚,荷叶化身之后,
用温宝裕的话说:“进入了生命的高级形态,以灵魂为主的生命形式,拼弃了百无
一是的臭皮囊!”
    (中国传统的神话故事,想像力丰富无比的极多,哪咤故事,只不过是其中之
一而已。)
    我怕他再列举他喜欢的古人,那么真没完没了,所以我忙道:“当然刘根生就
是以这种方式,跨越了一百年时间的。”
    白素直到这时,才得以发表意见:“照情形看来,刘根生在时间停顿的环境中
相当久,其间,他离开容器时,可能又有别的奇遇。”
    我们向她望去,白素解释:“那容器有许多功用,他曾对哈山说,哈山太老了,
不够时间学,可知他曾花了不少时间,学习使用那容器!”
    白素的假设,又提出了新问题来了:那时,这容器是在什么地方?他从什么人
处学会使用这容器的功能?
    「第二章」
    我和白素互望,神情有点苦涩,提出了一个可接受的假设,并没能使事情有进
一步的发展,而是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各人都有沉默了片刻,都在设想着刘根生第一次见到那容器的情形。
    我的设想是,不论刘恨生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那容器的,一个一百年前上海小刀
会的头目,在太西洋上见到了那容器的可能性,虽然小之又小,但也不是绝无可能。
    可是,他见到了那容器之后,要弄明那容器的功能,并懂得一一使用,是绝无
可能的事。
    别说是他这个一百年前的帮会头目,一百年之后,我、白素、白老大、戈壁沙
漠,以及那工厂中的那么多人,可以说全是聪明才智之士,有的更具有现代科学专
业知识,可是面对着这古怪的容器。也有原始人面对大型电脑的感觉。
    由此可知,刘根生绝无可能无师自通,弄明白这容器的许多功用。
    而如果有一个人,肯悉心指导他,他要学会,倒也不是难事。那两排按钮,控
制着一切功能,只要记性好,记住如何循序,按动哪几颗按钮,就可以产生什么功
能,谁都可以学得会。
    当然,学会施展那容器内许多功能是一回事,要了解何以那容器会有这样的功
能,又是另一回事,这就像谁都可以按下一个制钮,令一台电视机出现画面,但是
要明白电视机何以会出现画面,那是另一回事一样。
    而且,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刘根生只会使用那容器,不明进一步的道理,所
以,其实他对那个容器,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恐惧感,这才使他一再告诫“碰都不能
碰”、“一碰就会闯祸”。
    刘根生对那容器,根本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绝不是容器的第一手主
人。
    我一想到这里,立时把自己想到的叫了出来。
    温宝裕立时同意:“你们上当了。”
    他不说“我们上当了”,而说“你们上当了”,那相当可恶,暗示他当时不在
现场,又暗示如果他在现场的话,可能不会上当。
    我冷笑一声:“上什么当?他虽然不明白原理,但容器能发生什么作用,他总
是知道的。”
    我脸色不善,温宝裕也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太过分了一些,所以缩头缩脑,不
敢抢着发表意见。胡说忽然笑了一下:“情形很古怪,极可能,当刘根生发现那容
器的时候,一打开,里面也有一个人走出来,那个人是若干年之前进去的,那情形
就像──”
    温宝裕终于忍不住了,抢着叫了起来:“情形就像哈山看到刘根生从里面出来
一样,所以,当然是那个人教会了刘根生一切。”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疑惑:“真奇怪以刘根生当时的知识程度而言,如何
接受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实──那时,连汽车都还未曾有。”
    这个问题。自然也无法有答案,白素继续她的想法:“他可能一直在学习如何
使用这个装置,一直到最近,所以,他才会一见哈山,就急急离去,那当然是有十
分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做。”
    温宝裕摇头:“那事情未必重要,若是重要的话,他一定早去做了。”
    白素笑:“这情形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情节:得到了武功秘笈的人,为秘笈的
内容所吸引,如疑如醉,专研武功,什么事都可以放得下,等到武功有成,才觉察
到时光的飞逝。”
    听得白素打了这样一个比喻,虽然由于种种谜团,真相无从得知,心中十分郁
闷,但是我也禁不住“哈哈”大笑:“近来者赤,近墨者黑,真是不错,和小生来
往多年,说话就有他的风格。”
    白素微笑:“我的譬如不合格?”
    我想了一想,倒也挑剔不出什么不是来,白素又道:“在这个过程中,我相信
刘根生一定通过容器中的装置,得到了极其丰富的现代科学知识。说不定远远超过
了现代人类的科学水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吸引他继续钻研下去。”
    白素这一番话,有相当的说服力,我失声道:“我们太小看他了,只当他是一
个有了一段奇遇的人,没想到他在这段奇遇之中,已脱胎换骨,再也不是当年的小
刀会头目,而且有可能是地球上最出色的人。”
    温宝裕不住眨着眼,我尽量回想和他在一起时的情形,却又感觉不到他有什么
特别之处,所以我对自己的推恻,又不禁疑惑起来,有点无可奈何:“看来,问题
又兜回来了,仍然需要刘根生出现来解答一切问题。”
    温宝裕打了一个哈哈:“矛盾之极,他已说过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闷哼了一声,用力挥手,真有点后悔当日他出现的时候,没有用一切方法使
他说出他的经历来。
    不过,那时我虽然有点设想,却没有现在这样具体──现在已经有了“时间停
顿”、“分段生命”等的假设,也假设了刘根生在初见这容器时,容器中有人,这
个人给与他很多知识等等。
    有了这些假设,软硬兼施,逼他说出实话来,自然容易得多了。
    无论如何,刘根生已消失无踪,再要找他,十分困难,我们所作出的假设,就
算再接近事实,也无补于事,至多只有一直假设下去。
    一想到这点,我的神情,不禁大是沮丧,白素笑了一下:“如果他的生命,离
不开那容器,那么他始终再会利用那容器。”
    温宝裕直跳了起来:“对啊!他会带着动力装置,回到容器中去,就算他一进
入容器,就会冲天飞走,他也必须先接近容器。”
    我明白温宝裕和白素的意思,笑了起来:“这使我想起‘守株待兔’的寓言。”
    白素道:“大体相同,肯定了刘根生不能永远离开这容器,只要守着它,就始
终有等到他出现的一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说法,相当有理,温宝裕又问:“那动力装置的体积
有多大?”
    我比了一下:“大约比普通的压缩空气筒细一点,一共由四个圆柱形组成,他
取下来之后放在外衣下面,就颇为吃力。”
    温宝裕拍着手:“那他当然不能带着这样的东西去这里去那里,我们可以双管
齐下”
    他说着,就取过电话,放在我的手中,我略想了一想,觉得那“双管齐下”的
方法,并没害处,所以就拨了法国那工厂的电话。
    那电话号码是临走时戈壁交给我的,那台微型流动电话是他和沙漠的杰作,二
十四小时不离身,要和他们联络,十分容易。
    不一会,就听到了戈壁的声音,我先问:“有什么进展没有?”
    戈壁的声音听来十分苦涩:“一点也没有,我们尝试在几个接触点上,接通电
压不一的电流,但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有点骇然:“小心一点,别冒险使用太高的电压。”
    戈壁苦笑:“我想不会有危险,也不会有作用,不然。那个百岁人魔,也不会
放心把这东西留在我们这里了。”
    听他称呼刘根生为“百岁人魔”,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可是温宝裕在一旁,
却已鼓起掌来,大声道:“百岁人魔,可圈可点。”
    戈壁又吸了一声:“我们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实在不想放弃。”
    我顿了一顿:“我们商量下来,有一个双管齐下的可行之法。”
    戈壁对我十分有信心,忙道:“好极了,说来听听。”
    我道:“这两个办法,倒有一个是温宝裕想出来的,让他来和你说。”
    我把电话交给了温宝裕,他大喜过望,一手接过了电话。
    多半是由于兴奋过度,温宝裕手心在冒汗,一手又在褂子上用力擦了擦,开始
向戈壁叙述我们的假设,和要做的事情。
    他说的“双管齐下”的进行方法,的确十分合乎情理,才说到一半,就听到有
许多掌声、喝采声传来。温宝裕更是高兴,俊脸涨得飞红,把应该进行的事,说得
十分详细。
    他一说完,戈壁就道:“没有问题,立刻可以进行探查被带走的动力装置的行
动,至于守着这容器……我想每天我们抽出几小时来、假装不研究,看起来像是没
有人,但布置人暗中监视。这百岁人魔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就很难再逃走。”
    温宝裕也兴奋得像是已等到了刘根生,竟然念起戏白来:“且看老夫手段,手
到拿来。”
    我一直以为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并没有寄以多大的希望,当然也不会那么
兴奋。等到胡说和温宝裕走了之后,我另外有一点事要做。温宝裕走时,说他会负
责把这件怪事告诉在瑞士求学的良辰美景,也会向原振侠医生转述一下,以听取更
多人的意见,集思广益云云。
    我和白素在书房中对坐了片刻,我来回踱步,白素自然在我的行动中,可以看
出我另有主意,她静静等着我发表意见。
    我把自己所想到的整理了一下,才道:“假设那东西每隔一百年出现一次,或
是一百一十年、一百二十年才出现一次,又假设这东西在地球上存在已久,那么,
这应该多次出现过,我想广泛地查一下历史上的各种正式记录或是裨史野闻,看看
是不是有相类似的记载,提及一个这样的容器。和一个──百岁人魔的。”
    白素皱着眉:“这是一项极其繁重的工作。”
    我笑:“当然不是我们自己来进行,可以委托多个有电脑储存资料的机构进行,
有结果最好,没有结果,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想:“好,你阁下贵人事忙,就交给小可去办吧。”
    我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多谢娘子!”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忽发奇想:“这个容器,可以轻易把人的寿命……”
    我本来想说:“可以把人的寿命延长”,可是一想,“延长”这个形容,不是
十分恰当,因为处于“时间停顿”状态之际,人和死了差不多,一个人,该活八十
岁的,还是八十岁,并不能延长寿命。
    所以我想了想,觉得用“拉长”一词,比“延长”这个词好得多。
    我改口道:“这容器可以把生命……拉长,要是我们一起挤进去,处在时间停
顿状态之中,过十年出来一年,岂不是可以看到一两百年之后的情景?”
    我说得十分热切,可是白素的反应冷谈:“那不见得有趣,人总是属于自己的
时代的,退后和超前,都是十分痛苦的事。”
    我还想说服她,如果有机会玩这样的游戏的话,要她和我一起进行,不然,我
一个人成了“百岁人魔”,她却早已生命结束,那真是悲惨之极了。可是不等我开
口,她就淡然道:“还记得伟大的宇宙飞行员革大鹏吗?他是那么出色,我们遇见
他的时候,他是一百年以后的人,他有机会回到我们这个时代,可是他坚持要回到
他自己的时代去,尽管前途茫茫,他也要去冒险。”
    我叹了一声,自然未曾忘记下一世纪地球上的宇宙航行员革大鹏。他在宇宙航
行之中,遇上了不可测的一种震汤波,把他震回了一百年前,遇到了我和白素,以
他的一百年之后的知识和能力而论,如果他在我们的这个时代留下来,那他不拆不
扣是个超人。可是他坚决要寻回属于他的时代。
    可知时间和生命之间,有着难以分隔的关系:是这个时代的生命,就必须在这
个时代之中生长和结束,不能跨跃这个时代。
    (伟大的宇宙航行员革大鹏,和我和白素的故事,记述在《原子空间》这个故
事之中。)
    白素又道:“我不觉得刘根生超越了时间一百年,会有什么快乐。”
    我不禁孤怜伶地打了一个寒战,想想我就算能和白素,出现在一百年之后,那
时,什么亲人朋友都没有,我们是两个和时间完全脱节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人生的
乐趣可言。
    当然,我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而我又生出了一个新的疑问:“可是,刘根生
看来十分起劲,并不感到有什么痛苦。”
    白素秀眉微蹙,她的这种神情,十分动人,我伸手在她的眉心轻抚了一下。
    她道:“我料想刘根生一定有一宗十分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他心中只想完成
这任务,没有时间感到不适应。一等这件任务完成,他可能会感到失去时代的痛苦!”
    白素的假设,纯粹从心理学的观点出发,相当空泛,我不是十分同意,用怀疑
的口吻问:“你的意思是,他如今正在进行那项任务?”
    白素笑了起来:“这只是我不成熟的想法,希望他能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当天,对这件事的讨论,到这里为止。
    以后,每一天,不用我和戈壁沙漠联络,温宝裕每天都向我报告。
    开始两天,温室裕对戈壁沙漠还很客气:“和他们联络过了,没有发现。”
    接着,他开始称他们为“这两个人”,进而为“这两个家伙”,一个星期之后,
戈壁沙漠变成了“这两个笨人”、“笨蛋”……。
    我在两个星期之后,忍不住责斥他:“小宝,你怎么能这样子称呼他们?”
    出乎我的意料,温室裕道:“不是我要这样称呼他们,那是他们的自称──他
们找不到那动力装置,就这样责备自己。”
    我苦笑:“或许我们的估计不对!”
    温宝裕道:“不,我们的估计是对的,刘根生绝不可能带着那动力装置到处走,
譬如说到上海去,他一定将之藏在什么地方,只不过我们找不到。”
    我叹了一声:“可能藏在几百公里这外,并不真正在工厂的附近。”
    温宝裕默然无语。
    而在我这方面,搜寻资料的工作,也进行得并不顺利,得到的资料,连《聊斋
志异》上的,在半夜海上忽然大放光明的记载都有了,就是没有类似的一个容器可
供人坐进去的或同类的记载。
    事情全然没有进展!
    连白老大和哈山,在离开了之后。也音讯全无,不知道他们在上海的“寻根”,
是不是有成绩。
    我在提到“寻根”这个通用的名词之际,温宝裕哈哈大笑:“真是名副其实的
寻根──他们要找的人,名字就叫刘根生。”
    温室裕很想也到上海去,和那两个老人家一起去疯疯颠颠,可是他父母说什么
也不让,而不久之后,他倒替我去了一次台北,这是题外话,表过就算。
    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和白素自然不会是闲着等这件事的发展,而是另外有
许多的事在忙,可是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进展。
    倒是在这期间,在没有我们参与之下,另外有一些事发生,很和这个故事有关。
    还记得那个倒霉的船长吗?
    我称那艘大轮的船长为“倒霉的船长”,自然大有理由。在哈山和白老大的打
赌行动之中,哈山由于对他的信任,所以他成了唯一知道哈山躲进了那容器的人,
结果,他却经不过半条船的巨大利益的引诱,把哈山的秘密,出卖给白老大。
    白老大和哈山的打赌,后来产生了那样意料不到的变化,大家早已把这场打赌
的胜负忘记了。白老大和哈山有这样的交情,再加上他们的性格,自然不会再把什
么赌注放在心上,早就把整件事当作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的兴趣,转到了小刀会
的身上去了。
    也就是说,我既然不必陪哈山去说八十天的故事,哈山也不必把那艘豪华大邮
轮转名到白老大的名下。
    整件事都过去了,唯有那位倒霉的船长,却完全改变了他的命运。
    哈山知道船长曾把秘密告诉白老大,任何人,在一开始知道自己被信任的人出
卖时。当然会不高兴,哈山也不能例外。
    可是哈山立即原谅了船扶,再加上整件事情已告一段落,哈山也没有任何责备
加在船长的身上,还是继续让他当船长。
    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倒霉!是的,如果船长不是那么自负的话。
    在整件事中,船长虽然由于本身的缺点,不能坚决拒绝引诱(有多少人能受得
注这样的引诱?)但是他是事件的受害者──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却损失了他的人
格。尽管没有人责备他,他却深深自责。
    船长算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如果是奸佞小人的话,才不会感到什么痛苦,正
因为他一生正直,从来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所以在这种情形下,他才会觉得
难过之极,再也无法从那种精神状态之中解脱出来。
    于是,他开始喝酒。
    (当白老大和白素商量着要用天文数字的金钱收买船长的时候,我曾经竭力反
对过。)
    (看来我的反对十分有理。)
    (别去测试人性,千万不要!像刘根生警告别去碰那容器中的按钮一样,一碰
也不要碰!)
    一艘大客轮的船长,工作十分繁重,责任也十分巨大,几乎要二十四小时都保
    持百分之一百的清醒。而船长由于精神上负疚,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就变成了
酗酒之人,如何能负此重责?
    而且更可怕的是,由于自责和酒精的双重刺激,船长患上了急性精神病。这种
急性精神病,正式的名称是“酒狂症”,患上了这种病的人,比普通的癫狂症更可
怕,它间歇性发作──每当体内的酒精积聚到一定程度时,一个平时十分正常理智
的人,就会突然变得疯狂。完全无从防范,而且行为怪异,完全和这个人平时的行
为不同。那是酒精完全破坏了人脑的正常运作,使人彻底改变行为的结果。
    船长的酒狂症第一次发作时是在船上,恰好是八十日航期中的第四十天,他忽
然和两个也喝了酒的水手大打出手,弄得鼻青脸肿。
    船上的医生已经诊断酗酒过度,于是严禁地喝酒,可是只禁了两天,他不知道
从哪里弄到了一大瓶伏特加,一口气灌进了肚里,满脸通红地在餐厅中“发表演说”,
粗言粗语,听得连最没有教养的人也不能忍受,几个绅士起来制止,船长又和人大
打出手。
    等到酒醒之后,他隐约知道了发生过什么事,懊丧到了极点,不知如何向人道
歉,他把自己锁在船长室中足足两天,当然,那是一个恶性循环──在这样的情形
下,他更需要酒精的刺激,于是又有了第三次的酒狂症的发作。
    这一次,他竟然坚持说两个艳丽的女乘客是妓女,要把他们赶下船去。
    那时,船才离开新加坡不久,正航行在汪洋大海之上,发狂的时侯,他倒没有
忘记自己是船长,充分行使他船长的权力。而被他指责的两位女土,一位有着男爵
夫人的头衔,另一位是着名的女时装设计师。
    这件事,发展到了船长揪住时装设计师的头发,又打碎了玻璃,硬要把女设计
师从窗口塞出去的程度──当然,他又被制服,这一次。他不被当成船长看待了,
由几个身壮力健的船员轮流监视,不准他出船长室半步,船上两个医生商量之后,
还是供给他酒,但不让他喝醉,让他和别人接触,他的酒狂症自然也只好害他自己。
    高级船员在开会之后,向总公司请示,由于哈山不在,船长又是十分高级的人
员,总公司方面也没有主意,只是指示:到下一个港口时,请他上岸,而由大副代
理船长的职务。
    看,故事兜来回去,又兜回来了,下一个港口,就是我长住的城市。
    也不是船长一上岸就立刻和故事行接上的,这个城市有船公司的分公司,分公
司的负责人自然不知道船长何以会变成这样,只知道船长是哈山十分敬重的人,所
以不敢怠慢,把公司招待宾客的一幢小洋房拔出来给他住,派了司机、仆人给他。
    船长索性大喝了七八天,喝得天昏地黑,然后,他又觉得一个人喝酒,十分无
趣,所以每天都到一个专供高级海员喝酒的俱乐部去消遣。
    那个俱乐部之中,几乎什么样的消遣都有,但是船长去的,目的自然只是为了
喝酒。有些酒量好的人陪他喝酒,而且全是同行,话题投机,酒自然也喝得格外畅
快,酒狂症间中发作,反正大家全是酒鬼,各有轻重程度不同的酒狂症,所以大家
也不以为意。
    那一天下午,船长照例和几个人,一杯在手,在俱乐部的一个起居室中喝酒。
    那起居室的布置,十分古典,沙发全是那种很硬的真皮,钉上了铜钉的那种,
光滑得可以当镜子来刮胡子。
    也不知是怎么开始的,先是进来了三个人,很明显,三个人之中,两个人在不
断巴结另一个人,那个被巴结的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看就就知道是一个长期
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衣着随便,可是趾高气扬。说话声音极大,一来就吩咐酒保:
“拿最好的酒来!要找最好的女人,该到哪里去找?”
    酒保懒洋洋地答应了一声,却没有什么行动,另外两个人向酒保一瞪眼:“听
到了没有,快去,拿最好的酒来,要最好的!”
    酒保是一个六十左右的老人,在这家俱乐部服务已超过三十年,什么样的阵仗
没见过,他双眼向上翻,望也不望向那三个人,却向船长望来:“船长,请问你还
要酒吗?我们这里,讲话都要先说一个请字,对不对?”
    船长也看着那三个人讨厌,一听得酒保这样说,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三个人立时大怒,满脸通红,其中有一个抡起拳头来想去打那酒保,可是看
到另外至少有七八对愤怒的眼光射过来,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船长这里还不是很醉,所以他不想事情闹大,他挥了挥手:“你们另外找地方
去喝酒吧,这时不适合你们。”
    那第一个开口要酒的人还不服气:“为什么?我们很快有的是钱──”
    讲到这里,他忽然有点气妥,改了口,连酒保在内,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谁都可以分得出“有的是钱”和“很快有的是钱”之间的分别有多大。酒保在
大笑之后,甚至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表示同情。
    那人的脸涨得更红,用力挥着手,宣布:“至多三天。我们就可以捞起那艘沉
船来。”
    一个坐在角落中的人用十分不礼貌的语气道:“哦,三位原来是专来打捞沉船
的?”那人拍着胸口:“怎么,那不是海员吗?”
    有几个人,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另有人道:“只有会员才能签帐,据我所知,
这里最好的酒,每瓶价值五千美元以上,请问三位用现金来支付,需要多少瓶?”
    那人的脸色难看之极,可是他还是十分有信心,“哼”地一声:“三天之后,
沉船中的财富,可以使我买下整个俱乐部来!”
    看他的神情语气这样肯定,一干人等,倒也不再去取笑他,都互望着,他们全
是十分有经验的海员,自然对于一切海上活动,也十分留意,可是这时,看他们的
神情显然都不知道在附近的海域之上,有什么大规模的打捞沉船工作在进行。
    凡是航海者,对沉船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每一个航海者都知道,不论现代科
技把船只制造得多么安全坚固,可是事实上,任何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在不可测的
大海之中,都随时有变成沉船的可能──自然,那也代表了每一个航海者的生命,
随时都有被大海吞噬的可能。
    那并不危言耸听,核子动力的潜艇,应该是人类造船技术的最高峰了吧?可是
近三十余年来,沉在不可测的海底,永远没有再见天日的机会的核于潜艇,超过十
艘之上,有的,连出事的原因,都无法查明!
    再加上,沉船上的财货,也很动人心弦,若是打捞起一艘沉船,船上载有价值
可观的财宝,自然可以使人突然之间成为富翁。
    由于有这两点吸引,所以一时之间,起居室中,有了一个短时间的沉默。然后,
才有一个人问:“附近有人打捞沉船?好像没听到什么消息?”
    这人这句话一出口,那冒冒失失进来的三个人,脸色陡地为之一变。本来,可
以看得出他们嚷叫着要拿最好的酒来的时候,已经有点酒意了。
    (不是有了几分酒意谁会叫出“拿最好的酒来”这种妄话?)
    这时,看来他们的酒意也消退了,甚至还有点慌慌张张,他们三个人齐声道;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人在附近打捞什么沉船!”
    三个人忽然改了口,倒令得别人十分惊讶,他们不但否认,而且立时再也不想
停留,转身就向外面走去,他们三个人才一出去,就有两个人,心血来潮一样,也
跟着向外走去。
    船长在这时候,陡然喝:“站住!别出去向他们追问有关沉船的事!”
    那两个在门口给船长喝住了,神色很是尴尬,看来他们正是准备去向那三个人
追问有关沉船的事,他们一起向船长望来,船长先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后,哈
哈大笑了十来秒钟才道:“你们出去一问,这三个家伙一定先神神秘秘不肯说,后
来才勉强透露,说他们在海底发现的沉船中,看到金块,只怕有八十吨,不过他们
没有本钱投资打捞──”
    船长说到这里,其余的人,也明白船长想表达什么了,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在门口的那两个人,也耸肩笑着:“如果我们投资的话,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看
到那些黄金,是不是?”
    船长打了一个呵欠,一面向杯中倒酒,一面道:“是,这种把戏,是上几个世
纪的玩意儿了,想不到现在还有人在玩,而且,也几乎有人要上当。”
    在门口的那两个人,满面通红,讪讪地走了回来,其中有一个,年纪较轻,脸
上有点挂不住,低声说了一句“或许是真的,也说不定。”
    谁料就是那样的一句话,却激怒了船长──船长的精神状态真的处于一种十分
可怕的情形之下,他的行动之激烈,简直超乎想像,他陡然吼叫了一声,直跳了起
来。手中的一杯酒,连杯子向那人掷了过去,那人绝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发生,
“叭”地一声响,杯子已在他的额上碎裂,有少量的血流出来,杯中的酒,也洒了
他一头一脸。
    船长接下来的咆哮声,即使是讲惯租话的航海者,也听得惊心动魄,他骂道:
“你他妈的贱种,不相信我的话,只管去找那三个狗娘养的,看你口袋里那些……
    钱是不是合……只管去,不去的是……“
    这一连串“……”要说明一下,像是《洁本金瓶梅》之类的删节本一样,全是
删去了的脏话。
    那人没来由地捱了这样一顿臭骂,又受了伤,还被酒淋了一身,僵在那里,不
知如何才好,其余的人也绝料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一时之间,也吓得呆了。
    可是,船长还不肯就此罢休,他操起酒瓶来,一扬手,酒瓶顺手砸在一张几上,
碎裂了开来,他竟然挺着破酒瓶,就向那人冲了过去!
    如果不是我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相信船长的下半生非在疯人院度过不可。
    「第三章」
    我是如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呢?纯是一个“巧”字。我到这里来,是来找船
长的。
    我知道船长在这个俱乐部,每天都喝得大醉,醉了就骂人,被他骂得最凶的人
之中,有白老大、白素和我,有一个晚上,被已成了着名私家侦探、有侦探事务所
很具规模的电脑室的小郭的一个职员听到了,知道小郭和我的关系,所以告诉了小
郭,小郭又特地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了我。
    (至于小郭事务所的那个职员,如何会在这里出现的,那自然不必细表了,否
则一个故事,只怕叙述十年八载,都讲不完!)
    收到了小郭的电话之后,我和白素商量了一下,我们都不知道详细的情况,但
是一个人若是每天都喝醉酒,而且醉了就骂人,那么这个人的情形很差,是可以肯
定的事了。而船长的情形一至于此,这原因,我和白素,当然也可以理解。
    白素叹了一声“船长……十分无辜,事情既然由我们而起,我们应该尽量帮助
他。”
    我对于当日的行动,始终不满,所以又咕哝了一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位船长先生,可以说是无辜之极了,我这就去看他。”
    白素蹙着眉,没有出声,过了片刻,才道:“不论他受到什么伤害。我们都会
设法补偿。”我没有再说什么,双方的意思,既然已经通过语言得到了交流,就没
有再多说的必要──再说下去必然是不愉快的争吵,那是我和白素之间绝不会发生
的事。
    于是,我就到了那个俱乐部,俱乐部有几个大航运公司资助,设备相当好,一
进去就给人以豪华舒适的感觉。所以,当我首先看到了那三个人,急急自内走出来
时,我心中也在奇怪:这三个人,看来虽然像海员,可是,绝不够级可以出入这样
的俱乐部。
    这时,有一个职员走过来,问我找谁,同时也看了那三个人一下,皱着眉问:
“三位是怎么进来的?”
    三人中的一个没好气道:“走进来的,怎么进来,难道爬进来的?”
    这人一开口,像是才吞下了一斤火药一样,后来看到的船长,则像是才吞下了
一颗原子弹。职员很沉得住气:“我的意思是,俱乐部,要由会员介绍才可以进入。”
    那人一扬头:“哈山这老家伙,是不是会员?”
    若是航海者没听说过哈山这个名字,那就像共产党员没有听说过马克思一样不
可能,那职员略怔了一怔才回答:“哦,是哈山先生介绍来的?有介绍文件吗?”
    人人都可以说是哈山介绍来的,当然口说无凭,职员的要求又很合理。我在一
旁等着看那人受窘,因为我想他当然不会有哈山的介绍文件。
    可是世事往往出人意表,那人伸手自后袋中,摸出了一个又脏又旧的小皮包,
打开,取出一张有胶封套的名片来,交给那职员。
    我斜眼看了一下,那是哈山的名片,职员把名片翻了过来,后面写着几行字,
我看不真切,可是职员一看,神情立时变得恭敬无比,他双手把名片还给那人,连
声道:“请进!请进!三位可以随便享用一切,哈山先生会负责费用。”
    我“旁观”到这里,里面已经响起了船长暴雷似的呼喝声和叫骂声。我一认出
那是船长的声音,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立时急急向内走了进去。
    那三个人对职员的态度怎样,我没有继续留意,但是猜想起来,一定好不到哪
里去,因为那人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我们自己的花费自己会负责,别以为我们
没有钱。”
    后面还有一些什么话,也没有听清楚,因为船长的叫骂声,简直惊天动地,而
等我推开门的时候,船长正好拿着破酒瓶去对付那个已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的人。
    我一看这情形,自然非出手不可──在这种时候,再不叫船长理智一些,那简
直是船长的帮凶了。我一跃向前,飞起一脚,踢在船长的右手碗之上,踢得那个破
瓶,直飞了起来,船长的手上没有了凶器,自然好对付得多了。我一面向他走去,
一面叫了他一声。
    船长转过身,一看到我,又是几下怪吼声。我一接触到他的眼光,便愣了一下,
因为他眼中的那种光芒,可怕之极,他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一个十分稳重的彬彬君
子,可是此时,却哪里还是一个正常人。
    我心中十分难过,可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他病情如此严重,所以还好整以暇
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谁料就在这时候,船长一声怒吼未毕,双手已经向我的脖子
上,直抓了过来。
    他用的力道是如此的大,以至才被他抓中脖子的时候,真像是两个钢箍,直箍
上来一样,虽然不至于眼前发黑,却也好一阵金星乱冒。
    船长是绝对想将我抓死的,这时他处在那么严重的酒狂症症象之中,狂乱得完
全失去了理性,什么事做不出来?这一点,从他瞪大了的眼睛中可以看出来,他认
为令得他处境完全改变的人之中,我也有份,所以才一见了我,就有那么多的怨毒。
    这时,旁边的人也呆住了,我当然不会容许这种情形持续超过五秒钟,我立时
双手同时弹出一指,恰好弹中他的肘上。
    那一弹,令他双手松开,然后,我伸右手按住了他的心口,推着他前进,左手
顺手在旁边的一个人处,抢过了酒。
    我把抢过来的酒,递向船长,船长十分自然地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我右手
再一发力,他后退两步,颓然跌进了一张沙发之中。
    我立时到他的面前,盯着他,用十分诚恳的语气道:“没什么,任何事都没有
什么大不了!”
    一面说,一面向身后连做手势,示意拿酒来,因为船长这样的情形,令他尽快
安静下来的方法,是再让他喝更多的酒,使酒精令他昏迷!
    等到船长又喝了近十杯酒之后,他的头向旁一侧,呻吟声大作,双手挥动着,
可是连讲话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时,那个被船长攻击的人(也是一个高级海员)仍然站着,又惊又怒,不断
无意义地挥着手,想说什么,可是又气得说不出话来。我指了指船长,问他道:
“你看到他的情形了,希望你别和一个酒狂症患者计较。”
    那人叹了一声,一副自认倒霉的神气,一面抹着脸上的血和酒,走了开去。
    几个船员走了进来,神情惊惶,不知如何才好,我问:“有医生吗?”
    有一个人在门口搭口:“这样的情形,神仙也没有用。别说医生了!”
    我循声看去。看见刚才我一进门就遇到的三个人,正在门口,可能是喧闹声吸
引了他们来看热闹的,那句话,就是其中一个人说的。
    那个捱了骂的的人,到这时,才算是缓过一口气来,指着那三个人,十分不满
:“你们快离开吧!就是因为我对你们所说的事表示了一点兴趣,才会有这种倒霉
的事发生!”
    我在这时,并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而且也不想去研究,因为对一个酒狂
证的患者而言,任何细小的事故,都可以演变为不可收拾的大祸害。我只是在考虑,
该把船长送到什么医院去,替他进行彻底的治疗。我考虑到的第一人选,自然是原
振侠医生。
    原振侠医生其实亦不能算是一个好医生──他的杂务太多了,但是他有一个长
处,像船长这样,由于心理沉重的负担而形成酗酒,以致成为酒狂症患者的情形,
堪称疑难杂症,原振侠医生对付疑难杂症的本事,倒还在一般医生之上。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大呼小叫的声音:“天,你是卫斯理,我
认出你来了,你是卫斯理!”
    我不禁皱了皱眉,任何人都不喜欢被人指着这样叫嚷的。我用不是很友善的眼
光去望着那个十分兴奋、几乎手舞足蹈的人──他就是那三个人之一,刚才在门口,
拿出一张哈山的名片,令得俱乐部职员对他前倨后恭的那个人。
    我冷冷地道:“认出什么人。值得那么高兴?像开了一个金矿一样。”
    谁都听得出我是在讽刺他,那人却一点也不觉得,而且更加兴奋,他真的手舞
足蹈起来,而且叫:“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到这个城市来?就是想找你,见到你,比
开金矿更好!”
    从他的神情和动作来看,他是真的感到高兴,而且是异乎寻常的高兴,那不禁
使我莫名其妙,自然,我也不免多打量了他几眼,这个人身形十分强壮,一望而知
是长期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他有着一头红发,本来有着一股剽悍的神情,这时却快
乐得像小孩子一样。
    我迅速地在记忆中搜索,想知道以前是不是见过这个人,可是没有结果。
    在这时候,那人已大踏步向我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双手一起抓住了我的右手,
用力摇着,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热情,简直叫人受不了。
    这种情形,相信很多人都遇到过!人家把你当作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可是在你
的记忆之中,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我本来想跟他客气几句,可是又急于把船长送到医院去,所以我抽出手来,十
分冷淡地道:“对不起,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那人在我抽开了手之后,双手仍然维持着握住我手的姿势,叫了起来:“我是
毛斯,毛斯。麦尔伦!”
    他在叫出了这个名字之后,脸上所表现出来的热情,有增无减,一副希望我扑
上去拥抱他的样子,那真令人又好气又好笑,我叹了一声向其余人望过去。
    那人一叫出了我的名字之后,周围的人,都曾发出一些表示知道我是什么人的
声音,这时,我向各人望去,是想在各人的反应之中,看看各人是不是也知道毛斯。
麦尔伦是什么人!
    可是很显然,各人和我一样,根本不知道毛斯是何方神圣!
    一时之间,大家都静下来。
    这时,气氛相当尴尬,那自报了姓名的毛斯,窘得一头红发,几乎都要竖了起
来。
    他搓着手,仍然用十分殷切的目光望着我:“卫先生,你至少应该记得麦尔伦
这个姓氏!”
    他的声音,又诚恳又充满了希望,这倒令我产生了丝歉意、又想了想,可是仍
然没有任何印象。
    这时候,在旁观者之中,已经有笑声传了出来。有一个人叫:“如果你的姓氏
是麦哲伦,卫先生一定有印象!”
    麦哲伦是历史上着名的航海家,我自然知道。那人一叫,毛斯用十愤怒的目光,
瞪了那人一眼,我不想再有冲突,只好道:“还有什么提示?”
    这样一说,气氛就轻松了不少,毛斯指着自己的头发,连声道:“红头发,红
头发是麦尔伦一家的特微!”
    我又尽量在记忆中搜寻,可是仍然找不出两者之间的关系,所以只好向他十分
抱歉地摇头,这时,另外又有人开玩笑地叫:“再来一个提示!”
    毛斯的神情有点咬牙切齿,他叫了出来:“潜水!”
    而不等我再说什么,他又道:“我叔叔保留了和你一起拍的照片,所以我才从
出你来的!”
    看样子,我要是再认不出他是什么人来,他会把我当作大仇人,但是这时,我
己经想起他该是什么人了!
    并不是我的记忆力不佳,而是一来,事情相隔得相当久远,有若干年了。二来,
我根本没有见过他,我曾认识的是另一位麦尔伦先生,应该是他的叔叔!
    而单凭这一点,这个人一叫他自己的名字,就希望我认出他是什么人来,也未
免自视太甚,令得他发窘,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他的叔叔,麦尔伦先生,曾是出色的潜水家,在若干年前,我、麦尔伦和另外
一个叫摩亚的年轻人,曾在大海之中有一段奇诡莫名的经历,在这段经历之中,我,
卫斯理,由于极度惊恐的刺激,而变成了疯子,在进了疯人院,若不是万分之一的
幸运机会,只怕我就会一直在疯人院中度过。
    而那位曾经是世界最出色的潜水员的麦尔伦,当时已经退休了大半年,那年他
三十八岁,仍然体壮如牛,可是同样由于受不了恐怖的刺激,情形比我更坏!把一
支来福枪的枪口,塞进自己的口中,然后,再用绳子连结枪机,放枪自杀!
    那件奇诡莫名的事,我自然记得,曾记述在《沉船》故事之中,印象异常深刻,
可是麦尔伦这个姓氏,毕意淡忘了,不是那么容易想得起来。
    这时,我全想起来了,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令叔自杀那年,你还是个青年
吧!”
    一听得我这么说,毛斯知道我想起了他是什么人来了,他显得极其高兴,忙道
:“那时,我也已经开始潜水了,半职业性,我们全家都酷爱潜水。”
    我又叹了一声:“是,令叔和我说过,你们是北欧威金人的后代!”
    我连连叹息,自然是由于麦尔伦的确是十分出色的潜水家,他英年早逝,十分
可惜──那种恐怖的景像能令我得发疯,自然说明麦尔伦因这自杀,自不是他特别
软弱的缘故。
    毛斯见到我终于想起了他的叔叔,十分高兴,但是他的神情,立时变得十分鬼
头鬼脑,四面看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卫先生,有十分重要的事,关系到……嗯,
我们是不是可以找一个地方详淡?”
    我皱了皱眉,我一向不喜欢行事鬼头鬼脑的人,所以我摇头,指着船长:“他
变成这样子,我多少有点责任,我要把他送到医院去!”
    我拒绝了他,谁知道毛斯很会利用机会:“好极,我帮你送他进医院,在途中,
我们正好详谈!”
    他说着,不等我有反应,就向另外两人招手:“大半、小半,扶起这位先生命!”
    那两个和他在一起的人,十分听话,立即一边一个,扶起了船长,他们显然对
付烂醉如泥的人很有一手,扶住了船长之后,又伸手略为托住了船长下垂的头──
烂醉的人,完全没有控制自己的能力,很可能在头部的摆动之中,折断头骨!
    我看到这种情形,倒也不便再推辞,反正我也需要他帮助,我们一行人等,出
了俱乐部,那职员恭而敬之地送了出来。自然是由于毛斯有哈山名片的缘故。大半
小半──他们是兄弟,有十分古怪的名字,本来是流浪儿,从小跟着毛斯,所以对
毛斯十分尊重,他们两个人把船长夹在中间,坐在后面,我驾车,毛斯就坐在我的
身边,我第一句话就说:“从这里到医院,大约是二十分钟的车程,希望你要说的
话,在这二十分钟内可以说得完。”
    毛斯十分感激:“足够了!足够了!”
    接着,他介绍了大半和小半,又解释自己何以会有哈山的名片:“哈山喜欢稀
奇古怪的故事,我一直在世界各地从事潜水工作,海面上固然风云莫测,海底更是
千变万化,有的是怪事,我曾对他讲了许多怪事,他就送了这张名片给我!”
    这时,我已经驾着车,驶向原振侠医生服务的那家医院,我好意地提醒他:
“你只有十七分钟了!”
    毛斯吸了口气,居然又沉默了半分钟之久,我也由得他去,不去催他,他取出
了一支烟来,想吸烟,可是看到我的脸色并不同意,又放了下来,这才开了口;
“卫先生,我不知道我将会成为什么样的富翁!”
    一听到这样的“开场白”,我真想立即停车,把他一脚踢下车去!
    我问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为了能使你尽量利用这十几分钟的时间,我尽量
不发问,由你来说!”
    潜水人多半做这样的梦:“打到一艘沉船,沉船上有着数不尽的金银珠宝──
虽然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可是成千上万的潜水人,能有这样幸运的,屈指可数。
    不错,在汪洋大海之中历年来,不知有多少船沉在海底,也真的不知有多少金
银珠宝静静躺在海底,可是,也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毛斯一开始就那样说,我自然不感兴趣,所以在讲完了那几句话之后,就大大
打了一个呵欠,希望毛斯能够知趣,别再继续下去。
    可是毛期依然如我所料地继续下去:“我找到了……一些沉船……几艘船,沉
在一起。看来是在一场海战之中,一起沉进海中的,其中的一艘船上,有着一个十
分巨大的铁箱子,里面有可能是数不尽的珠宝!”
    我连“嗯”一声都省了,只是自顾自驾车。
    毛斯咽了一口口水,神情一如他已找到了那大箱子,也变成了“不知是什么样
的富翁”一样。“照我的推测,这艘船,遇上了海盗,在和海盗的抗争之中它被毁
下沉,另外有三艘海盗船也沉没,所以才会有四艘船沉在一起的情形。”
    我这时,正转了一个急弯,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毛斯没有注意我的神态,显然他认为自己的故事,十分动人,继续道:“那艘
船是西方的船只,而几只海盗船,是中国式的木船──”我一听到这里,勃然生怒,
几乎要用粗话骂他,虽然我终于没有骂出口,可是我的语意必然不客气之极:“为
什么中国船就是海盗船?你对中国人的评断是根据什么而来的?”
    毛斯看到我声色俱厉,着实吃了一惊,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那三艘
中国船,也有武装……有炮,还有……一些标志,是铜牌,我拾了一块上来,请人
去鉴定过,专家说:”铜牌上锈着的字,说明这……些船,属于一个中国的海盗组
织所有,叫做《小刀会俱乐部》。“我陡地呆了一下,这时,车子正在红灯前停着,
找由于惊呆,以致转了灯号之后,忘了开车,令得后面的车子,喇叭声大作。
    “小刀会俱乐部”,自然就是“小刀会”!
    小刀会在以上海作大本营之前,曾长期在海上进行活动。当其时也,在海上作
些没本钱的买卖,自然也大有可能,如果那是小刀会的船,事情就值得听下去,因
为我正为小刀会的事在伤脑筋!
    (各位读者看到这里。一定会说:太巧了,怎么刚好莫名其妙遇上了三个人,
就和故事有关?)
    (要说明一下的是,情形其实并非如此,是因为后来事情的发展,这几个人和
故事有关,所以我才把遇见他们的经过记叙出来的。)
    (我每天不知道要遇见多少人,若是和故事无关的,当然提也不会提,提到的,
必然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所以,就算在马路上迎面遇上了一个人,和故事有关,也并不是碰巧,而是
由于与他有关,他才会在故事之中出现。)
    毛期说着,又道:“我有许多照片,是和那四艘沉船有关的,可惜没有带在身
上。”
    我开始有了兴趣,就问:“那个组织叫小刀会,的确会和西方人有过交往,在
上海,他们还和支持清朝政府的西方军队打过仗!”
    毛斯的神情十分吃惊:“真的?那艘沉船,却不是兵船,只是运输船,不过也
有多少有些武装。”
    我没有表示什么特别的意见,主要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作讨论。当时,在东方
进行贸易的许多西方商船,例如属于“东印度公司”的船只,岂止有“多少武装”
    而已,连大炮都有的。
    医院已经快到了,我直接地问:“你把这些告诉我,目的是什么?”
    我在这样问他的时候,已经注意到毛斯十分攻于心计,因为他向我说了他发现
沉船的大致情形,可是对于发现沉船的地点,绝口不提,那自然是怕我知道了地点
会对他不利之故。
    所以我问他的时候,口气也十分冷漠。
    毛斯立即回答:“希望能和卫先生合作,一起去打捞那艘沉船。”
    我一口拒绝:“对不起,我对打捞沉船,简直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你真是
找错人了,打捞沉船,也不是我的专长!”
    毛斯有点发急:“我想到要和卫先生合作,是由于还发现了一些十分神秘的情
形,接触和解决神秘现象。那正是阁下的专长。”
    我有点生气:“那你为什么不先把神秘的情形说出来?”‘毛斯的神情十分尴
尬,支吾了一阵,才道:“我……怕你不相信。”
    我大喝一声:“那就别说了!”
    一直在后面一声不出的大半和小半两人,直到这时,才有一个开了口,也不知
是哪一个:“是真的,卫先生,在其中一艘木船的甲板上,有着十来只木箱一”
    我不耐烦道:“又是大铁箱,又是大木箱,大木箱中的自然也是金银珠宝了?”
    从倒后镜中,我看到说话的是大半,他道:“不是,全是步枪和炸药。”
    我心中有数:若是小刀会和一艘军火载运的洋船发生了冲突,那么,多半是在
小刀会占领上海,清政府借助洋人力量对付小刀会的时候。
    而且,那也不是什么海盗的劫掠,必然是一场十分惨烈的军事行动!
    这四艘沉船捞起来,所花的人力物力,绝不简单,世上决不会有什么人,为了
弄清楚这段历史而肯付出这样的代价的。
    根据我的推测,洋船运军火来支援对付小刀会的军队。必然以上海附近为卸物
目的地,也一定要沿海驶进长江口,事情不会发生在长江。一定是在接近长江口的
海域上,那一带海域,海水并不深,这自然也是毛斯他们能发现沉船的原因。经过
迅速的思考,我已经有了一个概念,所以我装着十分不经意地道:“你们找沉船,
找到了南水道和北水道一带。也真可以说神通广大!”
    “南水道”和“北水道”是专门的地理名词,要沿海进入长江口,必然要经过
崇明岛,崇明岛横在长江口的中间,把长江前后的出海口隔成南北两部分,在北的
就叫北水道。在南的是南水道。南北水道以东,就是黄海。
    如果我的推测不错,这场海上的军事行动,必然就在这附近的黄海发生。
    果然,我的话才一出口,大半和小半两人,首先发出了“啊”地一声。毛斯从
头到尾,没有说过沉船是在什么地方,忽然听到我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神情如见
鬼魅,盯着我,身子不由自主在发抖。
    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我知道自己料中了,我进一步搜寻我对那一带的地理的知
识记忆,又不急不徐地道:“如果那是一场伏击战,我想。鸡骨礁和牛肉礁之间的
海道,是最理想的地点!
    毛斯直到这时,才发出一下呻吟声:“我什么也没说过,你怎么知道?”
    我摊了摊手,一下子就把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到了,我去请医院派人抬担架
来!”
    我下了车,召来了医护人员,原振侠医生不在医院中(早就说过他不是一个好
医生),等到安置好了船长,我十分不客气,并没有再请他们三个人上车的意思。
    毛斯大概也知道没有什么希望了,神情十分沮丧,我安慰他:“我建议你去找
哈山先生──他现在行踪不明,迟早会出现的,他不但财力雄厚,而且对小刀会的
事,十分感兴趣,你去说,至少有六成把握!”毛斯叹了一声:“可是,哈山不能
解释和何以至少有一百年的船上,会有一只冻肉柜。”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没有会过意来,而等我会过意来时,我失声大叫:
“你说什么?”
    在一刹那间,我真的非需要大叫不可!
    毛斯忽然提到了一只“冻肉柜”,而刘根生的那个容器,在外形看来,就十足
是一只冻肉柜!刘根生是小刀会的头目,沉船中有三艘木船,属于小刀会。
    这期间,可以搭得上关系的线索太多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容器,一只还在法国的工厂之中,大家正在研究,会不会
另外还有一只,至今还沉在海底?
    我失声一叫,毛斯、大半和小半都吓了一大跳,我忙问:“你说什么?什冻肉
柜?”。
    毛斯生怕自己说错话,所以说得十分小心:“在那西方船只上的一个大铁箱,
看来就像一只……冻肉柜,我拍了照……”
    他才讲到这里,我就一挥手:“快上车,去看你拍的照片去!”
    毛斯大是高兴,和大半小半上了车,告诉了我他们所在的地方。一听到他们现
在的住址,我就知道他们何以会在接近长江口的黄海海域之中,发现沉船了。
    他们现在所住的地方,属于一间石油勘探公司的宾馆,他们当然是受雇于这家
石油勘探公司,在黄海潜水作业,寻找海底是否蕴藏有石油。
    当然是在他们潜水作业的过程之中发现了沉船的。
    我自然而然地问:“发现沉船的事,还有别的人知道吗?”
    毛斯神情凝重:“只有我们三个人,现在加上你,我们发过重誓,绝不对外泄
露,你……你……”
    我闷哼了一声:“我不会对人说起。不过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找我。”
    毛斯的回答有点吞吞吐吐,可是我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道:“那
一带的海域……有项规定,在海中如果发现了什么的话,当地政府……”
    我不等他讲完,就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们来找我,原来是怕在海中捞
起了物件之后,碍于当地法令,无法据为己有。
    那么,我在他们的心目之中,是什么样的人物?是闯关走私大王?
    如果不是知道在海底,另外有一只“冻肉柜”,而且又恰好和小刀会有关的话,
毛斯只怕会有点小苦头吃。但这时,我自然不和他们计较,只是闷哼了几声,毛斯
却用充满了希望的神色望着我,等候我的答覆。
    我只好道:“那不成问题,我有两个朋友,他们自制的小型潜艇,性能极其优
秀,发现了什么东西,根本不必令之浮上海面,就在海底拖走,拖到公海,再准备
船只接应,万无一失。”
    我的几句话,讲得毛斯和大半小半眉飞色舞,兴奋莫名,因为我提供的办法,
的确是十分好的办法,再妥当也没有。
    毛斯忽然神情十分严肃,望定了我:“卫先生,利益怎么分法?”
    我呆了一呆,反问:“本来,你们三个人,协议是怎么分法?”
    毛斯沉声道:“我占一半,他们两人占一半。”
    我想了一想,虽然我其实并不想分什么利益,也知道那“冻肉柜”之中,并没
有什么金银珠宝,多半里面是另一个生命处于停顿状态的人,可是我知道,如果我
不认真,他们会以为我没有诚意。
    我需要在他们的发现上,发掘出更多的真相来,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可万万
不能错过,所以我开了条件:“我和你各占三分之一,他们占三分之一。”
    毛斯显然可以决定一切,不必徵求大半小半两人的意见,他沉吟了片刻,又问
:“一切费用──”
    我不等他讲完,就道:“自然是除却一切费用之后再分──据我所知,费用会
相当昂贵如果沉船之中找到的东西,不足以支付费用,那由我负责。”
    我最后两句话,十分有效,毛斯表示满意,但他还是过了十来秒,才点头表示
同意。他道:“本来我想找哈山先生的,他对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最有兴趣,一定
会资助我打捞,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
    我只是冷冷地道:“原来我只是副选,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找到了我是对的,
哈山有兴趣,可是未必有能力做这件事,尤其是把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来。”
    毛斯居然十分同意我的意见,或许他是为了消除我心中的不快,所以连连点人
:“是!是!一切都要仰仗卫先生的大力!”
    这个人,在外形看来,十分粗犷凶悍,可是从他的言谈上,又可以看出他十分
老谋深算,并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物。好在我和他们的“合作”关系,就算成立,
也十分简单,也就不必太放在心上。
    我也没有告诉他哈山到上海去了,而且目的正是去寻找小刀会活动的资料去的。
    说话之间,已到了那宾馆,毛斯等三人住了其中的一层,想来他门的工作十分
重要,所以受到厚待。一进屋子,毛斯便提过一只公事包来,放在桌上,手按在公
事包上,望向我。
    我道:“我不会随便对人说,但是对一些要参加打捞工作的朋友,我也无法隐
瞒。”
    毛斯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就打开公事包来,里面是许多文件夹,他打
开了其中的一个,放在我的面前。或许是现代海底摄影设备,已经十分进步的缘故,
我看到的照片,拍得十分清晰。
    先是远景,木船和商船,只有极少部分埋在沙中,绝大部分都在水中,很令人
惊讶的是,小刀会的那三艘船,虽然是木船,可是在海水之中浸了上百年,还十分
完整。可知中国人在长期采用木料制船的过程中,对于木材的防腐方法,已经有了
十分丰富的经验。
    一点也不错,船是小刀会的,在一张照片上,可以看到船头上钉着一块铜牌,
依稀是一柄小刀,那是小刀会的标志。在另一张照片上,断了的主桅之上,还有
“忠勇”两个字的镌刻。那三艘船并不大,船首高高翘起,样子十分奇特,看来是
海上的快船,是攻击型的。
    而那艘商船,则已是当时十分进步的“铁甲船”,如何会和三艘木船一起沉在
海底的?想来当时必然有极其强烈的争战。
    我急急看着照片,不多久,就看到了那只“冻肉柜”。
    我屏住了气息,“冻肉柜”在商船的甲板上,一个十分奇怪的位置上。先说明
一下,一见到这“冻肉柜”,我的面色,一定曾变了一变,因为一眼就可以肯定,
这正是那个容器,那个哈山自大西洋上捞起来,刘根生自内走出来的那只容器!
    它放在甲板近右舷处,从甲板上,有一根铁柱,那铁柱原来的用处,可能是栓
锚上的铁链用的,而那容器,被铁链横七竖八地锁着,锁在那铁柱上。
    毛斯在我盯着照片看的时候,用十分疑惑的声音问:“这……大箱子怎么会锁
在甲板上,不放在舱房中?”
    我已经有了答案,可是我回答他:“不知道。”
    我这样回答,并不是有意要隐瞒什么,而是要解释起来。实在太复杂了。
    我已经有了的答案是,这容器,可能是商船在航程之中捞起来的。由于商船上
没有人可以打得开它,又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肯放弃它,所以才将它锁在甲板上,
等候处理。
    我又想到的是,是不是当时捞起来的一共有两只呢?不然何以刘根生会有这样
的奇遇,进入了那个容器之中,开始了他停顿的、间歇的生命?
    一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事情本来一点头绪也没有,可是只发现了一点线索,就一环扣着一环,可以解
开不少谜。我想到的是,作为小刀会的头目,刘根生是不是曾参加这次海上袭击运
军火的洋商船的行动?
    他极有可能参加了这次行动,更有可能就是在这次行动之中,得以进入那容器
的。
    毛斯他们自然不明白我何以忽然发出惊呼声。我在继续想,如果刘根生一出容
器就到上海,为的就是要找寻这一段历史,我的发现,是不是对他有足够的诱惑力,
引诱他出来见我呢?
    毛斯连声在问:“卫先生,以你的经历来看,这是什么……容器?”
    毛斯的问题,问得十分小心,我估计他已经从我的神态之中,知道了我多少对
这东西有点认识,所以他问的时候,紧盯着我看。我仍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告诉他
什么,因为事情十分复杂,而且说了,只怕他也不容易接受事实,所以我仍然道:
“现在来猜测,并无意义,一定要把它捞起来再说。”
    毛斯答应着,我又问:“你们曾潜进船舱去?有没有什么别的发现?”
    毛斯摇头:“没有,最奇怪的就是这只大箱子。”
    我又把全部照片再看了一遍,有不少,是在船舱中拍摄的,确然没有什么特别
之处。
    而这四艘沉船,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是由于其中有三艘,曾属于小刀会
所有之故。
    毛斯显得十分心急,一个人有了发财的梦,总希望早一点实现,他问我:“你
要准备多久?”
    我想了一想,我刚才对他说的朋友,是指戈壁沙漠而言,他们擅于制造各种各
样的古怪东西,又和世界第一流的各种制造厂有联络,我想通过他们,弄一艘性能
良好的小型潜艇,不是难事,可是需要多久,我也说不上来。我的回答是:“尽快,
我怎么和你联络?”
    毛斯指着几上的电话:“十天之内,我会留在这里,然后,我又要工作。”
    我问:“还是在老地方?”
    毛斯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还是十分小心,虽然我已知道了沉船的所在
地点,但那只是大致的地方,精确的所在,仍然不知道,要找,自然还得费一番功
夫,毛斯为了保护他自己的利益,不肯透露精确的所在,倒也无可厚非,我道:
“十天之内,我相信一定可以出发了。”
    毛斯的神情十分兴奋:“我早就说过了。找到了卫先生,比找到了个金矿更好。”
    我忍不住说了他一句:“别希望太大,那容器之中,可能什么也没有。”
    毛斯用力眨着眼,像是我的话,是最不可相信的谎言一样。我伸手在那叠相片
上拍了一下,告辞离去。在回家途中,我真是兴奋莫名,在出发去看船长的时候怎
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奇遇!
    一进门,我就大声叫白素,可是白素不在,我奔进书房,立时拿起了电话来,
我不知道法国那时正是什么时间,可是沙漠的声音,听来有气无力,弄清楚了是我,
才有了一点精神,而在两分钟之后,他的声音,听来简直龙精虎猛,因为我已把我
的发现,告诉了他。我听到他在叫:“快起来!卫斯理发现了另外一只古怪容器!”
    接着,我又听到了戈壁的声音。我不等他们多问,就提出了一个要求:“替我
准备一艘性能良好的潜艇,我不想多惹麻烦,在海底把那容器拖到公海,就什么问
题都解决了。”
    我听得戈壁沙漠低声商量了一阵于,戈壁就问我:“卫先生,你听说过‘兄弟
姐妹号’?”
    我“啊”地一声。我自然听说过“兄弟姐妹号”,那是云氏兄弟以他们的精湛
技术和工艺为基础,用庞大的工业机构作支持,制造出来的一艘奇船──堪称是世
界第一奇船。
    这艘长度只有三十分尺的奇船,从外形看来,并不十分突出,可是它性能之超
卓,却是世界之最,它能在水上起飞,又能潜下三百公尺的深海,甚至可以在深海
中直接起飞,破空直上九霄,有点类似神话中的产物。曾经是木兰花、穆秀珍姐妹
和云氏兄弟最得意的交通工具!
    我忙道:“我自然知道,如果可以借用它,那真就最好了。”
    戈壁沙漠齐声道:“我想没问题──如果我们两个一起借用的话。”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没有问题,买肉,总要搭些肉骨头的,你们那边的情况
怎么样?”
    沙漠道:“一点进展也没有,闷得几乎自杀了,幸亏你的发现救了我们。我看,
三天之内,我们可以来到,当然是连船一起来。”
    我放下了电话,由于心中实在太高兴,所以虽然只是一个人,可是仍然连连搓
手,大声说道“好极!好极!”
    我又立刻打了电话给毛斯,告诉他最迟三天之后,我们就可以出发,毛斯听了
之后,好像有点不相信。最后才道:“你真是神通广大!”
    我呵呵笑着,很有点自鸣得意,“神通广大”这个形容词,放在我身上,谁曰
不宜?
    「第四章」
    当天傍晚,白素回来,我和她一说,她也感到意外之极,详细问了我经过。我
道:“可惜联络不到两位老人家,不然,倒可以邀他们一起去。”
    白素听了之后,神情有点古怪,我一看,就知道她必然有话要说,所以就不出
声,等她先说。
    白素吸了一口气:“你走了之后不久,我就收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带上海口
音的中年人,他说,他才从上海回来,在上海,他遇到了一位白老先生,白老先生
托他带来了一点东西,要转交给我,要我去拿。”
    一听到有了白老大的消息,我更是兴奋:“带来的是什么东西?”
    白素的神情更古怪,我知道事情一定有非常奇异之处所以急得连连挥手。白素
却又笑了起来:“随你猜,你都猜不出来。”
    我叹了一声:“你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我没法猜。”
    白素作了一个示意我略等一等的手势,她走了出去,我连忙跟出去,看到她在
门口的楼梯扶手上,取下了一只布包袱来。
    那布包袱所用的布,竟然是久已未见的蓝印花布,那种蓝印花布,曾是中国农
村中最普遍的花布。
    我一把抢过那包袱来,那包袱十分轻,三下两下解了开来,里面的东西,连我
看了,也不禁发呆。
    包袱中的东西,一点也不古怪,只是我绝想不到,白老大特意托人自上海带来
的,会是这些物事而已。确然,如白素所说,随便我怎么猜,也猜不出来的。
    要我用简单的话来形容包袱中的东西,我还得想一想才说得出来。那是一些小
孩子的衣服,或者正确一点说,是婴儿的襁褓──记述了那么多故事,写的字数以
千万计,还是第一次用到这两个字。
    这些婴儿的衣眼。包括了一件小小的上衣,一条开档裤(没有尿布),还有一
块一面有绣花的布,这块布,是用来包婴儿用的,上海的婴儿,如果在冷天出生,
就会用这种布包起来,手脚都被包得紧紧的,不能乱动,只有头露在外面。
    这种包婴儿来的方法,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叫“蜡烛包”──由于包好之后,
是圆柱形的一截,看起来像是一段蜡烛之故。
    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小鞋子,鞋头有黄色的老虎头装饰,那是“虎头鞋”,也
是上海小孩子常穿的鞋子。
    我眼定定地看了这些东西半晌,才问出了一句话来:“什么意思?”
    白素笑了起来:“带东西的那位先生,说爸没说别的,只请他把东西带来,看
来,爸是考验我们的智力来了,是不是?”。
    我不禁苦笑:“不必考验,我认输了。这是一套婴儿的衣服,夹爽裹部分的白
布已经发黄,历史悠久,可以放在民俗博物馆作展览,我实在无法在其中看出一些
什么来。”
    白素不是怎么敢表示不满,可是显然她也十分困扰,皱着眉,抖抖这件,又拍
那件。我挥手道:“别伤脑筋了,见了他,他自然会说。”
    白素也笑了起来:“人年纪愈大,愈是像小孩子,真古怪。”
    我不是不想知道白老大弄了一套婴儿的衣眼来是什么意思、但实在无从设想起,
又有什么办法?
    白素隆而重之把包袱又包好,而那些衣服,年代确然相当久远,一条小开档裤,
在摊开又折好的过程中,折痕处竟然碎裂了开来。
    白素在当晚,忽然对我说:“你在三天之内,反正要去捞沉船上的那个容器,
我想趁机到上海去。”
    我立时盯着她:“你知道老爷子在什么地方?”
    白素道:“并不确切,可是根据带东西来的那人的话,多少有点头绪。”
    我皱起眉:“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要令你前去?”
    白素叹了一声:“唯一的原因是,爸年纪已经那么大了,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正在迅速减少,我很想尽量争取和他在一起的机会。”
    白素说得十分认真,我听了之后,也觉得心情十分沉重,所以,只是用点头来
表示同意,白素向我靠了一靠:“明天我就动身。”
    白素说明天动身,可是到了晚上,事情就有了意外的发展,将近午夜时分,门
铃响了之后不久,就是老蔡的欢呼声,和白老大“呵呵”的笑声。白素自书房中直
扑了出去,行动不比良辰美景慢。
    我也忙跟了出去,白老大精神奕奕,正大踏步走了进来,白素自楼梯扑下去,
白老大向我挥手:“收到我叫人带来的东西没有?”
    白老大问着,神情中大有挑战之意。
    我立时道:“收到了,十分有趣。难道是老爷子婴儿时期的用品不成?”
    在白老大问我之前,我连想也没有想到过这套婴儿衣服和白老大有关,这时他
问,找答,纯粹是一时之间想到的,只是说来玩玩而已。
    白老大听得我这样回答,却怔了一怔,才道:“当然不是我的,是哈山小把戏
的用品。”
    他这句话一出,我和白素都惊讶不已,白素忙道:“哈山先生呢?”
    白老大道:“他留在上海,还在继续找!”
    白素道:“找什么?”
    白老大两道银白色的浓眉皱在一起,神情十分古怪。这一点,他们父女两人,
颇有相似之处,一有疑难问题在心里,就会有那样的神情。
    这时,我已下了楼,白老大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坐下来,我先去斟了两杯酒,
才和他面对面坐了下来,白素靠着他坐。
    白老大喝了一口酒:“哈山和我差不多年纪,快九十岁了,他却像发疯一样,
要找他的父母。”
    我不禁叹了一声,真是怪事愈来愈多,乱七八糟,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白素
比我镇定:“哈山先生是个孤儿?在孤儿院中长大的人,总是想知道自己的父母究
竟是谁,哈山先生也不能例外,倒也是人之常情。”
    白老大“哼”地一声:“人之常情?他早六十年怎么不去找?”
    白素道:“你怎知他没有找过,或许没有结果呢?”
    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那套小孩子衣服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知道是哈山的?”
    白老大挥了挥手:“说来话长,也十分凑巧,我们决定了不招摇,只当是普通
人,到上海去,两个糟老头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招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小客
栈,在南市,总算不至于露宿,你们再也料不到,那小客栈,还是用马桶的,没有
现代卫生设备。”
    白老大又大大喝了一口酒。
    两位老人家平时的物质生活,属于世界第一流的水准,这时睡在晚上还要起来
找臭虫的小客栈中,倒也不以为苦。上海市的南市一带,近年来,并没有什么发展,
一切和几十年前没有多大的不同,只是人更挤,一切更加残旧。
    熟悉的环境,带给他们太多年轻时的回忆,他们有太多的地方可去,可消磨时
间,在一幅残破的砖墙之前,他们可以站上老半天,啼嘘时光之流逝,自然环境差
些,也不以为苦。
    等到三天之后,他们跑遍了上海各处,才定下心来,找到了一个收藏近代史中
有关上海部分的机构,两人又埋头埋脑研究有关小刀会资料。
    在这三天之中,机构的主持人,看出这两个老人大有来头,对他们十分客气,
他们透露了要找小刀会详尽资料的意愿,那文史馆的馆长道“有一位文史委员会的
会员,和两位差不多年纪,专门研究小刀会的历史,两位是不是见一见他?”
    白老大和哈山大喜:“我们应当去拜访,请先代我们联络一下。”。
    于是,三个老人,在一所可以列入国家一级保护文物的屋子中见面,互道慕之
情──其实在这以前,谁也没听过谁的名字。
    那位老人家的名字是史道福。年事虽高(比哈山、白老大更老),可是身体硬
朗,思路清楚,和哈山白老大,正是同一年代的人,到了他们这种年纪,能遇到同
一时代的人,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三个人讲起上海的旧事来,忽然提到上海有一
处地名叫“郑家木桥”,三个人都异口同声地道:“那里其实有过一座木桥的。”
    三个人互望着,感到世界上知道在郑家木桥真的曾有过一座木桥的人,可能已
不超过十个,而他们三个居然能聚在一起,那真是难得之极,所以更加莫逆,真正
的一见如故。
    可是虽然如此,史道福老人在那种每个入都怀疑另一个人的环境中生活得久了,
心里话,还是不会立即向别人说出来。他们先就小刀会的历史,高谈阔论了三天,
然后,到了第四天,三个老人都略有酒意时,史道福才问:“两位知道我为什么会
对小刀会的历史感兴趣吗?”
    白老大和哈山是何等样人物,早就感到,在这三天之中,史老头虽然和他们倾
心相交,也提供了不少小刀会的历史,可是总有点吞吞吐吐,有好几次欲语又止的
神情,落在两人的眼中。
    两人也私下商量过,一致认为史道福的心中,另有秘密,未曾说出来。
    他们自己是老年人,自然知道老年人的心理,老人如果有心要隐藏什么秘密的
话,那除非他自己愿意说出来,不然,没有什么人可以强迫他讲。要是他自己不主
动说,那么这个秘密,也就永远不为人知了!所以,哈山和白老大十分小心,绝不
试探,唯恐打草惊蛇──虽然他们当时不知道史道福究竟有什么秘密。
    直到那天,史道福这样一问,哈山和白老大互望了一眼,白老大打了一句苏白
(苏州话):“来哉!”意思是史道福快要说出他的秘密来了。
    哈山装作若无其事:“不知道,如果你不方便说,不说也不要紧。”
    愈是叫别人不要说秘密,人家就愈是要说,这是人的通病,史道福也不例外,
可是他又呷了一口酒,添了半天嘴唇,把口中的几只假牙拿下来再放上去,足足过
了两分钟,哈山和白老大两人都几乎忍不住要骂脏话了,他才道:“我上代,和小
刀会……有过一点纠葛,由于我上代……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不是很光采……这是
一个大秘密,至少有七八十年没人提起了!”
    白老大和哈山等了半天,憋了一肚子气,却听得他扭扭捏捏,讲出了这一番话
来,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哈山首先忍不住,发言“触霉头”:“是不是你上
代曾经告过密,把小刀会送到官府去过?”
    上海话之中,说话“触人霉头”的意思,就是不客气,不说好听的话,故意令
对方难堪,再俚俗一点,可以说成“煤球一吨一吨倒过去”,有种非令对方下不了
台不肯休止的刻薄。
    哈山这时候的话,也就够刻薄的了。因为根据中国民间的传统,同情总是放在
造反的一方,不会放在官府的一方,那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统治所形成的一种民
族叛逆心理。小刀会在上海造反的前因后果不必深究,敢于和官府对抗,而且官府
又和洋人勾结,那就足以令小刀会在传统之中变成英雄。
    哈山那两句话,等于是说史道福的上代,干过官府的狗腿子,这侮辱可算是相
当大。史道福一听,立时瞪大了眼,涨红了脸,十分生气,可是他在喝了一口酒之
后,怒气消失,叹了几声:“不至于那么不堪,可是也……实在对不起人,我说的
上代……是我的叔叔和阿婶,我自小丧父,娘走得不知所终,是叔叔和阿婶养大我
的,当时,我叔叔是一个手艺人,专替人补鞋子,在一个弄堂口,摆一个小摊子,
事情发生那年,我四岁,已经有点记性了!”
    他说到这时,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像是对于自己能保持四分之三世纪的记
忆,十分自傲。
    而哈山和白老大两人,在这时,不禁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他们绝未曾想到,史道福竟然会“从头说起”,他四岁时发生的事,如果一直
说到现在,那什么时候才能说得完?而且,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听来有什么味
道?只怕会把人闷死!
    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心思,所以不约而同,一起张大了口,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
这样的“暗示”,一般来说,都相当起作用,可是在史道福面前。一点也没有用,
史道福一面指着自己的脑袋,一面继续道:“那天下午的事,我还记得,我刚把一
个客人的皮鞋,送到一间大菜馆子里去回来。大菜馆子里食物的香味,令我一直咽
口水,咽到了弄堂口的鞋子摊前。
    哈山和白老大苦笑,互相举杯,喝了一口酒,心想没有办法,只好听下去了。
    想想一个穷孩子,进入大菜馆子(西餐厅),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而大是垂涎的
情景,倒也相当动人,所以第二个呵欠,就没有打出来……
    史道福继续道:“一到弄堂口,我就看到一个人,抱着一个‘蜡烛包’,在和
我叔叔说话,叔叔的样子,像是十分为难,那人好高,我要抬高头,才能看到他的
脸,我及不到他腰高,所以一走近他,就看到他腰上,别着一把雪亮的小刀,刀柄
还挂着红绸,神气得很。”
    史道福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向哈山和白老大两人望了过来。
    两人在这里,非但不打呵欠,而且听出点味道来了。史道福所说的那个人,显
然是小刀会的人,那时正是小刀会在上海风云际会的好日子,何以一个小刀会的人,
会和一个婴儿连在一起?
    (哈山和白老大是上海人,自然一听到‘蜡烛包’,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知
道包中一定是一个婴儿。)
    他们正是为了追寻小刀会的资料而来,有了这种活生生的资料,自然求这不得。
    所以,史道福一向他们望去,两人就连忙做手势,请他说下去,尤其是哈山,
天生最喜欢听稀奇古怪的故事,态度也就大是前据后恭,连声道:“请说,请说!”
    史道福侧着头,毕竟年代久远,他要搜索记忆,才能说得下去。
    “那人把那‘蜡烛包’向叔叔手里送,叔叔却不接,我看到包着的那个小囡,
眼乌珠转动,样子十分可爱,就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头。那人却顺手把‘蜡烛包’
送到我手中!”
    白老大“啊哼”一声:“小刀会的人托孤,这倒有点意思。”
    哈山一下子拍在白老大手背上:“你别打岔!”
    史道福反背双手,摆出了一个抱住了婴儿的姿势来,还左右摇了两下。
    (中国的武土拉弓射箭的时候,标准的姿势是“一手如抱婴儿,一手如托泰山”,
可见抱婴儿,是有一定的手势的。)
    史道福的神情,完全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之中,他道:“那时天十分冷,弄堂口
的风很大,那小囡的脸,冻得通红,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脸,去贴了贴,小囡反倒笑
了起来,我感到有趣极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吸了一口气:“当时我只顾逗小因玩,没有注意那人和叔叔
说了些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手中一紧,那人又把婴儿抱了过去,抱了好一会,才交
给了我叔叔,就大踏步走了开去。我叔叔抱着小孩,神情十分紧张,忽然道:”快
收摊子,回去再说!‘摊子我是收惯的,收了摊子,跟着叔叔回去,叔叔把小孩交
给我抱着,我一路逗他玩。“
    白老大听到这里,略为不耐烦:“请你说得简单一点,不必太详细了!”
    史道福“嗯”了一声,好一会不言语,哈山瞪了白老大一眼,怪他不该打断了
话头,过厂几分钟,史道福才道:“当时我年纪实在太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长大了,想想,知道那个人……一定给了我叔叔不少好处,托我叔叔照顾这个
婴儿,因为不多久,我叔叔就忽然有钱买房子了,嗯,就是现在我住的这房子,历
史悠久,他的日子也好过起来,不再摆补鞋摊子,可是,他并没有好好照顾那小囡。”
    哈山可能是由于自己是孤儿出身的缘故,所以十分紧张婴儿的遭遇,忙问:
“你叔叔把那孩子怎么样了?”
    要知道,那时的人没有现在文明,路上有个死婴,决不会有人去过问,都当垃
圾处理,若是他叔叔受了人家好处,又起了坏心,那婴儿可危险之极。
    史道福对哈山的问题,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急,然后才道
:“那婴孩在叔叔家三天,阿婶不喜欢他,十分嫌他,反倒是我,觉得多一个小弟
弟很有趣,有一天晚上,我听到阿婶和叔叔的对话,才知道阿婶不喜欢那孩子的理
由。”
    史道福说到这里,五官挤在一起,显得他脸上的皱纹更多。任何老人当然都曾
年轻过,有过童年,当他听到他叔婶对答时候,他就不过是一个四岁的孩子。
    当时,他叔婶的对话,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听得懂的,自然只有三四成,
可是由于这一番对话,在他脑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一直在反覆琢磨,随着渐渐
长大,终于领悟了其中的意思。当他在那么多年之后,向哈山和白老大说出来的时
候,他自然是已经领悟了意思,懂得了当年他叔婶的对话的。
    他先听得婶婶说:“你真准备把这小赤佬养大?”
    他阿婶自然是在和他叔叔说话,他叔叔沉吟了一下才回答:“他留下的钱,养
一百个小孩都够,总不能……答应了人家不算!”
    史道福的评语是:叔叔是老实人,可是阿婶十分精明,唉,穷透了,精明全是
穷出来的!
    阿婶立时道:“不行,第一,小刀会造反,捉住了是要杀头的,你收留小刀会
的小孩,不杀头,只怕也要吃官司,坐监牢!”
    叔叔咕哝了一句:“小刀会的钱你倒要!”
    阿婶的回答:“钱上没有刻着名字!”
    叔叔辩了一句:“这孩子的额头上,也没有刻着是谁的儿子,就当是你和我生
的好了!”阿婶叫了起来:“你要死快哉!你不看看,这小儿鼻头高、眼睛大,皮
肤的颜色象皮蛋,十足是个杂夹种,你同我生得出?”
    史道福的阿婶讲这一番话的时候,自然是道地的上海话,(杂夹种)者,混血
儿之谓也。
    阿婶这样一说,叔叔也犹豫了起来:“看看倒真有点像,人家说,杂夹种愈大,
愈是看得出来,唉,这……怎么办才好?”
    阿婶十分果断:“掼脱伊。(扔了他。)”
    史道福又有补充:“我听到这里,几乎直跳了起来,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说
扔掉就扔掉?可是我很怕阿婶,假装睡着,一声也不敢出。”
    哈山听到这里,更是紧张:“后来怎么了?”白老大呵呵笑:“哈山,你遇说
故事的老手了,他不会爽快说出来的,一定要吊着你的胃口。”
    史道福大摇其头:“不是吊胃口,事情总要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听的人才有味
道,一部(红楼梦),也是这样子罗罗嗦嗦说下来的,若要直截了当,说几句话,
就可以说完,还有什么看头?”
    哈山高举双手,作投降状:“好……好……由得你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史道福叹了一声:“我叔叔当时也反对。”
    他叔叔说:“让我想一想。”
    这一想,好久没有声音,史道福毕竟是小孩子,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婶婶叫醒,看到婶婶正在床板上,用一条破棉胎把那小男
孩包起来,那条棉胎的棉花,已硬得和石头一样,颜色发黑,上面的网络,也破的
破,断的断,包好之后,用一条草绳,扎了几转,这时,叔叔从外面进来,拿了一
张报纸,报纸包着两根油条,所以有一大半被油浸得成半透明。
    叔叔把油条拿出来,递了一条给史道福,自己咬着另一条,一面把报纸折得很
小,塞进了棉胎之中。
    婶婶问“这是干什么?”
    叔叔道:“这孩子,也不知是哪天生的,那男人说是他的父亲,可是连姓名也
没有留下,父母都不知道,这张旧报纸上的日子,就算是他的生日吧。”
    当史道福讲到这里的时候,白老大就发觉哈山的神情不对头了──他面色苍白,
手不住地发抖,手中的半杯酒,不断在洒出来。
    他双眼发直,望定了史道福,看来他想伸出另外一只手来指向史道福,却说什
么也抬不起手来。
    白老大大吃一惊,忙喝道:“哈山,你怎么了?”
    他一面说,一面走过去,托住了哈山拿酒杯的手,把酒杯托向他的口边,哈山
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有点力不从心,一大口,只有一半进了他的口,一半流了出来。
    白老大更吃惊,忙把手按到他的头顶上,用力搓着,一面道:“你要中风,也
等听完了故事再说……”
    哈山直到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来:“我没事,我没事。”他拨开了白老大的手,
又问:“那包油条的报纸,你记得是几月……几号的?”
    史道福也看出了哈山的神态大是有异,可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反是白老大,有了几分感觉,他不由自主,“嗖”地吸了一口凉气。这时,哈山的
手握住了他的手,手竟是冰凉的──在白老大的记忆之中,只有一次,哈山这样紧
握着他的手,手是冰凉的,那是他们都十一二岁的时候,和一个近二十岁的凶恶青
年打架之前,那一次,他们两人合力,把那个以为两个小孩子好欺负的家伙,打得
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史道福点头:“我那时认字不多,一二三四是认得的,那是十二月二十日。”
    哈山的喉咙发出了“咯”地一声响,双眼向上翻,看样子要昏厥过去。白老大
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惊呼,伸手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弹了一下,这一下急救
手法,总算把哈山向上翻过去的眼珠,弹得落了下来,他望着白老大,出气多入气
少。白老大忙道:“哈山,镇定一点,只怕是凑巧,只怕是凑巧。”
    哈山气若游丝:“凑巧?”
    史道福大是奇怪,不知道哈山犯了什么邪,睁大了眼,不知如何才好。白老大
忙道:“你只管说。”一听到“十二月二十日”,白老大就知道事情实在太匪夷所
思,太奇妙,太凑巧无法理解了。
    白老大和哈山从小认得,几十年的交情,自然知道哈山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日,
也知道他这个生日不是他真正的生日,是他在孤儿院门上的木箱子(专门用来放置
弃婴的,放了弃婴之后,拉一根绳子,就有铃会响,孤儿院中的人就会出来看,弃
婴的人,拉了绳子之后,要赶快跑开,不然给孤儿院中的人看到了,就不肯收弃婴)
中发现的,在包扎他的旧棉胎中的一张旧报纸上的日子。
    那间孤儿院十分开明,尽可能保存着孤儿被发现时的东西,那张旧棉胎自然无
法保存,那张旧报纸却还保存着,在哈山十岁那样,给他看过。报纸上的油渍还在,
一看就知道是包过油条的。
    哈山还曾对白老大恨恨地说过:“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吃大饼,不吃油条?就是
因为我还不如油条,油条不会被人扔掉,我却被人扔掉了。”
    孤儿的心情,大都十分偏激悲愤,哈山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史道福讲着他家
和小刀会的关系,讲到了那个婴儿被弃之前的详细经过时,哈山愈听愈是心惊──
他毕竟年纪老了,未免难以负荷这样的刺激!当年那个婴儿,竟然就是他!如今的
世界航运业钜子哈山。
    白老大也有天旋地转的感觉,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久已淹没的,至少八十年之
前的事,以为再也没有人知道了的事,竟然在闲谈之中,一点一滴地显露出来,这
不是太奇妙了吗?
    白老大知道,自己口中在说“碰巧”,事实上不可能有那么多“凑巧”之处。
    他极力要哈山镇定,然后才问:“那婴儿,后来不是随便扔掉,而是送到孤儿
院去了,是不是?”
    史道福神情讶异:“你怎么知道?叔叔带我去的,他在对面马路等我,我抱着
小囡,放进孤儿院门口的木箱子,我还看了小囡的面孔一次,拉了绳子,就和叔叔
一起飞奔了开去。”
    哈山的声音像是垂死的青衣:“那孤儿院在……什么路上?”
    史道福一扬眉:“梵皇渡路,隔壁是一座教堂。”
    哈山的身子,像是筛糠一样,那是再也假不了,白老大忙在他耳际道:“不必
让别人知道!”
    哈山勉力点了点头,又问:“那一天是──”
    史道福道:“是十二月二十四号,外国人的节日,冷得要命。”
    哈山还是受不了刺激,昏了过去。
    白老大等了一分钟才施救,因为他知道,这刺激对哈山来说,实在太大,立刻
将他救醒,他还会再昏过去,对一个老人家来说,多昏一次,可能离阎王就多近一
步!
    史道福讶异莫名,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他像是受了大刺激?”
    白老大掩饰:“不知道为了什么,他有这个毛病,你别多问他,一问,毛病更
容易发作!”
    史道福虽然疑惑,可是也不敢出声。
    一分钟之后,哈山悠悠醒转,大叫了一声,手舞足蹈,如同鬼上身一样,舞了
一阵,才算是镇定了下来,大大喝酒,又催:“快说下去!”
    那天晚上,史道福又听到了叔叔和婶婶的对话。
    阿婶道:“我们搬一搬,上海那么大,搬了就没人知道,有了钱,买房子、做
生意,什么不可以做?道福是我们的孩子,不论怎样,总比养大那杂夹种好!”
    (听到了‘杂夹种’,哈山发出了一下愤怒的闷哼声。史道福曾形容过他小时
候的样子:高鼻、大眼、肤色黝黑,他确然如此,外形一看,就可以看得出他有中
东人的血统。)
    叔叔叹了一声:“要是他父亲找到了我们,那可糟糕了,那人腰上的那把小刀,
利得可以刮胡子!”
    阿婶骂:“没种!谁叫他在上海滩做这种事,自己太笨!”
    叔叔不住唉声叹气。
    后来买了房子,又开了一间鞋铺,生活自然好了许多,可是叔叔似乎没有以前
开心,总是唉声叹气,又喝酒,在史道福十八岁那年死了。
    阿婶又多活了几年,临死的时候。才对史道福说:“道福啊!做人,真是不能
做亏心事。唉,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几天,我们家多了一个小囡?”
    史道福十分记得:“是我把他送到孤儿院去的。”
    阿婶吩咐史道福打开一只箱子,在箱子底下取出了一只小包袱来:“这就是那
孩子来的时候的衣物,不知道为什么,他爸不要他……也不是不要,是把他留给你
叔叔,那人说过要回来接孩子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提心吊胆,哪里有好日子过?
小刀会的人,红眉毛绿眼睛,杀人不眨眼的啊!”
    史道福虽然鄙夷阿婶,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史道福也很难过。
    阿婶又吩咐:“你……把这些保存好,那人要是来了,就给他,那孩子在孤儿
院,要是他命硬,也会长大,好让他们父子团聚。”
    哈山听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史道福笑:“那是超过一甲子之前的事了。那
些婴儿衣物,我倒还保存着。”
    哈山直跳了起来:“快拿来看。”
    哈山的态度这样奇异,史道福就算是笨人,也看出点苗头来了,他盯着哈山,
好半晌,才拍着自己的额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会吧,不会吧。”
    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哈山,现出疑惑之极的神情来,一面连连摇头。他一定也
想到,那个被他放进了孤儿院门口木箱子中的那个婴儿,此际就在他的眼前。
    但是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向两个才认识的人,讲起一件八十多年前的往事,
可是听众之一,竞然就和那个故事有关。
    史道福指着哈山,想说些什么,可是说不出来,他伸出来的手,也在发着抖。
    由于他张大了口,可以看到他已掉了一半的牙齿,白老大也难想像他当年还只
是一个小孩子时所发生的事。三个老人谁也不出声,因为事情巧得有点妖异,气氛
自然也十分古怪。
    还是哈山最先打破沉默,他有点声嘶力竭地叫:“你刚才说还保留了……衣饰
……快拿出来看。”
    史道福站了起来,有点站不稳,一伸手,按在张八仙桌上,又喘了几口气,仍
然盯着哈山:“你……你就是那个婴孩?”
    哈山发出了一下类似呻吟的声音来,白老大忙道:“很可能是。”
    史道福像是着了魔一样,神情也兴奋之极,指着哈山的手指,抖得更厉害:
“一定是,一定是。”
    他由于激动,脸上的皱纹看来都挤到了一起,声音也变得怪里怪气:“我记得
你的鼻子,那个小囡的鼻子就是你这样又钩又高,不像中国人,也不能太怪我叔叔
阿婶,要是你是中国人,他们不会把你送到孤儿院去。”
    白老大听得史道福这样说,十分恼怒,两道白眉一扬,用力一拍桌子,喝:
“你想要什么条件,只管说好了,哪有那么多的罗嗦。”
    白老大一发怒,十分凛然,史道福打了一个呃,神情十分委屈:“我……连家
中上代做过这样的事都对你们说了,你们……倒不肯对我说什么,我已经这么老了,
还会开什么条斧?”
    (“开条斧”在上海话中是“敲竹贡”者,有所持而威胁要得到金钱上的利益
的一种行为。“)
    白老大想想自己刚才的话也是说得重了一些,所以闷哼一声,没有再继续发脾
气,只是向哈山望去。
    哈山叹了一声:“你说的那个婴儿……我想是我,我是在那间孤儿院长大的,
能判别我来历的唯一证据,就是那张有油渍的报纸,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
    史道福“啊啊”连声:“真是,真是。这真是太巧了。”
    哈山缓了缓气,又道:“你叙述的往事,对我来说,重要之极,你能不能把每
一个细节再仔细想一想,那个……把我托给了你叔叔的男人,他说是我的父亲?”
    史道福连连点头:“我叔叔是那么说,他给我叔叔的钱还不少。不但可以买房
子,还可以开鞋铺,所以把你送到孤儿院去之后……做了这种亏心事,他们都十分
不安,怕你父亲找上门来,会对他们不利。”
    哈山盯着史道福看,虽然一时之间,他没有出声,可是他想问什么,实在再明
白也没有,他想问的是:“那个人,我的父亲,后来来了没有?”
    可是就在这时,史道福转过脸去,咽了一口口水:“我就去拿那些东西给你,
嘿,真是想不到,会……隔了那么多年,还会物归原主。”
    他说着,转身走了开去。他的屋子虽然旧,但是格局还在,他们谈话之处,是
客厅旁的一间房间,一般作为小客厅或是古董间,他走了出去之后,走过客厅,上
了楼梯,木楼梯旧得格吱格吱直响。
    史道福一走,哈山立时向白老大望来。白老大也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在问:
“这人说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白老大的回答是:“你的事,没有人知道,他也不可能造出这样的一故事出来。”
    哈山的神情怪异之极:“那么……我是中国人了?”
    白老大道:“至少,令尊是中国人。对了,史道福再回来时,我们可以叫他尽
量记忆令尊的样子,照他的描述,画出令尊当时的样子来。”
    哈山挥着手,显然他的思绪,紊乱之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站了起来,团
团乱转:“我父亲竟是一个小刀会的会员,他……为什么把我托给别人呢?”
    白老大的分析是:“说不定那时小刀会溃败,那鞋匠多半样子还老实,所以先
把你托给了他再说。”
    哈山站着发怔,过了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声:“不论当年又发了什么事。当然
是俱往矣。”
    白老大也叹了一声:“你在这里的孤儿院中长大,才会有你过往的一生,要是
被鞋匠养大,大不了和史道福一样。”
    哈山面肉抽搐了几下:“我当然不会怪任何人,唉,要是在衣物上,能有多一
点线索就好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木楼梯上又传来了格吱格吱的声响,不一会,史道福又走
了进来。他的手中拿着一只包袱,解开来之后,摊在桌上,就是后来我和白素看到
的那一些婴儿用的衣物。
    「第五章」
    白老大和哈山,翻来覆去地看,又希望能在夹层之中,发现什么密藏着的秘密
文件,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哈山捧着这些东西,神情激动之极,老泪纵横,忽然大叫一声,又昏了过去。
    白老大再次将他救醒,坚持要他进医院去休息,哈山却说什么也不肯。白老大
指着那些衣服道:“先把这些派人送到我女儿那里去,然后我先走,找地方详细化
验,看看是不是会有什么新发现。”
    哈山一面同意,一面道:“就算查出点什么来,也没有用了。过去了那么多年。”
    白老大豪气干云:“能查出多少就查多少,一点一滴,也许可以把事情弄明白。”
    史道福也十分有兴趣,说起来,他有一个熟人恰好要回我住的地方,所以就托
他先把那个包袱带来。这就是那包袱先到我手中的缘故。
    由于和那几件婴儿衣服有关的故事。实在太复杂了,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
所以白老大索性什么也不说,由得我们去乱猜。
    而情形是,随便怎么乱倩,都情不到那竟然会是哈山先生小时候的东西。
    托人带走了包袱之后,哈山的情形相当不妙,他情绪激动之极,身体又十分虚
弱,连坐也坐不稳,只好半躺着,继续要史道福说下去。
    他本来就最喜欢听别人讲稀奇的故事,何况这故事和他有关,自然更是精神亢
奋之极。
    史道福喝了一口茶,才道:“就是因为找家里和小刀会有这段渊源,后来我读
的又是近代史,就自然而然,专攻小刀会的历史了。”
    哈山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个……我父亲,后来又出现了没有?”
    史道福有点答非所问:“上海那么大……叔叔阿婶又搬得远,从洋树浦搬到了
南市,当然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所谓人海茫茫啊。”
    哈山闭上眼睛一会,白老大已找来了纸笔,他有多方面的才能,绘画也有一手,
他开始详详细细问史道福,那个小刀会成员的样子,照着他所说的描绘。
    在开始之前,他先说:事情隔了那么多年,当时你又小,记忆上可能有点模糊,
你只管想当时的样子,每一个细节,都不要错过。“
    当白老大说这番话的时候,史道福的精神。多少有点古怪,可是也不知道他为
甚会这样。
    于是,史道福就开始说,白老大就根据他所说的,在纸上画着。那张纸相当大,
白老大用来作画的是铅笔,在纸上,先出现了下一个上海弄堂口常可以见到的鞋匠
的摊子,一个鞋匠昂头向上看,那是史道福的叔叔。
    史道福在一旁看了,不禁赞叹:“真是多才多艺,简直就像照片一样。”
    接着,又在鞋匠摊边,出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看来也十分传神,面目依
稀和如今老了的史道福,有那么一点影子。“
    然后,史道福说,白老大画,就到了那个关键人物了,那人的身形,相当高,
腰细膀宽,扎着一条腰带,那柄小刀,就在他的腰际。
    再接下来,史道福就说着他的脸部特徵──史道福的记忆力之强,出乎白老大
和哈山的意料,连那人脸上的细微特徵,也记得十分清楚。当白老大开始要史道福
说出当时的情形,他画下来之前,哈山曾苦笑:“那有啥用场。”白老大想了一想
:“当然,现在再也找不到认识今尊的人了,可是小刀会的资料之中,有不少图片,
甚至是照片留下来的──”
    白老大讲到这里,哈山就叫了起来:“我不会在照片中去找他。”
    哈山这样说,也十分有道理,因为其时,摄影术绝不普遍,民间绝无仅有,只
有洋人才有,所以留下来的不少照片,全是小刀会员被俘之后,被洋枪队处决的场
面,洋人拍了来留念的,其中尤以杀头的场面为多。
    虽然事隔多年,可是哈山若是知道了自己父亲的一点线索,竟然在杀头的照片
之中,找出了自己的父亲来,那滋味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白老大明白他的意思,挥了挥手:“小刀会员成千上万,在资料上找得到的可
能,百万分之一也不到,你倒先着急起来了。”
    哈山哭笑不得,也就没有阻止白老大那么做。
    这时,史道福详细说着当年那个手抱婴儿的男人的特徵,白老大画了又改,改
了又画,画到史道福点头为止,才把那人的轮廓画出来,再加上五官。还未曾完成,
哈山已经全身都发起抖来,白老大一停笔,只向哈山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一点哈山
认识这个人。
    白老大向我们叙述当时的情形,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着我和白素。
    白素一下子握紧了我的手,我失声叫了起来:“不!不可能!”
    白素柔声道:“天下没有不可的事。”
    我苦笑:“这……怎么全都凑到一块去了?真的就有那么巧?哈山认识的小刀
会员,只有一个。”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就是这一个。”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叠折起的纸来,一层一层打开,于是,我们看到了铅
笔绘出的鞋摊、鞋匠、小孩、那个婴儿和那个男人。
    白老大的绘画造诣竟是如此之高,以至任何人都一眼就可以看出,那个男人,
正是刘根生:就是哈山捞起那个容器之后,从容器中走出来的那个上海人,那个小
刀会的头目!那个教会了哈山使用若干按钮的人,那个叫哈山碰也不能碰其他按钮
的人,那个后来又出现,大斗狼狗,和我又打过交道,甚至到了那座工厂,取走了
那容器的动力装置的那个刘根生。
    这个刘根生,在上一个题为《错手》的故事之中,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现在,
在这一开始,哈山和白老大就到上海去,想找一点和他有关的资料的故事之中,他
又无可避免地成为关键人物。
    就是这个刘根生。
    在和所有人讨论那个容器之际,都一致认为不把刘根生找出来,不能真正解决
问题,在这时候,如果竟然有谁想得到刘根生会是哈山的父亲,我愿意输任何赌!
    而如果这时我把这种情形说给温宝裕他们听,别人怎么反应我不知道,温宝裕
一定会用力把头往墙上一撞,而不知疼痛。
    哈山回上海去,竟然会有那么突兀的发展。
    如今,更非把刘根生找出来不可了。
    我虽然没有把头往墙上撞,可是那种惊愕的神情,也就叫人看了感到我可能会
发神经病。
    白老大也望着我们──就是这样望着全身发抖的哈山的他想到了哈山认识这个
人,可是还未曾想到那人是刘根生,因为当日在工厂中,刘根生一到就取走了动力
装置,白老大从“休息状态”中醒过来,根本没有注意刘根生其人。
    他一看到哈山这副腔调,就大声提醒他:“你一天昏过去两次就够了,再来一
次,只怕就这样玩完了。”
    哈山指着他画出来的人,上下两排牙齿相叩,“得得”有声,说不出话来。
    白老大忙道:“你认识他?”
    哈山只有点头的份儿,白老大在这时,才想到了他认识的唯一一个小刀会会员
是刘根生,所以又追问:“就是那个从容器中走出来的上海人?”
    哈山终算哇地一声,叫了出来,但是仍然不能说话,只是连连点头。白老大也
呆住了,他想说一两句话,把气氛冲淡一点,例如“原来你们父子早就见过面”之
类,可是一生经历何等多姿多采,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的白老大,这时也有
点受不了刺激而说不出话来。
    在一旁的史道福看到了这种情形,更是骇然之极,连声问:“有什么不对?有
什么不对?”
    白老大和哈山仍然处在极端的震惊之中,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而且就算想
回答,也无从回答,事情那么复杂,怎么向史道福解释哈山不久之前见过这个人?
    这个人到现在,也还只不过三十来岁。
    过了好一会,白老大才镇定下来,同时,他也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他指着他
画出来的刘根生,用十分严厉的目光盯着史道福:“你四岁时见过他一次,现在还
能把他的样子记得那么清楚?”
    史道福面色一变,道:“这……这……那次,我印象十分深刻──”
    白老大不等他说完,就伸手在他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别再隐瞒了,你
后来,又见过这个人。”
    白老大不问史道福是不是又见过这个人,而肯定地说他又见过这个人,这种心
理攻势,十分厉害,史道福整个人震动了一下,垂下头去,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
居然红了起来。
    哈山一听,更是激动,他大声叫:“快说!快说你后来见到他的情形。”
    哈山在这样叫的时候,样子十分可怕,史道福向他看了一眼,身子居然缩了一
缩,他忙不迭道:“我说……我说,那……是我叔叔死了之后不久,我在鞋店里,
忽然一抬头,就看到他走了过来。”
    那年,史道福十九岁,四岁的时候,见过这样的一个人,记忆自然不是那么模
糊,他一看到那人,便呆住了。
    那个人和他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老过,甚至连打扮都差不多,
只是腰际没有挂着小刀。那人一进来,看样子不是想买鞋,样子疲倦之极,只问了
一句:“请问是不是认识曾在元里弄口摆皮鞋摊的那个皮匠?”
    史道福一听,就心头狂跳,知道那个人一定是找不到他叔叔,可能把全上海的
皮匠摊和皮鞋店全都找遍了。史道福那时,只想到自己的叔叔已死了,那人再也找
不到他不会有事的。他的样子古怪,那人瞪向他,他也瞪着那人,两人互相瞪了片
刻,史道福什么也没有说,那人也没有认出长大了的史道福来。他临走的时候,留
下了一句话:“如果有人认识那个鞋匠,把他找出来我有重赏,我住在三马路的兴
福旅店,我叫刘根生。”
    史道福答应了几声,那人就走了。
    史道福送走了那人,立刻到店铺后面,把经过告诉他阿婶,还问:“是不是要
告诉他……我们把孩子送到孤儿院?”
    从史道福的口中,道出了“刘根生”这个名字来,哈山和白老大,又不由自主,
发出了一下听来十分古怪的声音,面色煞白。
    史道福的阿婶一听,吓得站不稳,双手乱摇:“你发神经……说给他听,他铁
定一把火烧掉房子,把你我两人烧死在里面。”
    史道福当时倒不明理:“要不,秘密去通知他,孩子送到孤儿院去了,他找到
孤儿院去,要是能令他父子团聚,也是一件积阴德的好事。”哈山听到这里,骂了
一句极难听的上海话:“你结果当然没有去。”
    史道福被哈山的那句话骂得脸色铁青,吭声道:“我去了,我写了一封信,信
上写某年某月某日,婴儿被送到孤儿院,我估计他至少曾见过上海几千个皮鞋匠,
也不会知道是谁告诉他的,我拿着信,送到三马路……他说的那家旅店──”
    史道福拿着信,本来准备一进门把信交给柜台,转给刘根生的,可是他为人精
细,一想不对,刘根生要是向柜台去问送信人的样子,也还是可以把他找出来的,
所以他伸手招来了一个小瘪三,给了他两角洋钱,叫小瘪三送信进去,并且告诉小
瘪三,送了信之后,三天之内,非但不要再在三马路出现,连大马路、二马路、四
马路也别逗留。
    小瘪三一口答应,信送了进去,史道福躲在对马路,小瘪三出来不久,他正准
备离去,就看到一辆马车,来到旅店门口,车子停下,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那男的正是刘根生,那女的却着洋服,看来不像是中国人,史道福一时好奇,就站
住了来看。
    刘根生的神情,仍然十分疲倦,那洋女人不不白种人,一头头发,棕色而又卷
曲,极可能就是他的母亲。
    哈山闭上眼睛一会,摇了摇头:“那年你十九岁?我应该是十五岁,虽然已经
离开了孤儿院,但是他们看到了你那封信,到孤儿院去一找,很容易就可以将我找
出来的。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
    史道福摇头:“我不知道。”
    哈山:“你吹大牛!你根本没有写那封信。”
    史道福又发了急:“我要是乱话三千,叫我绝子绝孙,不得好死。”
    白老大叹了一声:“你说下去。”
    史道福仍然怒视了哈山一眼:“我看着他们进了旅店,想他们一定会看到我的
信,就没有我的事情了,所以就回去了。”
    哈山冷冷地道:“就这样少?”
    史道福也怒:“你还想怎么样?你在我这里,得了那么多消息,还想怎么样?”
    哈山想想也是。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喃喃地道:“他们为什么不到孤儿院来找
我?他们为什么不到孤儿院来找我?”
    一个从小就是孤儿的人,心里上必然十分渴望得到父母的爱,儿童时代如此,
少年时期和青年时也一样,甚至到了老年,这种心态,仍然不会改变,而且更加浓
烈──多少年来的盼望,一旦成为事实,心情的激动可想而知。哈山两度昏厥,固
然由于他年纪老,可是心情实在太激动,也是原因之一。
    而当他,知道他的父母当年应该可以到孤儿院去找他,却没有采取行动之时,
他更有加倍的被遗弃的伤心,连问了两三遍之后,竟然抽噎起来。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生气,大声道:“好了,哭什么?他
们为什么不来找你,你可以去问他,你老爹又没有死,你哭什么?”
    白老大在气头上的一句话,倒提醒了哈山,刘根生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而且
看起来,像是三十来岁的人一样──这种情形,怪异之极,当时由于一下子涌出来
的怪事,实在太多,哈山和白老人两人,都有头昏脑胀的感觉,也无法进一层去分
析这种怪现象何以会发生,只是觉得怪不得可言喻而已。
    自然,那时他们不知道我、白素、温宝裕和胡说,已经分析了那个容器的功能
之一,是可以使人的生命形式变成“分段式”──生活一年,“休息”十年,过了
十一年、等于一年。这种分段生活式的生命形式,自然可以使早已超过一百岁的刘
根生,看来只有三十来岁。
    当时,哈山和白老大都没有想到这一点,虽然事情怪异之至,但哈山一想到自
己的父亲没有死,而且曾和自己相处过,只不过当时随便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和
对方,竟然是父子关系而已。
    多少年来,连做梦也在想的父子重圆,以为根本没有希望了的事,忽然大有可
能实现,如何不喜。
    再加上他一直最喜欢听种种怪异莫名、曲折离奇的故事,如今忽然之间,他自
己成了这样一个故事的主角,而且其怪异之处,只怕比他一辈子听过的怪事更甚,
那自然也令得他乐不可言。
    所以,白老大的话才一住口,他就破涕为笑,连连道:“真是,真是,哭什么?
    那是大喜事那是大喜事啊!“
    他一面说,一面又望着白老大傻笑。
    白老大后来对我们笑着说:“人真是贪心,你们猜当时哈山望着我,对我说什
么?”
    我们都一起摇头,表示不知道。
    哈山当时,望着白老大,道:“我爹还在,不知道我娘……还在不在?”
    白老大当时,一口气噎了上来,没有能立时回答,在一旁的史道福,在一听到
白老大说哈山的父亲还在的时候,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这时,才缓过一口气,
尖声道:“老太爷还在人世?他……该有多大年纪?”
    哈山呵呵大笑,白老大忙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怕他得意忘形,把真想说出来。
    哈山喉间发出了一下怪声,看来是把要说出口的一句话,硬生生吞了下去,他
用力拍着史道福的肩头,由衷地道:“我们父子两人,要是可以重聚,你功不可没。”
    他这样说了之后,忽然又伤感起来:“当年他们知道我被送到孤儿院了,为什
么不来找我?”
    他这样说的时候,望着白老大,想白老大解答他的这个疑问。
    白老大虽然神通广大,可是这时也不禁搔着头,皱着眉,答不上来,过了一会,
他只好道:“我说不上来,只好求教令尊了。”
    他讲到这里,不禁更是眉心打结。
    白老大不开心,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他无法回答哈山的问题──这个问题,
在当时看来,确然十分神秘,难以有答案,可是后来弄清楚了,又简单之极,像
“一”字一样简单,那是后话。
    二来,他不开心的是,他是一个江湖人物,对于人物的辈分,十分重视,他和
哈山兄弟论交数十年,哈山的父亲,当然是他的“爷叔”辈。可是这二十年来,白
老大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唯我独尊已惯。忽然又冒出了一个爷叔辈的人物来,要是
一个百岁以上的老人,倒也罢了,偏偏却是一个精壮的中年人,这见面时的称呼,
却如何可以叫得出口。
    虽然这时,能不能找到刘根生,一点把握也没有,但人总会在一些时候,想到
一些全然无关的问题,却又为此紧张一番。
    白老大当时没有把自己的心事讲出来,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哈山:“你们父子
团圆时,你有一句话,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说过的,有机会说了。”
    哈山自然知道,自己一生之中没有说过的话,就是没有叫过人爹娘。哈山也知
道白老大这样说的用意,他也不禁笑了起来:“爹倒也罢了,要是我娘的情形也和
他一样,这一声娘,倒真的不易叫出口。”
    他的意思是,如果他的母亲,也和刘根生一样,看来只是三十岁左右的话,情
形就尴尬了。
    这意思,史道福自然绝不明白,所以他道:“那有什么叫不出的,二十四孝之
中,老莱子七十还彩衣娱亲哩。”
    哈山和白老大都笑,哈山忽然向白老大和史道福拱手:“拜托拜托,你们两人
一个说,一个画,再把我娘的样子画出来看看。”
    白老大笑骂:“你怎么啦,那女人准是你的妈?”
    史道福一挥手:“我看是!”他指着哈山:“他小时候,眼睛大鼻头高,看来
不像中国人,那次我看到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个女人,就觉得婴儿的轮廓十分像她。”
    史道福开始详细描述那女人的样子,白老大才画到了一半,和哈山两人,都已
傻住了说不出话来,反倒是史道福,看来画出来的女人,再看看哈山,只是一个劲
摇头,觉得不是很像。是因为史道福看到的哈山,已经超过了八十岁,任何人一到
了这个年纪,样子自然和以前有了极大的差别。
    白老大和哈山自己,当然知道哈山少年的时候什么样,青年时候什么样,那个
画出来的女人和哈山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哈山对着白老大完成的画像,张大了口,喉内发出一种奇异的声响,像是一个
“娘”字,硬在喉咙口,吐不出来一样。
    这种情景,发生在一个老人的身上,看来也格外令人感动。尤其,史道福见到
那女人的时候,那女人的神情焦急,白老大把这种神情也表现了出来,那女人看来
十分美丽,所以她那种焦急的神情,也格外动人。
    白老大吁了一口气:“看来,他们两人,都为什么事,十分焦急──很可能是
由于找不到儿子。”
    史道福忙道:“天地良心,我在那封信中,写得再明白也没有,他们为什么不
找到孤儿院去?”
    白老大和哈山自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来,哈山长叹了一声:“这些年来,我当
孤儿,自然痛苦,他们失去了孩子,自然一样痛苦。”
    白老大望着她,想说几句“现在好了,总算苦尽甘来”之类的话,可是事情之
中。又有那么多的怪异,他想想也说不出口。
    哈山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白老大急于和我们相见,邀他一起先离开上海再
说,可是哈山无论如何不肯,他坚持说:“他从那容器一出来,就急急离去,我想
信他一定到上海来。他在上海,我要留在上海。”
    白老大提醒他:“上海有一千多万人口。”
    哈山笑:“我有办法把他找出来,只要他在上海,我就有办法把他找出来。”
    白老大也注意到了,哈山在谈话之中,称刘根生为“他”,当然是改不过口来
之故,等到他们见了面,事情怕会自然得多。
    于是白老大也不再坚持,只是对他道:“你自己身体要多保重!”
    就这样,白老大和哈山分手,白老大来找我们,把他和哈山所发现的告诉我们,
而我们也把我们的分析和毛斯发现了另一个容器的事,告诉了白老大。
    白老大呆了半晌,才道:“真是神了,我忽然想到,你们猜,我想到的是什么?
    那另一个容器打开,起出来的是──“
    我和白素齐声道:“哈山的母亲。”
    然后,我们三人,以不可思议的神情互望着,想笑,又笑不出来,可是实在又
十分想笑。
    这时,我们当然也已看过白老大所画的那个女人的画像,也曾有过一番小小的
讨论。
    我的意见是:这女人看来像是中东一带的人,那也正是哈山在生理上的的特徵。
    然后,新的谜团又产生了,将近一百年之前,一个小刀会的头目,是在什么样
的情形和机缘之下,认识一个中东美女的?
    我和白素,都是想像力丰富的人,可是也百思不得其解。
    想像力更天马行空的温宝裕的“高见”是:“听过水手辛巴德的故事?天方夜
谭!小刀会长期在海上活动,刘根生一定有相当多的航海经验,那女人,哈山的老
娘亲,多半是他在航海到阿拉伯时……遇到的……”
    温宝裕发表他的伟论时,哈山也在场,所以他措词相当客气,后来他又偷偷对
我说:“那时,阿拉伯是有女奴贩卖的,哈山的母亲,会不会是他父亲买来的女奴?”
    我本来想斥责他的,可是也感叹于他想像力的浩翰如海,所以只是长叹了一声
算数。
    当时,我们和白老大作了种种分析,第二天,所有的通讯社就都从上海发出了
电讯:“世界航运业钜子哈山,突然秘密造访中国,在上海出现,受到热烈欢迎。”
    白老大一看到这个消息,就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好家伙,准备大干
了。这一来,他通过官方找刘根生,自然十分容易。”
    讲了之后,他又想了想:“不过,我倒不方便去和他在一起了,我脾气不好,
对官府的应酬,尤其讨厌──他要是打电话来找我,就回答他我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白老大料事如神,在他讲了这名话这后,不到一个小时,哈山的电话就来了,
由我接听,我照白老大的话回答了他,他和白老大几十年的交情,自然知道怎么一
回事他有点生气:“他不能怪我结交官府,我实在心急想把……他找了来。”
    我忙道:“自然,谁也不会怪你,恭喜你身世大白。”
    哈山有点啼笑皆非:“恭喜个屁!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到我父亲怎么会勾搭上
一个中东女子的?”
    我不禁呵呵大笑:“关于这一点,我们也想不出来,但是令尊一定肯告诉付的。”
    在我和他通话的时候,白素写了一个字条问我:“是不是告诉他发现了另一个
容器的事?”我摇了摇头,表示暂时不说为好,因为我和毛斯他们,还要到黄海口
去潜水,如果这时告诉了他,他一高兴,漏了口风,可不怎么好。哈山在电话中又
道:“那些小孩子的衣服,请去帮我化验一下。”
    我自然答应,可是也表示我的意见:“已肯定是你婴儿时期的用品,只怕也化
验不出什么名堂来。”
    哈山叹了一声:“我也知道,唉,多少年都这样过去了,忽然知道了自己的身
世,真正心乱如麻。”
    我同情他:“你的情况最特别,因为令尊实际年龄虽我超过了一百岁,可是看
起来只有三十来岁,对这种情形,我们有一个假设──”
    哈山大是兴奋:“什么假设?怎么会有那么怪异的情形?快告诉我。”
    我就把“分段间歇”的生命方式,告诉了他,哈山呆了好一会,才道:“也只
有这个办法了。”
    他又说了一些在上海的情形,说官方已在帮他寻找刘恨生,他也在报上登了广
告,除作刘根生不在上海,不然一定会露面的。
    (哈山登的广告,十分夺目:八十五年之前,将婴儿交付给上海杨树浦来元里
弄堂口一个鞋匠的刘根生先生,请迅速和本人联络,本人就是那个婴儿,如今经营
航运业,颇有成就。)
    (这个广告登出之后,据哈山说,至少有七个八十以上的老人,由年轻力壮的
人扶了来,自认就是当年托婴儿的那个人。)
    (哈山在讲述这段经过的时候,足足上海粗话骂了十八遍,骂那些人的卑鄙。)
    当时,我们也心急地等刘根生出现,因为他是关键人物,他不出现,什么问题
也不能解决。
    可是等了三天,每天哈山都有电话来,刘根生却并没有出现。
    哈山的语调愈来愈焦急,并且频频责怪他自己,如何在刘根生从容器中出来的
时候,竟然会和他失之交臂,没有来个父子相认。
    我听了之后,实在想笑,但是又怕他生气,只好道:“哈山先生,那时,要是
有什么人指着刘根生,说他是你的父亲,只怕你非和他决斗不可。”
    哈山听了,也只好苦笑。
    而另一方面,住在宾馆中的毛斯,也日日来催,都给我推了回去。
    到第四天傍晚时分,忽然有电话来:“卫斯理先生?我姓云,云五风。戈壁沙
漠叫我来找你的。”
    我“啊”地一声:“久仰久仰,要借用一下你们的天下第一奇船。”。
    云五风的声音听来十分文雅:“岂敢,船泊在七号码头,有两个船员在,嗯,
不论卫先生要船来作什么用途,我们都是可信任的人。”
    我忙道:“谢谢你,我们是不是──”
    云五风的声音听来仍然柔和:“啊,我人在丹麦,一时走不开,下次有机会一
定向卫先生请教。”
    我自然客气了几句,就结束了通话。我放下电话之后,想了一想,自从白素和
木兰花在联络了之后,不论有什么事找他们帮忙,都几乎是一口答应,可是,木兰
花姐妹也好,云氏兄弟也好,都不露面,十分神秘。
    在法国那个工厂那么多天,我曾想过,云四风应该会到工厂来一下,可是工厂
方面,一点也没有这样的表示,云五风也没有出现。
    他们曾在世界各地十分活跃,可是近几年来,近乎销声匿迹,是不是真有惊天
动地的大事在做?不然何以如此神秘?木兰花曾和白素联络过,是不是知道他们在
做的是什么事?
    我又想起,连白素也有点神神秘秘地不肯多说,不免心中有气。
    不过,“兄弟姐妹号”已经来了,我似乎也不应该再等下去了。
    当晚,白老大、白素和我,还有每天来打听消息的温宝裕,都聚在一起,我一
提起“兄弟姐妹号”,温宝裕首先起哄:“去见识一下那天下第一奇船。”
    白素笑道:“小宝,那船的性能。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要用的时候才发挥出
来。不过,去见识一下也是好的。”
    白素竟然这样有兴致,我立时想到,一定和她曾和木兰见面有关,所以我立时
狠狠瞪了她一眼,可是,她装着看不见,转过了头去。
    温宝裕自然叫好,那次胡说没去,四个人到了码头,码头上泊着不少游艇,说
起来无法相信,我们竟未能一眼就认出“兄弟姐妹号”来,因为它的外形,看来普
通之极。
    温宝裕在码头上东张西望,指指点点间,忽然有一个水手模样的人走过来,十
分有礼貌地问:“卫先生,卫夫人,白老爷子?”
    我们答应着,看这个人,虽然作水手打扮,可是英气内敛,显然不是普通人物,
云五风曾说过他留下了两个船员,都是绝对可信任的人物,我也不敢轻视他们,忙
道:“云先生说船已到了?”
    那人向海面上指了一指:“就泊在那边,随时可以用,我叫陈落,还有一个伙
伴叫李平,卫先生请先上船。”
    我点了点头,看到他向海面打了一个手势,这才看到了外观并不起眼的“兄弟
姐妹号”,这时,正有一艘快艇,自船边驶向码头。
    温宝裕也走了过来,那个自称陈落的船员,似乎认识每一个人,看到了温宝裕
就笑:“温先生也一起出海?”
    我忙道:“我要船,另外有用途。上了船再详细说。”
    快艇一会儿就驶近码头,驾驶快艇来的那个,自然是李平,他看来年轻得多,
至多二十出头,见了我们,也─一招呼。
    我深明“强将手下无弱兵”的道理,心想这次出去远征,这两个人一定可以成
为我的好帮手。所以在简单参观了一下整艘船之后,我就把要这艘船的目的,向陈、
李两人,说了一遍。
    两人之中,看来是李平年轻,比较喜欢说话,他道:“没有问题,可以整艘船
潜下水去,在海底潜航,到出了公海再升上水面。”
    温宝裕听得鼓掌:“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我瞪了他一眼,他才没有继续说
下去,又搓手又顿足,很懊恼,他不能和我们一起去潜水。
    当晚回去,我就和毛斯联络,要他明天一早,和大半小半一起在码头会合。
    哈山又打了电话来,声音沮丧之极:“上海的官员说,这样子找法,别说一个
人,就算一只苍蝇,也应该找出来了,他一定不在上海。”我安慰他:“放心,不
在上海,可以全中国范围地找,不在中国,可以全世界范围地找。”
    我这样安慰哈山,应该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温宝裕在一旁却多口说了一句:
“要是不在全世界呢?到整个太阳系去找?不在整个太阳系,到……”
    我不等他再讲下去,一伸手,就捏住他的脸颊,不让他再讲下去了。
    温宝裕眼珠乱转,等到我放下了电话,也松开了手时,他才大是委屈地道:
“哈山自己就曾化为亿万分子,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过,刘根生大有可能不在地球
上。”
    我笑了一下:“我并不是不同意你的话,只是何必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失望。”
    白老大在一旁,也叹了一声:“若是一直找不到刘根生。哈山只怕比根本不知
道自己的身世更难过。”
    我不是很相信会找不到刘根生,因为这个人,曾实实在在,在我们面前出现过,
他又无法再去利用那容器,怎么会找不到他?
    温宝裕当晚逗留到相当晚,看来很想我出言邀他一起去潜水,我则呵欠连连,
根本不去睬他,他才知道没有希望,黯然而去。
    「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我到码头时,毛斯他们已经到了,还携带了大批的潜水工具。我
记得毛斯的叔叔曾向我说过,一个好的潜水人,永远只相信自己的潜水用具,那样
才可以把在海中出差错的可能减到最低,而在海中,什么样意料不到的差错,都有
可能发生的。
    我和他们见面之后,先用最简单的方式,向他们介绍了“兄弟姐妹号”的情形,
他们三人听得目瞪口呆。我叮嘱他们:“这艘船,完全是凭我个人关系借来的,希
望你们不要多问什么,还有,船上的两位船员,我估计也不是等闲人物,别得罪他
们。”
    毛斯连声道:“怎么会?怎么会?能有这样的帮助,真正太好了。”
    说话之间,陈落已驾着快艇来到,戴着我们上了“兄弟姐妹号”。
    然后,李平过来问目的地在什么地方,我望向毛斯,毛斯犹豫了一下,才道:
“在长江口,详细正确的位置是这里。”
    他说着,打开了一只文件夹,揭开了一叠海图,指着其中的一处。
    我也看着,看到他指的所在,正是我那日提到的两个瞧石的中间,难怪当日我
一提起来的时候,他就惊讶得直跳了起来。
    这时,毛斯也抬头向我望了一眼:“卫先生,你估计得一点也不错。”
    我淡然一笑“如果是一场海上伏击战的话,这是一个理想的所在,猜到这一点,
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陈落和李平看了海图一会,互望了一眼,陈落道:“我们先启航,到了晚上,
这船可以在海面上起飞,那就节省时间。”
    当我向毛斯和大半小半讲到我借来的船,可以在水面上起飞,达到普通喷射机
的速度时,他们三个人显然都有不信的怪异之色。
    这时,船虽然还没有飞起来,可是他们连连点头,不再表示不信了。
    毛斯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把海图留在驾驶室,陈落显然看出了他不放心的神情,
所以冷冷地道:“你可以收回去,我航海久了,任何海图,经过我一分钟的注视,
就再不会忘记。”毛斯有点尴尬,讪讪地道:“哪里!哪里!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平已驾着船向外驶去,出了海不久,船的速度就相当高,乘风破浪,我留在
甲板上,喝着酒,十分舒适,趁空又把事情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只觉得事情之离
奇,当真是到了极点。世上能把整个事情的真相,作彻底的揭露的,也只有那个
“百岁人魔”刘根生一个人了。
    刘根生在什么地方呢?他应该在上海的,可是哈山又找不到他。
    等到天色渐渐黑下来时,极目都看不见陆地了,李平走过来,先在我身边站了
一会,在昏暗的光线下,他年轻的脸,看来十分英俊,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地问:
“卫先生,或者我不该问,可是我听说你和许多怪事有关,这次我们要进行的,也
是怪事?”
    我脱口道:“非但是怪事,而且怪之极矣。”
    李平一副想知道的样子,我想了一想,要把整件事告诉他,实在太复杂了,所
以只拣有关那容器的部分,向他叙述了一下,告诉他那怪容器的作用,又告诉他,
在海底,又发现了相同的一个,我们这次去,就是要去把那另一个同样的容器捞上
来。
    单是这一段话,已经把李平听得不断叹息、搓手,神情兴奋之极,连声道:
“能够和卫先生一起参加这样的怪事,真是太好了。”
    我笑“你能够在这艘船上工作,怪事当然也遇得不少了。”
    李平还没有说话,我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了毛斯的声音,他显得极不愉快:“卫
先生,原来你早就知道那大箱子是什么东西。”
    在我和李平开始叙述不久,我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也知道必然是毛斯他
们,我想,那容器究竟是什么东西,迟早是要告诉他的,不如让他一并听听,不必
再多说一遍了。
    毛斯的性格一定十分深沉,他竟然一直等我说完,才提出抗议来。
    我回头向他看了一眼,看到他一脸不满之色:“你为什么早不说?”
    我笑了一下:“早说,迟说,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同,这容器能给你带来巨大的
利益,可是你如果拥有它,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毛斯踏前一步:“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是我发现的,正确的地点,只有我一个
人知道。”
    我站了起来,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你放心,我知道,真正的地点,你还保
    留着,还没有说出来。我问你,当你发现那些沉船的时候,你一定想到,自己
会发一笔横财,是不是?“
    毛斯问哼一声:“人人都会那样想。”
    我笑:“你梦想的横财是多少?”
    毛斯呆了一呆,脱口道:“一千万。”
    他说了之后,看到我一点没有吃惊的神情,又十分狡猾地补充:“当然我是指
美金。”
    我哈哈大笑“毛斯先生,你指美金?我和你有不同的意见。”
    他一听,立时涨红了脸。
    我伸手指着他的鼻尖:“我的意思是英镑。”
    他一听,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喉间发出“格格”的声响,模样怪到了极点,
我向他约略解释:“这个怪容器,和一个大豪富的身世有关,这个大豪富,就是哈
山先生,我当然拿不出一千万英磅来,可是对哈山先生来说,那不算什么。”
    毛斯听得乱吞口水,可是人的贪念毫无止境,他忽然又哑着声道:“或许,那
容器中的东西,不只值一千万英镑,那……我不是吃亏了。”
    我冷冷地把我们打开第一个容器的经过情形告诉他,然后道:“你可以试着保
    存那容器,我甚至要求我该得的那一份。“
    毛斯神色不定,显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自始就对毛斯没有多大的好感,这
晚更到了有厌恶感的地步,所以不再去睬他,问李平:“我们可以起飞了?”
    李平笑:“随时可以,请到起飞舱去。”
    我跟李平走开去,毛斯也急急跟了上来,不一会,大半和小半也来了,起飞舱
中有二十多个座位,坐下之后,有一道箍,把人固定在座位上,显然是防止起飞时
的震汤的,可是事实上,起飞时,十分平稳,比普通的喷射机更稳,陈落的声音在
起飞之后传来:“可以松开安全扣了,但是在飞行途中,最好留在座位上,我们估
计飞行的时间是两小时半──我们会早一点降落,维持海面航行到适当的距离,再
潜入海中,在海中,各位可以通过管道,进行潜水。”
    我答应着,斜眼望了毛斯一眼,故意大声道:“有了一千万英镑,你们三个人
怎样分?”
    毛斯还没有反应,大半和小半在一呆之后。已怪叫了起来:“一千万英镑?哪
里来的?”
    我向毛斯指了一指,大半小半一叠声追问,他就把情形说了一遍,这两兄弟大
声欢呼,可是毛斯的神情,还是十分难看。
    我望着他:“如果你不同意,只管提出来。”
    毛斯大声道:“我不同意。”
    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的回答,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大半小半却吓得冒汗:“你
不同意?那……你想要多少?想……怎么样?”
    毛斯的神情更是阴森:“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东西是我发现的,我有最大
的处置权。”
    我双手一摊:“随便你,我答应了和你一起去把那容器打捞出来,一定实行我
的诺言。”
    毛斯用不相信的神情望着我,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不过你要注意一点!当
你发觉你得了那大箱子,一点用处也没有,再来求我的时候,它的价值,就只有万
分之一,一千英镑!”
    毛斯转过头去,我已有了对付他的办法,而且,为了惩戒他的贪心,我已打算
对付他。毛斯自然也听出了我语气的坚决,他仍然不出声,我冷笑:“你可以慢慢
考虑。直到容器搬上船为止。”
    毛斯仍然不出声,我也不再和他讨论下去,只听得大半小半不断地在叽哩咕噜,
我忽然笑了起来:“毛斯先生,根据我们的协议,我、大半小半三个人,占的比例
比你大,你少数反对也无效。”
    毛斯狠狠地道:“他们一定听我的话。”
    我没有说什么,自顾自闭目养神,到了飞行结束,船又开始在海上航行时,陈
落和李平才轮流来陪我说话喝酒,毛斯始终不出声。
    等到离长江口还有六十公里时,“兄弟姐妹号”就潜入水中,毛斯被请到驾驶
舱去,把他发现沉船的正确地点,告诉控制驾驶的李平。
    大约在一小时之后,我们就通过驾驶舱中的观察舱,看到了在强力的探射灯光
照耀之下的海底沉船的景像。情形和毛斯所形容的一样。毛斯这时,神情变得十分
兴奋:“这几艘船,在海底船了几百年,才被我发现的。”
    我冷冷地纠正他:“不到一百年。”
    毛斯强调“不管多少年,不是我发现了它们,会一直在海底躺下去。”
    我呵呵笑着:“我同意,所以,发现的一切全属于你,我负责帮你打捞,分文
不取。”
    毛期用力眨着眼,想不明白我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可是我这两句话的真正意思,
就是要把那容器的拥有权完全让给他,他自然琢磨不出别的意思来。
    船停定,毛斯和我准备潜水,大半和小半也参加,李平主动要参加,说:“我
也是一个很有资格的潜水员。”
    我们进入一个隔水舱,先放进海水,等到隔水舱中全注满了海水,平衡了海水
的压力之后,一扇门才缓缓打了开来,毛斯在这时,发挥了他第一流潜水的本领,
率先游了出去,我、大半小半和李平路在后面,不一会,就游到了那艘铁甲船的甲
板之上,看到那容器,被铁链绑在甲板的一个铁柱上。
    那铁柱原来的作用,是用来系缆绳的,可知这容器不是这艘船上原来的东西。
    我当时想到的是:哈山先生既然可以在海面上捞到一个这样的怪容器,这艘船,
自然也可以由海上捞起一个这样的容器来。
    在捞起了容器之后,船上的人当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打不开它,所以就将它
暂时绑在甲板上。一直到海战爆发,船沉没,那容器自然也就跟着到了海底。
    我们几个人绕着那容器转了一转,毛斯已指挥着大半小半,使用海底烧焊器,
一下子就烧断了绑住容器的铁链,在他们这样做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
因为在感觉上,那容器沉重之至──我曾经把另一个自大邮轮上搬下来,知道它的
重量。
    我却忘了哈山是在海面发现它的。
    绑住容器的铁链,本已十分腐朽,一烧就断,断练的一刹那间,那容器突然自
水中向上浮起来,带起十分强烈的漩涡来。
    那带的海域,有许多礁石,海中的暗流本就十分多,而且很强劲,我们游过来
的时候,要和暗流对抗。才能依方向前进,这时,巨大的容器忽然向上浮起来所带
起的漩涡,令得在海中的几个人,身子全都翻滚着,一时之间,全然无法控制自己。
    我在翻出好几公尺之后,眼看着那容器向海面上浮去,在潜水之前,我们探测
到的海水深度,接近七百公尺,容器的上升速度十分快,人绝对无法在深海潜水之
中,用那么快的速度升上海面去的,在海水中的几个人,都深深明白这一点,所以
尽管着急,也无可奈何。
    为了怕被发现,我们打捞沉船的工作是在晚间进行的,所以,当那容器,一浮
出了探躲灯照射的范围之外,就再也看不见了。
    一切,都只不过是十来秒钟的事,直到容器不见了,李平才游到了我的身边,
向找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先游回去再说,可是毛斯此时竟不顾一切,以相当高
的速度,向上升去,他显然是想凭他丰富的潜水经验,尽可能用最短的时间,升上
水面去!
    他这样做,自是危险之极,所以大半和小半两人,一起拖住了他。
    等我和李平游到了他身边时,还可以看出他面肉扭曲,用力在挣扎。我几乎想
把他一拳打昏过去,他看到无法强得过我们四人,这才停止了挣扎。
    不一会,我们就回到了隔水舱,等海水抽出,到了可以露出头部时,他就急叫
:“怎么办?这一带水流相当急,海面上全是回流,那大箱子怎么会浮起来的?
    唉,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平十分镇定:“不要紧,这船上有最好的追踪设备,陈落一直在注视我们,
自然可以知道那容器浮上海面之后,飘向何处的。”
    毛斯听了,喘了口气,不再说什么。等到海水抽乾之后,我们一出隔水舱,就
听到了陈落的声音:“有一个相当大的目标浮上了海面,顺海流飘向东,那是不是
重要的物件?”
    毛斯听了,才吁了一口气,想望我又不敢望我。我笑了一下:“不论打捞那东
西的过程多么困难,我都遵守我的诺言。”
    毛斯没有说什么,不一会,我们进了驾驶舱,陈落已使船升上水面,他指着荧
光屏上的一个亮点:“这就是那目标,电脑的分析,竟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金
属。”
    直到这时,我才算是真正知道:“兄弟姐妹号”的设备是何等先进,竟然可以
根据探测所得,立即进行电脑的分析。
    我向李平望了一眼,觉得很奇怪,因为听陈落说的话,他像是全然不知道那容
器的来龙去脉,而我是曾向他说过的!
    李平一看到我向他望去,立即就明白我的意思,他笑了一下:“你没有告诉我
可以转述你的话。”
    我叹了一声,李平这样做,自然是对的,就是由于有这种操守的人太少了,所
以才会使我感到惊愕,于是我又把那容器简单介绍了一下。
    等我说完,船已完全升上了海面,探测仪显示那容器只在三百公尺开外,我们
在这时,再也想不到会有什么意外,因为三百公尺的距离,手到拿来,容易之至。
    当我们来到甲板上,却都傻住了出不了声,只见海面上,距离我们只有两百公
尺处,有一艘巡逻船,正用强烈的探射灯,照住了海面,在灯光照射的范围之中,
那只容器,正在海面之上载浮载沉。
    而那巡逻艇上的士兵,显然已经发现了那容器,正在叫嚷指点。
    一看到这种情形,毛斯首先发出了一下惨叫声,向我望来。我虽然知道,“兄
弟姐妹号”可以轻易把这艘巡逻艇击没,可是我当然考虑不能这样做。
    而且,我还十分庆幸我们升上水面的时候,没有被这艘巡逻艇发现,不然,真
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只怕得进行一场小型的海战不可了。
    我一时之间,没有出声,毛斯哑着声问:“怎么办?”
    我反问他:“你和东海舰队的司令员有没有交情?”
    毛斯知道我是在说没有办法了,他双手抱住了头,沮丧之极。这时,我想到的
是:“这容器落到了海军的手中,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们是不是可以打开它?打
开了它,会有什么后果?
    而就在这时候,那巡逻艇上的官兵,也发现了我们,李平疾声问:“是立刻逃
走,还是抢了那东西再逃?”
    李平问得十分理智,如果是温宝裕这闯祸胚,他一定会问:“是不是冲过去开
火?”
    我问:“有机会抢了再逃走吗?”
    李平点头“有,这船的速度快,他们追不上,只要我们的行动快,我想没问题。”
    我吸了一口气:“那就请立刻进行。”
    李平作了一个手势:“大家到驾驶舱去。”
    等我们进入驾驶舱时,通讯设备已收到了巡逻艇的警告:“船只主表明所属单
位,请立即表明所属单位。”
    李平已和陈落迅速说了我们的决定,陈落笑,十分幽默,临危不乱之至:“我
竟不知道这艘船的所属单位是什么。”
    他说着,叫了一声:“坐稳一些。”
    船速随着他的一下呼叫声,陡然加快,船头激起的海水,足有三十公尺高,简
直形成了一股暴泉,随着向巡逻艇接近,激起的海水,冲向巡逻艇,令巡逻艇的甲
板上一阵混乱。而就在这时,船已经接近那容器了,涌起的海浪。把那容器涌得向
上拱了起来,在汹涌的海水浪花之中,看到有两个贡棒自船首伸出,那是两个巨大
的机械臂,一下子就夹住了那容器,在速度未减的情形下,一下子就把容器移到了
甲板上。
    前后的过程不超过三分钟,“兄弟姐妹号”已完成了任务,掉转船头,高速而
去。
    不过,巡逻艇的反应也绝不慢,炮声响起,第一次几枚炮弹。落在离“兄弟姐
妹号”后面,只不过二十公尺处──也就是说,如果行动迟上十秒八秒,就会被炮
弹射中。
    不过,第二次的炮弹,已经离船有一百多公尺,第三次的炮弹,根本一点威胁
力也没有了。高速航行维持了一小时,才渐渐减速,陈落十分为难地道:“那……
    东西太重了,增加了那么多的重量,无法起飞,也不适宜潜航。“
    我笑了起来:“反正已到了公海,就慢慢航行好了。”
    这时,正当午夜时分,月白风清,海上十分平稳,速度恢复正常之后,我们又
一起到了甲板之上,去察看那容器,除了我曾见过同样的容器之外,其它的人都十
分好奇,大半和小半不断地去拉门,想打开门来,但当然不成功。
    我伸手在那容器上拍了几下:“这里面可能会有一个人。”
    虽然已听我说起过有关这容器的情形,可是听得我这么说,每个人的脸上,都
还是现出十分怪异的神情来。大半和小半齐声问:“会是谁呢?”我的回答是:
“会是任何人。”
    我那时的回答,十分合理,因为的确可以是任何人,可是我那时,再也想不到,
容器中会有什么人,这个人,照说是不应该在“任何人”之列的。
    容器已顺利到手,毛斯紧靠容器站着,我也不去理他,和陈落、李平,看了一
会,就回到了驾驶舱中,那容器仍然由两个机械臂固定在甲板上。我把有关容器的
更多资料告诉李平和陈落,两人听得称奇不已。
    飞行时间不到三小时,船航行,却要两天,到了第二天,毛斯才迟迟疑疑地来
向我说:“卫生先,你的提议是不是还有效?”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别强迫自己接受不想接受的条件!”
    毛斯的神情贪婪之极,本来,他一头红发,样子并不难看,可是这时,他脸上
蒙着一层卑劣的油光,眼球如同受了惊的蜘蛛一样乱转,十分丑恶,他靠近了我一
点,要不是我想听他说些什么,一定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开去。
    他用鬼头鬼脑的声音道:“你知道,卫先生,即使是一千万英镑,也不算什么。”
    他的口气如此之大,那自然更令人厌恶,可是接下来,他举出的例子,又相当
令人信服,表示了这个年代金钱和数字之间的关系,他道:“一幅画,可以卖到接
近五千万美金,一件瓷器,也有值到千万美金以上的,一千万英镑,实在不算什么。”
我只好冷冷地回答他:“我不知道你是一个艺术品的收藏家。”
    他又道:“就算如你所说,那箱子只是一个容器,像是……太空船?这是我的
想像,那就……本身就够值钱了。太空船飞行工具的价值骇人……美国的穿梭机,
每架是十二亿美金。”我听得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人竟然财迷心窍到了这种地步,
他或许以为把这容器拿去卖给美国国防部,或是苏联的国防机构,可以卖得好价钱?
    当他说了之后,继续用十分贪婪的目光望向我之时,我已经决定,若是打开了
那容器,就效法刘根生在法国那家工厂所做的一样,把那个动力装置卸下来,不然,
这个容器不论落到了哪一个军方之手,都可以闯大祸。
    我干笑了两声:“你可以向各国政府去兜售。我建议你去找阿拉伯国家的政府,
他们花钱不用什么议会批准,也有太多的钱,没地方去花。”毛斯这次,总算听出
了我是在讽刺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过了一会,像是实在憋不住了,他才道:
“我得得一亿英镑,大半、小半那里,随便你给,这容器就……归你所有了。”听
他这样说,我甚至发不出怒来,只是十分疲倦地笑了一下:“你请便吧。”
    凡是贪心得不到满足的人,都会有一股狠劲,他咬牙切齿,又咕哝了一阵,可
是我根本懒得听他的,自顾自走了开去。
    在这时候,我已经有了决定,船一靠岸,用“兄弟姐妹号”上的运载设备,把
那容器弄上岸去,然后,就提议毛斯在码头上搭一个营帐,先住下来,然后再在码
头上就地主持拍卖──因为我估计他根本连运走那个容器的能力都没有。
    唯一可虑的就是哈山知道了另有一个这样的容器,会急于想得到手,那么,毛
斯就有了敲竹贡的机会。哈山为人虽然精明,可是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事情和他
的身世有关,一生的遗憾,有希望补救,他就会不借任何代价。我很后悔把和哈山
有关的事情告诉了他,得想一个什么法子补救才好。
    当天色黑下来时,我和陈落、李平一起用了一餐丰富的晚餐,又交谈了一会,
喝了一些酒,准备睡觉了,我喜欢听船头冲破海水所发出的水声,所以把舱房的一
个圆形的窗口,半打开着。
    那窗子的直径,约是三十公分,窗子对着船的左舷,如果探起身来,可以看到
冷冷的月色,和平静的水面被船身划出来的粼粼水波。
    我躺在舒适的床上,在有规律的海浪声中,正朦胧想睡去,忽然一下子,我陡
然睁大了眼。
    这时,我其实全然不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我之所以惊醒,全然是多年来的冒
险生活,使我凭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感到有事情发生了。
    我睁开了眼,舱房中自然没有着灯,很黑暗,我一动也不动,保持着原来的姿
势──在未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时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我能看到的,只是舱房的一个角落,在视线所及的范围中,一点异状也
没有。
    而就在这时,我已经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了。
    因为在一刹那间,一睁开眼来,我就屏住了气息,所以我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
声,自我的左侧传来。
    我也立即可以肯定,那个人并没有进舱房来,他只是把脸凑在我半打一的窗前
在窥视我。
    我如果要看到这个人是什么人,就必须半转过头去。我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人
一定是毛斯,我准备立即转过头去,大声叱喝他。
    可是一转念间,我忽然又想到,这个人,如果不是毛斯,那会是什么人呢?他
半夜三更来窥视我,又有什么目的呢?自然非要弄清楚不可,转头转得太快,若是
一下子把他吓走了,可能连他是什么人都看不清,因为他既然把脸凑在窗前,就必
然背着光。
    所以,我先不转过头去,只是尽量使眼珠向左移,我受过这种“斜视”的训练,
受过这种训练的人,可以藉着眼珠的移动,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角度。
    这时,我自然不能单凭眼珠的左移就看到窗口,但我只要略转动一下头部,就
可以达到目的,这种小动作,窗外的那个人就算紧盯着我,也不容易觉察。
    后来,我想起来,心中很有点惭愧。因为在一刹那间,我心念电转,想着在窗
外的会是什么人时,竟想到了大有可能是陈落或是李平。
    船上一共只有六个人,我躺在床上,没有化身。不会是大半和小半,他们两人
笨头笨脑──凡是笨头笨脑的人,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鬼头鬼脑,很少两者兼备
的。
    最有可能是毛斯,而我之所以不一下子就转过头去的原因,就是因为想到:如
果不是毛斯,那就是陈落或者李平了。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由于陈、李两人,是云四风的手下,我始终觉得云
四风虽然尽力帮忙,可是总是十分神秘,云氏兄弟、木兰花姐妹,他们一定在从事
一项十分秘密的工作──白素可能知道一些,可是也无意告诉我,这是我产生反感
的原因。
    那么,会不会是陈、李两人在船上,另外有窥视我行动的任务呢?
    当时,想到了这一点,并不算过分,但事后想想,总有一点惭愧:竟然这样不
相信人。
    闲话少说,当时,我极小心地把头偏移了一些,由于眼珠早已尽量移动,所以,
已经可以使我看到窗口了。
    正如我所料,有一张人脸,凑在窗口上,正在向我看。而由于窗口不是很大,
那人的一张脸几乎占据了窗子的整个空间,背着光,我看不清他是什么人。
    这时,我也知道何以我一下子惊觉过来的原因了,因为我本来只是半打开窗子
的,这时,窗子却是完全被推开了的。
    一定是那人推窗子的时候,令我惊觉的──就算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他的动
作也未免太大了一些,怎能不使我产生警觉?
    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人,但是在黑暗之中,也可以感到他目光灼灼。
    虽然这个人在窗外,而且窗子相当小,这个人想从窗中钻进来,要很花一点功
夫,可是这种情景,还是十分骇人。我沉住了气不出声,看他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
    那人向舱房中看了一会,像是醒起自己的脸,遮住了光源,以致看不清房中的
情形,因此他的脸向后略仰了一仰,离开了窗子一些。
    这个动作,令得月光和灯光都立刻映在他的脸上,我自然也一下于看清楚了他
是什么人。
    在我看清了他是什么人之后,我估计,我至少有十秒钟之久,呆若木鸡,一动
也不能动──在那十秒钟之中,他如果向我采取行动的话,只怕任何行动,我都没
法子防范,因为太意外了。
    「第七章」
    真是太意外了,在窗外向舱内窥视的人,竟然会是刘根生。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哈山先生在上海,几乎把上海翻了一个转也找不到
的刘根生。他也显然看到了我,正在打量着,看来并没有认出我来,一则是由于光
线暗,二则,他只能看到我的侧面。
    十秒钟一过,我已经从极度的意外之中,恢复了过来,可是我仍然不动。
    我在急速地转着念:我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我一下子就笑起来,会不会把他吓走?要是把他吓走了,而他又再不出现
的话,我想我会把自己捏死。
    我如果出声叫他,结果也可能一样。这时,我根本来不及去想他是从哪里来的,
想到的只是一点,如何能留住他,不让他再消失。
    如果我的手够得到,我一定毫不犹豫,伸出手去,先抓住了他的头发再说。我
希望他走进舱房来,可是他并没有这个意思,反倒又退开了一些,看来像是想离去。
    在这时候,我忽然想到,在法国的时候,他对我的印象好像不错,如果他看清
楚是我,他会不会愿意我和交谈呢?
    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是一直眯着眼的,这时,我又假装睡着,于是转动了一下,使我的脸,对准
了他。
    果然,我看到的他现出讶异的神色来,像是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却不想想我
看到他的时候,我更加惊讶。
    他迟疑了一阵,像是想向我作手势,可是他又不知道我是醒着,还以为我在熟
睡,对一个熟睡的人做手势,显然没有用处。
    而就在这时,我下了决定,我陡然睁大了眼。望着他。他有一刹那的惊讶,然
后做了个手势,显然是问我,他可不可以进来。
    我大喜过望,一跃而起,先来到了窗前,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握,才道:“你
等着,我带你进舱。”
    那时,我真想叫他就从窗钻进来,因为出舱房,绕到左舷去,有一段路,他可
能又消失了。却想不到他十分爽快,向我一挥手:“你退开一些。”
    我连忙后退,眼前人影一闪,他已经从那回窗子中,穿了进来。这一手“缩骨
功”,漂亮之极。我在一刹那间,倒起了小人之心。
    他能一下子就穿进来,自然也可以一下子再穿出去,所以他一进来,我就装着
不经意地阻在他和窗子之间,防止他再度突然离去。
    同时,我向一架放满了酒的酒车,指了一指,他毫不停留地过去,抓起一瓶酒
来,打开,大口喝了三口,才抹了抹口,指着我,十分惊讶地问:“你这个人怎么
好像无处不在一样?刚才我在窗外看着就觉得像你,可是想想不会那么巧。”
    看到了刘根生,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之中,都充满了疑问,却想不到他反倒先
这样说,像是我在这船上是意外,他在这里出现反倒是正常的的一样。
    对于他这样的话,我自然无法一下子就有反应。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再道:
“有你在船上好多了,嗯,这船好像很不错,我惯在海上讨生活,对船有特别的感
情,如果船上全是陌生人,又得费好大唇舌,而且只怕语言上也难以沟通。”这时,
我总算定下了神来,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来的?”
    这个问题才问出口,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他是如何到船上来的了!而
这也令我觉得讶异之极,不由自主伸手指向他,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刘根生哈哈一笑:“我以为你一看到我,就知道我是哪里来的了。”
    我直到这时,才又道出了一句话来:“怎么会呢?这……容器是沉在海底……
    那么多年……你怎么走进那容器之中的。“
    刘根生哈哈大笑,一手提着酒瓶,向我走来,伸手在我肩头重重拍了一下:
“我早已说过,随便你怎么想,你都想不出是什么样的情形。”他确实这样讲过,
而我的确作了种种的假设,仍然不得要领,他的遭遇,一定是离奇怪诞到了难以想
象的地步,真相如何,自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而他一再说明,他绝不会把真相告诉我!
    不过现在我并不着急,我有办法使他把真相说出来,因为我自信,关于哈山的
事,当年在上海一条弄堂口鞋匠摊前发生的事,他一定会极有兴趣知道下文,就像
我有极大的兴趣知道事实真相一样。
    所以我只是若无其事地道:“原来你已经有了可以在那种容器中自由来去的能
力,这种容器,有多少只在地球上?不止两只?”
    刘根生笑了起来,他神情威严,可是这时,笑起来,也十分狡猾,他指着我:
“不会对你说的,我已经一再讲过,不会对你说的。”
    我神态悠然,也向酒车走去,不再阻拦在他和窗子之间,因为我知道,我一开
口,就算有人赶他,他也不会离去的了。
    我拣了一瓶酒,也学他一样,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不快不慢地问
:“那条弄堂叫什么?你还记得吗?是不是叫会元里?”
    我并不是用十分好奇、十分关注的神态和语气问出来,而只是自然而然地闲闲
说起的。也正由于这一点,刘根生就不会感到突兀,如果这个问题,是他一直在想
着的,他一定会自然而然地回答,这是心理学上得到过许多次实验证明了的事。
    果然,不管刘根生有多么离奇的遭遇,他也有正常人的心理反应。他连想也没
有多想,就道:“不是会元里,是来元里──”
    他说到这里,陡然停口,双眼瞪得极大,盯着我,像是盯着一个正准备向他扑
过去的僵尸,他的面部肌肉,在不由自主抽搐着,喉部发出了一阵莫名奇妙的声音。
    他这时的神情和发出的声音,都可怕之极,但是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所
以我十分悠然,又喝了一口酒,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维持着这个神态,足有一分钟之久,才用哑得难以相信的声音问:“你说什
么?你刚才说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不住摇着头,像是想从一个恶梦之中,把自己摇醒过来一样我
自然知道我的话,会引起他极大的震撼,这个“百岁人魔”一生之中最大的憾事,
只怕就是不见了他的那个孩子。
    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他一定以为绝对没有希望的了,可是忽然之间,竟然有人
提了起来,这种震撼,等于是在他的体内引爆了一枚地雷,他五脏六腑,这时都怕
四分五裂,要好一会才能复原。
    我神态更平静:“噢,是来元里。你记性倒好,那鞋匠姓史,是吧,看起来,
人倒蛮老实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刘根生的身子,筛糠一样,发起抖来,他身形高大,骨格子
自然也大,这时,他全身的骨头,都在格格作响,他张大了口,可是他上下两排牙
齿相叩,也发出声响,这样子,他足足维持了两三分钟,才发出了一下怪叫声,身
子向上陡然蹦跳了半尺高,然后又是一下怪叫声。
    他的种种反应,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甚至他如果双眼翻白,仰天跌倒,昏死过
去,也不会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不论他是蹦跳也好,是怪叫也好,我只是冷静
地看着他,看他还有什么把戏玩出来,这时我心情之愉快,真是难以形容,虽然暂
时仍然真相未明,但是连日来的闷气,却一扫而空,舒畅无比。
    刘根生大约发出了五六下怪叫和蹦跳了五六次之后,才咕咕一口气把一瓶酒喝
了个清光,又连连喘息了一会,才算是恢复了正常,但是还过了一两分钟,他才恢
复了说话的功能。
    需要补充一下的是,他的大叫大嚷,惊动了正在当班的陈落,陈落敲门,我把
门打开,陈落看到了刘根生,讶异之极,刘根生却只是双眼直勾勾地向着我,并没
有注意别人。
    我向陈落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一切很好,陈落向刘根生指了一指,我低声道;
“说来话长,我会解释。”
    常言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是陈落十分懂得克制自己,他只是略扬了扬
眉:“我在驾驶舱,有事,通知我。”
    他说着,就已经退了出去,而且把门关上。这人竟如此冷静,十分令人佩服。
    刘根生可能根本不知道陈落曾出现过,他恢复了说话功能之后的第一句话是:
“你还知道什么?”
    我反问:“那小孩子是你什么人?”
    他略震动了一下,盯着我,脸上又现出了一股狠劲来,而且自然而然伸手向腰
际接了按──那多半是他一怒之下就想拔刀的手势。
    可是他多半又在这时想到,我一定知道得不少,八十多年前的事,居然还有人
知道,他急于想知详情,根本无法克制,而他也明白,他要知道更多,就必须先回
答我的问题。
    他的回答十分简单:“是我儿子。”
    他说上海话,上海话中的“儿子”的发音是“尼则”,我自然听得懂,我这时
又问:“自己的儿子,为什么随便送人?”
    刘根生一听,直跳了起来,把牙咬得格格直响:“我没有送人,只是托那鞋匠
照顾一阵子,给了他那么多钱,这只赤佬,见财起意,不安好心,绝子绝孙,一家
都不得好死,生儿子没有屁眼……”
    几十年来的怨恨,化为一连串粗言秽语和恶毒得匪夷所思的诅咒。
    这时,我也不禁奇怪:史道福有一个机会给他去找儿子,他为什么不去找呢?
    可是这时候,自然还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先问:“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
孩子托人照顾?”
    刘根生用力一挥手:“你也不能总是问我,先让我也问几个问题。”
    我坚持:“先回答我的问题再说。”。
    刘根生狠狠地顿脚:“造反不成,弟兄们走的走,死的死,捉了小刀会的人,
问都不问就砍头,我要逃命,总不能带了小孩于一起逃。”
    刘根生说到这里,喘了几口气:“我打算躲上三五个月,就可以领回孩子,谁
知道再回上海,那赤佬鞋匠就失了踪,我一次又一次,找遍了上海,也没能找到他。”
    我冷冷地道:“你每隔上十年八年,才去找他一次,怎么找得到?”
    刘根生一听,盯着我的眼光,又像是看到了一具蹦跳的僵尸。
    我喝了一口酒,又抛了一瓶酒给他:“那个容器可以使人的生命停顿,使生命
变成暂停的形式,这种间歇式的生存方式,使你这个已超过一百岁的人看起来像是
三十多岁,因为其中有七十年,你是在‘休息状态’中度过的。是不是?”
    我一口气说着,刘根生张大了口,合不起来,我又冷笑了一声:“你对我的想
像力估计得太低了。”
    刘根生竞然同意了我对他的指责,这倒颇出乎我的意料,我故意逗他一句: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望的?”
    刘恨生长叹一声,神情惘然:“人生七十古来稀,二十年前,我已经失望了。”
    看到他这种神情,我十分同情,不忍心再令他难过下去,所以也不再卖关子,
告诉他:“当年那小孩没有死,现在还活着。是世界着名的豪富,而且十分巧,巧
到了不能形容的地步,你见过他。”
    刘根生张大口,他多半想问“什么”的,可是完全出不了声。
    我又道:“他就是哈山,就是你从那个容器中出来时见到的那个人。当然八十
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是老人了!你一出来就急急到上海去找他,却料不到他就在你
的眼前。”
    刘根生这次反应。比上次强烈得多了,他没有叫没有跳,只是整个人僵直直地
发抖,抖着抖着,眼珠就向上翻,我一看情形不好,他们父于两人原来都有一受刺
激就昏厥的毛病,赶紧过去,伸指向他太阳穴便弹。
    一指弹出,他才“啊”地大叫一声,一点也不夸张。叫了一声之后。汗如雨下,
喘气如牛,双眼睁得极大,眼珠乱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向他手中的酒瓶指了
一指,他会过意来,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剧烈地呛咳起来,竟连到了口的酒都无法
吞咽下去!
    我又伸手在他的背上用力拍了几下,他努力吞了一口酒,脸涨得十分红,仍然
呼哧地喘着气,足有五分钟之久,才渐渐回复了正常,望着我,有气无力地道:
“那么巧?”
    我点了点头:“就是那么巧。”
    刘根生又大口喝了几口酒:“他知道了?”
    我想据实告诉他,哈山已经知道了,而且正在找他,但是我转念一想,如果我
告诉了他,他可能又会一下子消失,所以我没有立刻说出来。他又激动起来,双手
抓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摇着我的身子:“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口:“我当然会告诉你,可是你也得告诉我。”
    他连连点头:“你先说……你先说一段。”
    我爽快地答应他,把史道福所说的,当年在上海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这些事,
有许多是刘根生亲自参与的,他自然知道我所说的是事实。
    当他听到了史道福曾写了一封信,送到客栈去的时候,他直跳了起来,先大声
骂了一句极粗的粗话,才道:“乌龟王八蛋收过他的信!”
    在史道福叙述到这一点之时,听到的人,也都十分奇怪,何以刘根生在知道了
哈山的下落之后,并不去找哈山?虽然那时哈山早已离开了孤儿院,而且在上海滩
上,也已经崭露头角,但通过孤儿院的这条路,还是十分容易找得到他的。
    那么,他们父子两人,在六十年前,就可以相会,不会等到现在了。
    哈山听了这件事,还十分伤心,频频问白老大“为什么”,白老大也说不上来。
    这时,我听得刘根生这样说,也不禁大是惊讶,因为我相信史道福不是说谎,
他确然曾写了一封信。
    我又把史道福叫小瘪三送信的经过,向他说了一遍,刘根生“啊”地一声,在
额头上拍了一下:“我记起来了,我进店堂的时候,是看到一个小瘪三,在角落闪
闪缩缩,可是他没有给我什么信!”
    我也不禁“啊”地一声,在额头上拍了一下,我明白了,事情再简单也没有,
史道福托的那个小瘪三,并没有把那封信交给刘根生!
    小瘪三为什么这样做,理由怕也很简单,他不懂得这封信的重要性,既然收了
钱,也就算了,或许刘根生的气派十分大,小瘪三不敢接近他。
    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一念之差,哈山和刘根生两父子的重会,就
推迟了六十年!
    刘根生咬牙切齿地骂那个小瘪三,我劝他:“不必那么痛恨有关人等,哈山的
一生多姿多采,过得极好,地球上像他那么幸福快乐的人极少。”
    刘根生怒视我一眼,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
    我也冷笑:“我知道,你是想说,若是你们早几十年相逢,你也可以使他有‘
分段式’的生命!”
    刘根生的喉头发出了“咯”地一声响,显然他被我说中了心意。
    我作了一个手势:“现在轮到你说了,那位女士……是你的妻子?”
    刘根生呆了一会,神情十分惘然:“可以说是,哈山是我和她的孩子!”
    那女人果然是哈山的母亲,我笑了一下:“哈山在担心,如果他母亲也像你一
样的话,看起来那么年轻,他那一声‘娘’,很难叫得出口!”
    刘根生神情更是惘然,叹了一声:“他见不到他娘了,见不到了!”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和神情,都伤感之极,那叫我无法再问下去,因为习
惯上,若是他妻子已死,他又十分伤感,总是不再追问的好。
    他也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望着我,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该他说了。刘
根生却只是喝酒,很快又喝完了一瓶,他也不理会是什么酒,抓了一瓶来又喝,我
知道他酒量相当好,但是这时他的情绪十分激动,比较容易醉,所以我按住了他的
手。
    刘根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次,我们得到了消息,有一船军火,全是洋枪
洋炮,要经过崇明岛。运到上海去,交卸给帮清兵打我们的洋兵。”
    如果不是我在海底已见过了那几艘沉船,知道若干年前,曾在这个海域上有过
一场海战的话,也还不容易明白他一开始说的话。
    我已经约略估记到这次海战的性质,所以这时,十分容易接受他的叙述。
    刘根生忽然笑了一下,笑得相当惨然:“小刀会是在海上起家的,航海经验十
分丰富,也一直保有一些十分有用的船只,水性好的人更多,所以,就决定在海上,
截劫这艘洋船,由我带队,率领九十名兄弟,兼程出海去,照原定的计划,在崇明
岛的北水门,去拦截那艘洋船。”
    刘根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望着天花板,神情十分凝重,想是他想起了当
年那一场在海上的战役。
    过了好一会,他才又道:“我们这一次出征,计划得十分周详,事先得到了那
艘洋船的图样,知道那船的机舱在船尾二十公尺处,我们准备了炸药,准备一截停
洋船,立即就派人下海去,把炸药贴在船底,只要炸坏洋船的机舱,就已成功了一
半了。
    我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估计得太乐观了,洋船是有大炮的!”
    刘根生苦笑了一下:“是,我们是太乐观了一点。当时,正是早上,我从望远
镜中看到了那艘洋船,一眼就看到了在洋船船头的甲板上,有两个我们情报中没有
提到的东西。”
    他一下子就说到了这个要点,倒令我付了一口气,因为我怕他回忆起当年的战
役时,会兴致大发,详细叙述怎么打这一仗──当然,这场海上截击战,如果详细
说来,也一定十分悲壮动人,我相信刘根生带去的九十名兄弟,可能是全部牺牲了
的。但是这一段经过,毕竟只是这个故事的小插曲,那两个容器,才是故事的主角!
    我“嗯”地一声:“那两个容器!”
    刘根生点了点头:“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忙道:“请尽量简单,我只想知道和那怪容器有关的事。”
    刘根生的神情有点恼怒:“那是一场了不起的海战。”
    我说得十分认真:“岂止这场海战而已,整个小刀会的历史,都十分了不起,
不知有多少悲壮的故事,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提供协助,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
用文字整理出来,流传干古!”
    刘根生听得十分高兴,悠然神往,连连点头:“我们没有强力的火器,所以,
我们的船,是伪装成渔船行驶的,所以在接近洋船的时候,洋船并没有防备,三艘
船,我所在的主船在最后,两艘副船反倒包抄上去,三艘船上都挂着‘紧急求救’
的旗号──”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我望来。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兵不厌诈!”
    刘根生大是高兴,用力一拍桌子:“对了!不过洋船的船长,也是海军出身,
开始时没有注意,当我们接近了之后,三面包抄的形势已经形成,他虽没提防,也
看出不对头来了,所以立时开炮。”
    刘根生说到了开炮时,停了下来,眯着眼睛,现出十分坚决的神情,像是他自
己又置身在战船之上一样──要知道这场海战,已过去了许多年,但是对他来说,
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所以记忆犹新。
    刘根生长叹了一声:“一开炮,才知道洋炮的厉害,我们的一艘船先中炮下沉,
船上的三十个弟兄,纷纷落水,向洋船游去,洋船上的洋兵,本来还想在船上射击,
可是我们的弟兄全是潜水游过去的,子弹横飞,损失并不大,三十个弟兄,倒有二
十多个上了洋船,最勇敢的是先从洋船船尾,扯着锚练爬上去的那两个──”
    刘根生虽然说不详细形容那场海战的情形,可是还是不免说了几句:“那两个
弟兄上船之后,已中了不知多少枪,成了血人,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忍住的,还是刺
死了六七个洋人,让别的兄弟上船去。”
    刘根生说到这里,不住地喘着气,我也可以在他的叙述之中,感得到当时战况
的惨烈。
    刘根生大喝了一口酒:“第二艘船接着中炮,我一看情形不对,怎么都要沉,
不如撞过去,所以我索性拚命,在第二艘船快沉的时候,撞了上去,九十个弟兄,
上了洋船的,至少有五六十人,他奶奶的,一上了船,短兵相接,洋兵就不是我们
的对手了,可是洋兵的短枪,还是十分厉害──”
    他说到这里,伸手在左腿上轻按了一下:“我一时贪功,追杀一个洋军官,给
他一个回马枪,打中了我的左腿,我打了一个滚,朝近去,还是一刀刺进了他的小
腹……这时,船上杀声震天,我大声叫‘一个不留’,因为这时,我们三艘船全沉
了,大批枪械,要靠洋船运回去,不把洋兵全杀了,不能达到目的!”
    我吸了一口气,对刘根生这样的人来说,在一场战争之中,高叫“一个不留”,
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在我听来,却有十分不自在的感觉。
    我挪动了一下身子,刘根生瞪了我一眼:“洋人和清兵杀我们的时候也一样!”
    我咕哝一句:“你杀我,我杀你,一部人类的历史,就是互相残杀的历史!”
    刘根生不理我,自顾自说下去:“我虽然受了伤,可是一刀子就把子弹从大腿
上挑了出来,那不算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有锋利的小刀,犯了会规,‘三刀六洞’,
自己了断的,我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没这股狠劲,怎么在江湖上混!”
    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也请他不要再发挥下去。
    我知道什么叫“三刀六洞”,那是帮会的一种最普通的惩罚,由犯规者自己执
行,在自己的腿上,插上三刀,刀尖必须刺透腿部,所以,虽然只刺三刀,却有六
个洞,故名。
    习惯于“三刀六洞”的刘根生,对于用小刀把腿中的子弹挑出来,自然小儿科
之至了。
    刘根生对我的手势表示满意:“我扯了布条,扎起了伤口,又去追杀洋兵,一
个洋兵手中的枪成了空枪,我追过去,他逃,逃到了那两个大箱子之一的旁边,那
两个大箱子是用铁链缠在铁柱上的,洋兵绕着其中一只箱子转。我去追他,腿上伤
痛得厉害,一下子绊倒了,洋兵以为有机可剩,转头一脚向我踢来,我一看来得正
好,双手抓住了他的足踝,用力一扭,那洋兵站立不稳,身子重重一侧,头撞在那
大箱子上,大箱子十分硬,那洋兵的头撞了上去,撞得头破血流,昏了过去。我再
用力一甩,把他甩进了海中。
    刘根生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神情突然之间,变得古怪之极,伸手在自己的
脸上,重重扶摸了几下,然后才又道:“我先扶着那大箱子,站了起来,那大箱子
的门上,有一个把手,我自然而然,拉住了这个把手,把身子挺直,一手仍握着小
刀。”
    他说到这里,神情更是古怪之极,显然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怪到了极点。
    我已经知道,一切古怪的事,都是从那两个古怪容器开始发生的,那时刘根生
正在那容器之旁,可能就是怪事发生之始了。
    刘根生自然而然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我一拉把手,竟然顺手把门拉了开
来──”
    他向我望来,我发呆,不知如何反应,我知道有点不对头,可是又说不出所以
然来,我感到刘根生是不可能开那扇门的,果然,刘根生立时道:“那门……好像
不是被我打开,而是在容器之内,被人从里面推开来的,可是门不能完全打开。”
    我想起了门不能打开的原因了,忙道:“是啊,我知道那容器是用铁链缚在柱
子上的。”
    刘根生点头:“是,可是又因缚得不是十分紧,门虽然不能完全打开,但是可
以推开少许,……大约可以伸一只拳头进去。那时,船上仍在激战,虽然我觉得事
情极怪,但也不会多加注意,要冲向前去杀敌,可是……可是……事情真是注定的
……”
    他说这里,又大是感慨,停了片刻。
    接下来的两分钟,他在沉默中,有时哺哺自语,道:“注定的,注定的,天下
事,真是注定的。”
    我叹了一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刘根生道:“我们和洋船相遇时,天刚亮,大约是寅时时分,一遇上就激战,
打了多久也不知道,总之,到了那门打开了一些的时候,日头还是斜的。若是日头
正中,或者从门的另一边斜照过来,,也就没有事了。”
    我忙道:“我不明白,那有什么不同?”
    刘根生道:“大不相同,如果不是日头斜照,恰好照近门缝中,我就不能看到
箱子里面的情形。”
    我明白了:“你看到什么?”
    刘根生的神情又古怪之极──事隔这么多年,他仍然觉得那么古怪,可知当时
他的骇异是如何之甚了。
    他道:“我看到了一张十分标致的人脸,从那拳头般宽的门缝看去,我看不到
这张脸的全部,可是高鼻头大眼睛,我总是看得到的,那是一个外国女人,眼珠在
太阳光下,是金黄色的,你想想,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忽然看到了一个大箱子中,
有那样的一个女人,正睁大了眼在望着我,我心中的惊骇,可想而知,我不知怎么
办才好。就在这时。又有一个洋兵向我开枪,我躲过去,顺手把门推得关上。
    “那洋兵冲了过来,我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枪,刺死了他之后,才伸手接住了
被我踢得飞起向半空的那柄枪!”
    刘根生说到这里,现出傲然的神色来,我点了点头,表示欣赏他的身手──要
一脚踢飞一个人手中的枪,再出手刺死他,然后再接枪在手,动作自然乾净利落之
至,十分难得。
    刘根生见我有称赞之色,十分高兴:“我一接枪在手,第一件事,自然而然,
就是一枪把围住那箱子的铁链射断一节。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这样做,多半是我
想到,这女人一定是被船上的洋人关在里面的,锄强扶弱,正是我们侠义之辈应做
的事,所以战况虽然激烈,我还是想到了要救人,所以先射断了铁链再说,那时,
我却没有想另一只箱子上是不是也有人。”
    刘根生吞了一大口酒:“铁链一断,散开了一些,我正想对着箱子叫,叫那女
人不要出来,就在这时候,突然一声巨响,整艘船都震动起来,我身子一侧,连忙
又伸手拉住了那大箱子的门把,这一次,门并没有打开来。而船身已随着那一声爆
炸而倾斜,我听得几个弟兄在叫:”洋人自己炸了船!‘“
    刘根生一挥手:“那洋船的船长,倒也是一条汉子,他眼看船保不住了,就自
己炸了船,我们准备的炸药没有用。他的炸药,也是在机舱爆炸的,从爆炸,到洋
船下沉,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在那短短的时间之中,我根本不能做什么,只是抓住
了那箱子的把手,竟然不知道松开手来。那时,铁链虽然断了,可是还没有散开来,
箱子还是系在柱子上,和船是连在一起的。”
    我听着,又不禁发出了“啊”地一声──刘根生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他不松
手,他就会和船一起沉进海底去!
    虽然我明白刘根生后来没事,但当时他的处境,确然十分危险。船在下沉的时
候,会带起巨大的漩涡,处境就十分不妙。
    「第八章」
    刘根生望着我,像是知道了我想到了什么,他道:“看起来我的情形不妙,可
是阴错阳差,我反倒成了……唯一的生还者。”
    我没有说什么,等他再说下去,同时,心中也十分感慨。我曾在海底,看过那
几艘沉船,看起来,躺在海底的沉船十分平静,哪里想得到在当时,曾经有那么惨
烈的战争。
    刘根生吸了一口气:“船一下沉,在甲板上的人全被漩涡卷上了海面,在大浪
之中,无法挣扎,都没了顶,在舱中打杀的,自然也都出不来,只有我,情形最特
别,人在甲板上,可是又不会浮上去,因为我的手握住了那大箱子的把手。虽然在
下沉时,我紧闭着气,天旋地转,十分辛苦,但总算熬了过去。”
    我点了点头:“不是水性极好,又有上好的武术根子,给海水自鼻孔倒灌进来,
呛都呛死了!”
    刘根生道:“是啊,一直到船沉到了一半,下沉的势子已经慢了许多,由于震
荡,铁链松了开来,那大箱子竟然向上浮了起来。”
    刘根生又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我等着他说下去,他忽然道:“我说得够多了,
该你说了!”
    我想抗议,可是继而一想,他的话也有道理,他的确已说得够多了。
    虽然他说的都是有关那场海战的事,可是也说出了十分重要的一点:那两个大
容器中的一个,内藏着一个美丽的女人。
    那个女人,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又生下了哈山,这一切经过是怎么发生的,还
不可想像,但至少知道了刘根生是如何认识那个“中东女子”的了。
    我于是把哈山知道他自己的父亲还在人世,以为他会在上海,所以他在上海展
开了大规模的寻找行动,和哈山知道这种情形之后,几次昏过去的经过,说了一遍。
    刘根生听得十分入神,唉声叹气,搓手顿足,我道:“我们这艘船,一到岸,
就可以立刻和哈山联络,你们就可以父子重逢了!”
    刘很生十分渴望:“当年分手的时候。还在襁褓之中,八十多年了。”
    我催他:“该你再说当时的情形了!”
    刘根生道:“是!我和那大箱子一起浮上海面,沉船带起的漩涡已经消失,我
反倒安全了,我伏在那大箱子上,随海浪飘着,在一大块岩石上搁了浅。”
    刘根生苦笑:“我自己死里逃生,自然想起了箱子里面的那个女人来,我拍打
着箱子。因为我在外面拉不开这箱子的门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十分重要,刘根生也说得十分详细,我在叙述的时候,要另
外换一个方式。
    刘根生打不开那容器,就开始拍打,这时,容器搁在一个浅滩上,刘根生又用
手抬起了一块石头来,在大箱子上用力敲打着。
    开始的时候,一点反应也没有。那大箱子在海上漂浮,在岩石上搁浅之后,门
向着上面,刘很生又用力去拉着把手,他心中在想,那个女人被关在箱子中,这下
只怕闷也闷死了。
    他忙碌了大约十来分钟,箱子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刘根生无计可施,停了手,
开始打量自己的环境,那堆岩石并不大,因周围全是茫茫大海,这时已是中午时分,
阳光猛烈,映得海水,十分耀眼,刘根生知道在这样的礁石上,不可能有水源,必
须早点离开,他唯一可利用的,自然就是那只大箱子。
    大箱子在海上飘浮,可以把他带到更好的环境中去。他顺手从岩石上抓下了两
只蛤贝来,把肉挖出来嚼吃了,对着箱子叫:“喂,你出来,我打不开门,你出来!”
    叫了半晌,也没有反应。
    这时,潮水在退,刘根生想把大箱子推到海中去,可是哪里推得动?他没有办
法,只好暂时留在礁石上,捉了一条鱼,生裂了吮吸着鱼汁解渴,虽然十分腥,可
是惯于在海上生活的刘根生知道,就凭这样的方法,他可以在这礁石上生存下去。
    这时,令他十分好奇的是,箱子中的那外国女人,在露了一面之后,为什么再
也不露面了?刘根生不懂得计算一个成年人需要的空气量是多少,可是他知道,一
个人关在这样的一只大箱子中,不必多久,就会闷死。他甚至想,自己把门推得关
上,是不是已经把这个女人闷死在里面?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十分不安,又开始
拍打那箱子的门。
    这一次,他才拍了两下,忽然听到轻微的一下声响,刘根生一呆之下,看到箱
子的门,正在向上缓缓抬了起来。刘根生不禁大喜,大叫了一声。看起来,那门是
十分沉重,只打开了一点,又合上了,然后又向上抬起来。
    刘根生一看到这种情形,连忙一手握住了把手,一手自门缝中插了进去,用力
向上抬。
    果然,那门十分沉重,刘根生虽然年轻力壮,而且力大无穷,也费了好大的劲,
才将门慢慢抬了起来。
    那容器如果是用正常的摆放方法直立着的话,要打开它的门,十分容易,用指
拨一拨就可以了,可是像这时搁浅在礁石的情形,就非得整个门抬起来不可。而且,
也没有什么么地方可以借力,等到门抬开多一点的时候,刘根生全倒着身子,用肩
膊去顶,将门顶开更多,他已看到了箱于中那外国女人,正想向外出来,她只是探
出了头来,用十分好奇的神情打量着刘根生。
    在阳光下看来,那女人一头金光闪闪的长发,有着大圈大圈的波纹,看来十分
美丽,高鼻子大眼睛,她穿着一件半袖的紧身衣,当她上半身都探出来的时候,胸
脯涨鼓鼓的,露出的手臂上,也有着在阳光下看来金光闪闪的细密的汗毛。
    刘根生这时还咬牙切齿地在出力,可是那外国女人一点也没有帮手的意思。虽
然那外国女人十分好看,刘根生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可是他仍然忍不住道:“别
看我,出点力!”
    刘根生这时,讲的自然是上海话,那外国女人呆了一呆,神情更是好奇,叽咕
了一句话,刘根生自然一点也听不懂。
    上海虽说是十里洋场,但是像刘根生这样身分的人,对外文的了解,最多也不
过是洋泾滨英文中的“来叫开姆去叫果,大大轮船史汀婆”而已。
    他又说了一句:“你也出点力,我快要顶不住了,这门很重!”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那外国女人十分用心地听着,忽然,外国女人身子一缩,
又缩了回去。刘根生十分恼怒,骂了一句。
    当那外国女入探出头来打量他的时候,由于外国女人十分好看,而且,刘根生
一辈子也没有在那么近距离和一个异种女性在一起过,他似乎还闻到了一股十分清
香的体味,所以他的注意力。也集中在那女人的身上,并没有留意容器中的情形。
    当时,外国女人缩了进去,他的视线跟着转移,自然也看清了容器中的情形。
    当我和一些朋友,打开这个容器之际,可以想像到那是一个太空囊,也知道那
容器之中有电视荧光屏,有许多仪表等等。
    可是,对那么多年之前的刘根生来说,他却全然无法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只
是看到,那容器之中,还有一扇椭圆形的门──外面的门由他抬顶着,里面的门,
也自动打了开来。
    而那外国女人,这时正缩进第二重门去,坐到了一张古怪的椅子之上。
    刘根生惊讶之至,大声问:“喂……喂……你到底是什么路数?”
    他连问了几遍,看到那外国女人在椅子的扶手上乱接,有许多小灯在闪,刘根
生肩头快被压碎了,可是他知道自己只要一退,门又会关上,所以他咬紧牙关顶着,
青筋暴起,也已说不出话来了。
    而就在这时,那外国女人忽然说了一句刘根生可以听得懂的话:“上海?你说
的是上海话?”
    她这句话,也是用上海话说出来的,而且字正腔圆,听得刘根生发呆,连连点
头。
    那外国女人,十分高兴,取了一只小小的圆筒在手,那圆筒有一边是十分平整
的平面,会闪闪生光,有不少符号在不断闪动。
    刘根生后来,自然知道那是一具言语翻译机──它接收到的声波,经过内藏丰
富资料的机器查证,可以转化为指定的语言。
    刚才刘根生听到的那一句话,并不是那女人直接讲出来的,而是通过了翻译仪
传出来的。
    刘根生当时全然不明白这些,那外国女人取了这圆筒在手之后,又从刘根生的
身边,钻了出来。
    她穿着紧身衣裤,女性的线条美,表露无遗,看得刘根生目瞪口呆,刘根生当
时的评语是“难看是真难看,好看也是真好看”。听起来似乎很矛盾,但是也合乎
情理。难看是指风俗不同,所以心理上不能接受,而好看,那是必然的了。
    外国女人一出来,刘根生也立时缩了缩身子,门“砰”然合上,刘根生大口喘
着气,外国女人四面看看,神情讶异之极,问刘根生:“这是什么地方?”
    刘根生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海上!”
    外国女人又问:“你总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的,是什么洲?欧罗巴洲,还是亚
细亚洲?”
    刘根生或许对于崇明岛一带的水域,了如指掌,可是什么欧罗巴洲、亚细亚洲
这样的名词,对他来说,自然也十分之陌生。
    所以,刘根生的回答是翻着眼睛:“勿晓得侬讲啥物事!”(不知道你说什么!)

    外国女人有点着急,叹了一声,又问:“你是什么人?”
    刘根生用力一拍胸脯:“我叫刘根生,是小刀会的头目,狠角色!”
    外国女人望着他,十分有趣的样子,忽然娇声笑了起来,掠了掠长发,神情十
分动人,又道:“你再把门顶开来,我要进去一会。”
    刘根生想了一想,先搬了一块大石,放在箱子的旁边,再用力抬起了门,把大
石顶住了门。
    那外国女人先闪身钻了进去,坐在那张椅子上,由于那容器不是照正常的位置
放着的,所以外国女人坐在椅子上之后,看起来和仰躺着一样。
    刘根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时,他的心中混乱之极,因为不论他如何想,都
想不出自己遇到了什么事。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葬身在大海之中,现在的一切,全
都是他死后的幻象!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又令得他心跳加剧,外国女人在座椅上“躺”了下来之
后,身体各部分,更是该鼓的地方鼓,该细的地方细,在刘根生的眼中,已经十分
异样。
    而外国女人却又把自己的身子,尽量向椅子的一边,挤了一挤,空出了座椅的
一半来,她伸手在空出来的那一半的椅子上拍了拍,又向刘根生招了招手,同时身
子打侧,以便腾出更多的空位来给刘根生。
    刘根生自然一看就知道外国女人的手势,是要他“躺”到她的身边去!
    那座椅如果一个人坐,绰绰有余,可是要两个人坐的,那肯定身子必然挤在一
起。尤其外国女人的身子可称丰腴,刘根生也十分壮硕,两个人要挤进那椅子去,
非得侧转身子不可,那就几乎等于面对面了!
    刘根生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眼睛瞪得老大,不由自主,讲了一句上海人
惯说的粗话,又对眼前的情形加了一句评语:“到底算是什么名堂?”
    外国女人盯着翻译仪,有十分疑惑的神情,显然那一句上海小孩子也知道的粗
话,令她不能理解,她一面神情疑惑,一面又大有羞态,过了一会,才道:“我不
懂你这句话的意思!”
    刘根生大是发窘,忙道:“没有意思的,一点意思也没有的……”
    外国女人又拍着椅子:“你快点过来啊!”
    刘根生一咬牙,心中想:“老子可没有要占你便宜,是你一再要我过来的。哼
哼,听说外国女人都风骚得很,看来果然不错!”
    他一面嘀咕着,一面也钻了进去,挤进了那座椅之中,当然和外国女人挤到了
一起,外国女人向他甜甜一笑,笑得刘根生在刹那之间,大是晕晕乎,有点不知怎
么才好,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又令得他心头狂跳!
    外国女人略一欠身,身子半边压在刘根生的身上,也不知她从哪里握了一把金
属棍在手,用力向那块大石,顶了一顶,把那块大石顶了开去。
    大石一落下去,门就自动合上,刘根生一惊,只觉得眼前并不黑,光线十分柔
和。外国女人在椅子的扶手上按着。
    她按自己身边的那扶手还好,可是她又要按刘根生那一边的扶手,每当她按刘
根生那一边的时候,她软绵绵的身子,就挤得刘根生更紧。而且她还不断在动,挤
挨得刘根生大口喘气。
    外国女人像是也知道刘根生的感觉,时不时还向刘根生作个鬼脸,刘根生不敢
出声,可是心里已叫了几百声“骚货”!
    但这时又有点对刘根生来说,古怪之极的事发生了,倒也吸引了他的一部分注
意力──这时,刘根生双手紧贴着自己的身子放着,一动也不敢动,虽然大有此念,
可是双手半分“揩油”(占便宜)的动作都没有。
    刘根生看到眼前有九个方块,变了起来──后来,他自然知道那是电视荧光屏,
但当时,他全然不知道那是什么。
    显示出来的图案,他也看不懂,只听得外国女人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了,离
这不远,有一个很大的岛!”
    刘根生点头:“自然,崇明岛!”
    外国女人又接了许多掣钮,刘根生只觉得眼前的影像变幻不定,看得眼花缭乱。
    过了好一会,外国女人才停止了动作,半撑起身,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刘根生
看,看得刘根生心中发毛,用手抚着脸:“有什么不对”
    外国女人皱着眉,想了一想,才道:“我和你……不同,不是同一种人!”
    刘根生忍不住盯着她娇美的脸,狠狠地看了两眼:“我知道,你是外国人!”
    外国女人又想了一想,摇了摇头,可是没有说什么,刘根生急急地问:“你怎
么会在箱子里的?你这……箱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外国女人笑了起来,牙齿又白又齐:“你不会明白的,嗯,你会明白,如果肯
长时间和我在一起!”
    刘根生大口吞了一口口水:“当然肯,我……”
    外国女人盯着刘根生,金黄色的眼珠闪闪生光:“你要和我在一起,一切就要
听我安排!”
    刘根生哈哈笑:“你会把我怎么样?”
    外国女人也笑了起来:“我会做一点事,可是做了之后,会有什么结果,我不
知道。”
    刘根生是他自称的“狠角色”(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胆大包天的人物),所以
他听了也不是很在乎,只是反问:“最坏到什么程度?”
    外国女人十分认真地想了一想。“坏到了我也不知道的程度!”
    刘根生又笑了起来:“那算是什么?难道比碎尸万段更可怕,更坏?”
    外国女人忽然震动了一下,现出了十分古怪的神情来,刘根生大觉奇怪,可是
这时候,一来是他绝不能在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外国女人面前“栅台”(丢脸),
二来,他的狠劲发作。
    所以,他大声道:“就算碎尸万段又怎么样?反正是死了,谁理得分成多少段?
    你想做什么,只管做吧!“
    外国女人听了,大是欢喜,“啐”地一声,就在刘根生的脸上,亲了一下,亲
得刘根生全身发热。也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是一下子就睡了过去一样,
可是又十分舒服,身子像是变得极轻,在半空之中飘浮。
    刘根生讲他的奇遇,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曾插口。
    我尖声道:“啊!你说碎尸万段的时候她很惊……是因为你的身子,已化为亿
万分子,比万段严重得多了!”
    刘根生侧着头:“不过我还是活的,并没有死。”
    我呆了好一会,单凭想像,还是是无法想像到真正身历其境的情形是怎么样的。
    当时刘根生有这种飘浮的感觉并不久,本来他和外国女人挤在一张椅子上,很
挤,可是在那段时间中,他只觉得十分空荡。
    但一转眼间挤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睁开眼来,看到外国女人神情十分讶异,他
也看到前面方格中,全是海水,像是身在海底一样。
    外国女人也用十分惊讶的宗音道:“奇怪,怎么会沉在海底的?应该会浮起来
的!”
    刘根生乍一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也没有法子答腔。外国女人忽然高兴
起来,抓住了刘根生的手,用力摇着,又连连问:“你觉得有什么异样?”
    刘根生胆子大起来,盯着外国女人:“异样之极,全身给你摇得像火烧一样!”
    外国女人陡地吸了一口气,呆了一会才道:“你一定想不到刚才我们已经换了
一个地方,从一个容器之中,到了另一个容器内,真奇怪,那一个……我们现在所
在的这一个,好像觉在海底?”
    刘根生仍然不能完全明白她的话,可是他曾见过两只大箱子在洋船的甲板上,
都被铁链绑着,一只被他射断了铁链浮了起来,另外一只,自然也随着洋船,沉到
了海底。所以他道:“不错,是还有一只大箱子,沉在海底,和那洋船一直沉下去
的。”
    外国女人极感兴趣:“怎么一回事?把详细清形告诉我,你是在航海时发现大
箱子的?”
    刘根生摇头:“不是,两只大箱子,放在一艘洋船的甲板上……”
    他详详细细把这场十分壮烈,可是结果两败俱伤的经过讲给外国女人听,也介
绍自己的身份,在叙述的时候,自然是不免把他自己的英雄事迹,渲染了几分,听
得外国女人津津有味。
    本来,两个人挤在一张椅子中十分不舒服,可是刘根生这时,一点也不觉得挤,
而且舒服之极。
    他在讲故事的时候,有时要作手势来加强语气,自然不能一直贴身放在身边,
于是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外国女人的头,已枕在他的手臂之上,金闪闪的头发撩
得刘根生的面孔很痒,外国女人的香味也不断地冲进他的鼻端之中,令他想入非非。
    等他讲完,外国女人也吁了一口气:“好极了,你和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
分解转移?”
    刘根生的双眼,盯在外国女人的胸脯上,有点心不在焉地问:“什么叫分解转
移?”
    外国女人笑:“我们已比原来的那只箱子中,转到了海底的箱子中!”
    刘根生自然不信:“乱活三千!”
    外国女人娇笑着:“你慢慢会明白的,我再用分解转移法,带你到一处地方去!”
    刘根生趁机搂了搂她:“到哪里都去!”
    外国女人很熟练地按着按钮──后来,刘根生完全学会了使用这容器中的各种
按钮,也明白了这容器的许多功能,使用自如。
    刘根生讲到这里,又停了一会,我十分心急:“那容器,那一对容器,是怎么
一回事,哪里来的?那外国女人……实际上不是外国女人,是外星女人?请你别讲
细节,把大关节告诉我。”
    刘根生叹了一口气:“你问倒我了,她也没有告诉我,她在带我到了一个地方
之后,在我们……相好之前,她只问了我一句:你不会嫌我老吧!”
    有很多别的事,慢慢可以补叙,叙述一件事,不一定要按照次序,刘根生和外
国女人的这一番对话,十分重要,可以先叙。
    外国女人问:“你不会嫌我老吧!”
    刘根生呆了一呆,捧住了外国女人的脸,仔细看了一会,饱餐秀色之后,才道
:“开什么玩笑,你……外国女人的年纪不易猜,不过你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外国女人笑了一笑,把头埋向刘根生宽阔的胸部:“我不想骗你,我一百二十
五岁了!”
    刘根生听了,自然不信,哈哈大笑,一个转身,双臂托住外国女人的身体,把
外国女人整个托了起来,又突然一松手,哧得外国女人尖叫着落下来,他又把她紧
紧抱住。
    这时,他们在什么地方,刘根生并不知道。
    在外国女人说了要带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之后,在她又按下了许多掣钮之后,
他又像是一下子就进入了酣睡之中,十分舒适,只有十分朦胧的飘浮的感觉,等到
他再醒过来时,暖风拂面,他看到自己是在一个小湖边,绿草如茵,有几株大柳树
在湖边,天气不冷不热,微风吹上来,全身都酥软。
    刘根生吃了一惊,一下子坐了起来,看到外国女人还站在他的面前,手中执着
一根柳枝,正在拂他的脸。刘根生抬头看去,更感到外国女人双腿修长,腰肢柔软,
十分撩人心弦。
    刘根生陡然福至心灵,由于他的遭遇太奇了,所以他自然而然叫:“我知道了,
你是仙女!”
    外国女人笑了起来:“当然不是!”
    刘根生四面看了一下,可以肯定四周围都没有人,他陡然欠了欠身子,拉住了
外国女人的手,把她拉得跌倒,两人一起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在经过拥抱之后,
自然而然都产生了亲切感。
    那段对话,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我耐着性子听到这里,叹了一声:“她后来成了你的妻子,我知道了,不想听
细节,她究竟是什么样人?”
    刘根生用手抹脸,喝了一口酒:“她是一个普通人,生活在红海边上的一个小
村庄,一天,当她十二岁那一年,她在海边玩的时候,漂来了一只大箱子,搁浅在
岸上,她走近去,箱子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来──”
    他说到这里,我不禁大是愤怒:“这是你编出来的!”
    刘根生道:“不,是事实,就像我找到容器,她从容器中走出来,哈山找到容
器,我从容器走出来一样──”
    我想打断他的话头,可是他还是抢着说下去:“那中年妇人在若干年前发现容
器的时候,从容器中走出来的是另一个中年人,那中年人──”
    我大吼一声:“够了!开我的玩笑!”
    刘根生摇着头,我也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可是无法接受他的说法。
    照他的说法,那两个容器是如何来到地球上,最早由什么人带到地球上来的,
就永远无可查考了。
    我当时的神情,一定十分愤怒,刘根生看了我一会,伸手在我肩头上拍了拍:
“你为什么会以为我在编故事?在许多传说中,都有相同的情形:不知何年何月,
忽然有一件宝物,自天而降,落在荒山野岭之中,后来被人发现,实物也就一代一
代传了下来。”
    我给他的话,弄得大有头昏脑胀之感,只好叹了一声:“好,就算那样──以
你对那容器的了解程度,你当然知道那不是地球上的东西?”
    刘根生现出十分自傲的神情:“当然,和才看到那东西时相比,我简直脱胎换
骨,成了另一个人,我在这东西上,学得了许多知识,当然,全是她教我的。”
    我问了一句:“她总有个名字吧?”
    刘根生扬了扬眉毛:“她告诉过我,可是我记不住,一直叫她‘外国女人’。”
    我又问:“她和你生了孩子,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应该很久了?”
    刘根生在这时候,现出十分后悔和懊丧的神情来,唉声叹气,大口喝酒,喝一
口酒,就在自己的头上,敲打一下,打得愈来愈重,我看情形不对,在他又要重重
向自己的头部敲打下去之际,伸指在他的肘部,弹了一下,弹中了他的“麻穴”,
他的手没有了力道,垂了下来。
    刘根生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苦笑了一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可是其间充满了懊悔和痛惜,使人可以肯定,他
当年曾做过一件大错特错的事!
    「第九章」
    我没有催他,因为我听出他的心情,沉痛之极。又过了一会,他才道:“我和
她在一起,生活了一年,直到小把戏出世。这一年多来,逍遥快乐,不知是怎么过
去的,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刘根生说到这里的时候,痛悔的神情渐渐淡去,现出向往的神情来:“这一年
多,真是神仙日脚!”
    上海话把“过日子”叫“过日脚”,所以他感叹的是,那一年多,过的是神仙
日子。
    神仙日子自然从刘根生和外国女人有了亲密的关系之后开始。外国女人在一段
日子中,真的被刘根生当作了仙女,因为她神通广大之至,随意可以到任何地方去,
都是人迹不到的去处,每一处地方,风景美丽,气候宜人,他们幕天席地,蓝天白
云是他们的屋宇,明月清风是他们的伴侣,逍遥自在之至。
    在那段日子中,外国女人曾把刘根生带回那搁浅在礁石上的容器中去过好多次,
详细地告诉他每一个掣钮的作用,每一个作用,都听得刘根生目瞪口呆:“这简直
比……比太上老君的任何法宝都要厉害!”
    外国女人回答得十分认真:“这是天上留在人间的一对法宝。有缘的人,就有
机会得到法宝原来主人的指点,知道怎么利用它,我是有缘人,你也是有缘人,我
们的生命,可以一直延长。”
    这时候,刘根生已经知道“容器”的作用之一,是可以使人生命变成“分段式”,
他也真的知道外国女人已经一百二十岁了。
    同时,他也知道,那容器之中,有着丰富之极的资料储存,提供地球上的一切
知识。外国女人可以通过翻译装置,说和听流利的上海话,就是丰富的资料储存所
提供的功用──再后来,他自然知道那是类似电脑的一种资料储存的方法。
    他学到的东西愈多,就愈感到自己的奇遇,千载难逢,是罕有的仙遇,所以对
外国女人,在恩爱之余,也十分敬重。
    这时,他只顾自己的神仙日子,小刀会造反的事,早已抛诸脑后。
    不多久,外国女人就怀了孕,刘根生高兴莫名,他一生浪荡江湖,从来也没有
想过成家立室,但现在竟然有了这样的结果。
    可是,等到孩子一出世,刘根生却起了异心。
    孩子十分可爱,而且是男孩子,刘很生是中国人,对于传宗接代,特别重视。
    外国女人也十分喜欢孩子,可是两人之间,却第一次发生了不同的意见。
    刘根生的意见是:把孩子带到上海去,自己和外国女人也一起到上海去,就在
上海生活。外国女人却愿意孩子在上海长大,她的意思,尽量使孩子早一点进入
“分段式”的生命,尽量把他的生命延长。
    刘根生大是反对:“这像什么话,养一个儿子,养来养去都是小毛头,养不大
的,有什么好?”
    外国女人坚持:“我们也该开始‘休息’了,这样才能延长!”
    刘根生十分恼怒:“什么生命延长,那是自己骗自己,该活八十岁的,还不是
只有八十岁!”
    一开始争吵,刘根生的大男人性格发作,他虽然没有敢出手打外国女人,却也
下了决心。
    当晚,他自己一个人,抱着孩子。这时,他早已学会了如何使自己身子分解转
移的方法──如果不坐在容器之中的话,就可以利用从容器顶部拆下来的一个装置
来进行,那装置不是很重,外国女人一直带在身边,刘根生学会了使用之后,自然
对刘根生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
    (那装置,就是刘根生一出现就十分迅速地将之拆下带走的那个。我们曾以为
那是动力装置,它的确是,但也有其他的许多功用。)
    (温宝裕曾提出,说刘根生不会带了那装置坐飞机,那是对这装置的功用,大
没有认识了!有了这装置,他可以把自己分解转移到任何地方!)
    (刘根生后来告诉我,选定目的地的方法,是照地球的经纬度来计算的,一经
校定了经纬度,分解之后,就转移到选定的目的地。)
    刘根生那时,起了异心,当晚,他抱着儿子,就利用了那装置,把自己和儿子,
转移到了上海。
    他离开上海久了,不知道在那一年多的时间中,上海的形势,已大今昔比,小
刀会已风流云散,而且还正是被缉捕得最严的时刻。
    这时,他如果还肯和孩子一起回去的话,以后的事,自然也不大相同了。
    可是他只想孩子留在上海,抱着孩子,东躲西藏了几天,虽然他在秘密的地方,
起出了很多钱,可是绝对不能公开活动,而且他也不善于照料孩子,那时,他住在
来元里对面的一个客栈中,看到史皮匠早出晚归,又勤恳又老实,也打听得他自己
没有孩子,心想给他一大笔钱,一定可以把孩子照顾得十分好的。
    刘根生给史皮匠的钱,在当时来说,确然是一笔非同小可的大数目,至于史皮
匠怕老婆,听老婆的话办事,这一点,刘根生怎么也想不到。
    刘根生想的是,外国女人在发现他带着孩子离去之后,一定会极其恼怒,刘根
生在这时,犯了一个错误,他认为女人不论如何生气,只要劝劝就会好,再不然,
男人一动了真气,女人还不是贴贴服服。
    刘根生这样的想法,也不能算错,那时的中国女人,确然是这样的,可是,中
国女人是这样,外国女人却大不相同,而且,又是掌握那容器中那么多功用的外国
女人!
    (女子无才便是德!)
    当刘根生以为自己办得十分妥当,安顿好了孩子,他又回去的时候,他以为至
多只不过碰上一个盛怒的女人而已,谁知道等着他的,竟是一头愤怒到了极点的狗。
刘根生才一现身,外国女人一声尖叫,扑将上来,饶是刘根生身手矫健,脸上也立
时多了三道血痕。
    刘根生连忙后退,外国女人再扑上来,刘根生便抓住了她的手腕,可是外国女
人抬脚就踢,刘根生侧转了身子,随便她踢,直到她踢得自己的脚都肿了,这才停
止,刘根生松开了她的手腕,外国女人倒在地,由于脚肿了,站不起来,只好坐在
地上,用刘根生听不懂的话,破口大骂。
    这时,他们所在之处,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小山谷(刘根生说那是在贵州省境内
的一个世外桃源),风景十分美丽,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再好的风景都没有用了。
    外国女人直骂到了声嘶力竭,才问:“孩子呢?”
    刘根生倒也实话实说:“留在上海了,我不想他在一个箱子中长大!”
    外国女人又骂了几句,多半是骂刘根生是蠢货之流,刘根生也不在乎,嬉皮笑
脸,又劝说了一番,外国女人也一直不说什么。
    刘根生又把从上海买来的一些凡是女人喜欢的东西给外国女人,外国女人只是
默然看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刘根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当晚睡得十分香
甜。
    (这种依靠一个特殊的装置,把人和人身边的东西,分解转移的情形,可以一
下子使人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
    (这种情形,事后我们在再加以讨论的时候,白老大的意见是:这和中国法术
中的“遁法”十分相似,不论是金术水火士,五行遁法中的哪一种,都有这种本领。)
    (白老大又说:在民国初年,颇有几个异人,是有这种本领的。)
    (至于那几个异人,是不是也依靠了相似的装置(法宝),才具有这种异能的,
当然无可查考了!)
    刘根生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天,红日照眼,才醒了过来,眼乌珠一挖开(眼
睛一睁开),他就知道不对:外国女人不见!
    那可以进行分解转移的装置,也不见了!
    刘根生大吃了一惊,刹那之间,惊恐莫名,他连自己身子在何处都不知道,看
出去,竟是连绵的高山,来的时候容易,当真是倏忽即至,可是这时没有了“法宝”,
如何能走得出去?
    而且,他也不能离开,因为他若是离开,外国女人要是回家来了找不到他,不
是更糟糕?
    也在这时,他才知道,当自己突然带着孩子离开的那几天中,外国女人是何等
痛苦惊惶,那简直比死还要可怕,这种打击,不知道外国女人是如何承受过来的。
    刘恨生一方面惊恐,一方面内疚之至,觉得自己应有此报,外国女人应该如此
来惩罚自己,自己应该接受这样的征罚。
    我听到这里,不禁愕然问:“你……在那树上,刻了多少道痕?”
    刘根生呆了片刻,才道:“一千零六十四道!”
    我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刘根生的声音低沉之极:“是的,两年多!两年
多,我在那山谷里当野人,每天晚上,我都对自己说:是我不好,外国女人走了,
不会再回来了!可是每天早上,我又对自己说:再等一天,或许她今天就回来了!”
    我不禁大口喝了一口酒,在这一千多天之中,刘根生的日子,可以说过得惨绝
人性!
    我只好这样说:“你总算等到了她!”
    刘根生不由自主喘着气:“是的,终于等于了她,她突然又出现时,我除了抱
着她的腿,呜呜痛哭之外,什么也不会做。她在我的面前坐了下来,她看来也十分
樵萃,只说了一句话:”我到上海找孩子去了,可是,找不到我们的孩子!孩子在
哪里?“
    我一听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原来哈山的母亲,早就在上海找过他!那
时,哈山自然在孤儿院之中,外国女人人地生疏,一个人在上海乱找,自然找不到
的!
    当时,刘根生一听,就嚎陶痛哭:“我错了!我知道孩子在哪里,我和你一起
去!”
    刘根生这样说了之后,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找几天找不到,就
该回来了!”
    外国女人也呜咽着:“怎算久?才三天!”
    刘恨生直跳了起来,叫:“三天?快三年了!”
    外国女人神情茫然之极,刘根生又指着那株树叫她看树上的刻痕:“我一天刻
一道,你数数有多少道?”
    外国女人神情更惘然,口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身子在不自由主发着抖。
    这时,刘根生和外国女人心中,都十分明白,一定是那装置,在进行“分解转
移”的过程之中,出了极严重的差错。
    那差错,令得分解的过程,超越了时间,失去了时间的控制!
    他们都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却一点也无法防止,因为他们只是装置的使用
者,并不是这装置制造者,外国女人从上一个拥有者手中得到的知识,毕竟十分有
限。
    他们商议了很久,觉得先回到一个容器之中,比较妥当一些,所以,他们先使
自己再进入一个容器之中,再从那个容器之中,转移到了上海。
    可是即使是那样,他们到上海时,已经是十多年以后了──他们也不知道毛病
是出在哪一程,或是两程都出了毛病。
    刘根生在上海,发狂一样地找寻当年托给史皮匠的孩子。他几乎找到了,他见
过史道福,史道福也准备把当年经过的情形告诉他,史道福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可
以到孤儿院去找他的孩子。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在极微末的细节上,阴错阳差,而误了大事,也有的是
由于全然不可估计的意外。像刘根生和他的妻子,若不是在“分解转移”上,忽然
出现了跨跃时间的意外,女人只是离开两三天就回来,刘根生自然一样知道自己不
对,他们可以立刻再到上海去,也就很容易把孩子找回来──那是无法估计的意外。
    而史道福没有勇气面对刘根生,而托了一个小瘪三把信交给刘根生,谁知道小
瘪三只是顺手把信扔掉了算数!这是微末的细节,却影响了整件事──刘根生和他
的妻子没有找到孩子,两个人都伤心欲绝,所以展开了剧烈的争吵。
    外国女人自然将一切过错和责任,都放在刘根生身上,表示再也不要和刘根生
在一起,她要回她的故乡去──虽然在她的故乡,再也没有一个亲人。
    刘根生也犯了□脾气,对着外国女人咆哮:“走走走!去找你的外国男人去!”
    外国女人可能真的伤心欲绝了,虽然由于意外,他们超越了时间十多年,但对
他们自己来说,并无感觉,一切还像是几天这前一样,孩子一出世,高鼻头大眼睛,
酷肖母亲,可爱之极。
    那外国女人自十二岁有了奇遇之后,虽然说奇遇使她可以有分段式的生命,使
她可以“分解转移”,使她有许多特殊的能力,使她知识几乎超越了地球上的任何
人,可是也无可否认,她是一个极其寂寞的人!
    遇上了刘根生,是她的意外之喜,有了孩子,更是喜上加喜,她正处在她一生
之中,最快乐的顶峰,所以当刘根生的愚蠢行为,造成那么可怕的后果时,使她一
下子自快乐的顶峰,跌进了痛苦的深渊。
    这样的打击,实在太沉重了,所以她心灰意冷,根本不想再见到刘根生。
    刘根生以为她气过了就会回来,可是她一直没有回来。到了第三天,刘根生才
知道不妙,到处去打听,才打听到有一艘外国轮船,前天开走的,有这样的一个外
国女人,临时来买票。
    轮船的目的地是日本的神户。
    刘根生这次的决定是对的,他可以霎时之间就到神户去,在码头等他的妻子,
可是,“分解转移”装置第三次出了意外,他到达神户时,已经是一年以后了,他
又超越了一年的时间!
    造化弄人之至!
    刘根生只知道他妻子是红海边上的人,不知道详细的地名,上哪儿找人去?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中,刘根生一直在寻找,寻找他的妻子,寻找他的儿子,
到了实在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就回到容器中去休息,他订下的休息时间不一定,有
时是三年,有时是五年。
    那搁在浅滩上的容器,也早因为风雨潮夕,而换了位置,在大海之中,随着海
流飘浮,反正不管在什么地方,对刘根生来说,都是一样。被哈山发现,捞了起来
时,刘根生自然是在容器之中,他正在“休息”状态之中,一无所觉。
    等到他又“醒”来的时候,他打开容器出来,就见到哈山。
    这时候,随便刘根生怎么想,也想不到眼前的老头子,会是自己找了那么多年
的儿子。哈山是他有了奇遇之后、第一次自容器出来之后遇上的人,根据容器一个
接一个传下去的原则,哈山就是另一个有奇遇的人,所以刘根生在离去的时候,并
没有把那个装置带走,而且,还把容器的简单使用方法──其中一个十分简单的功
能,告诉了哈山,并且严重警告,绝不能碰别的按钮。
    他那次离开容器,确然又到了上海。可是事隔那么多年,还会有什么希望?无
非是凭空而已。
    他不在的时候,哈山进了那容器多次,知道那容器奇妙之极,也知道事情非同
小可,所以并没有对自己的好朋友提起。
    可是,忽然之间,又有了那场打赌──那也是全然不相于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有这场打赌,刘根生一回来,自然会把哈山当作是容器的传人,教他
容器的种种功能,就像外国女人教他,一个不明来历的中年妇人教外国人女人一样。
哈山也不会对人提起,他们就算相处十年八载,也没有可能知道两人是父子关系。
    一切都偶然之极!
    哈山利用那容器来藏身,却又错手按错了不知道什么掣钮,这才有他到时不出
现的情形,导致了容器被运到那工厂去打开来的事件。
    哈山幸而没有事,容器又给我们轮流去试过,刘很生回来,遇到了我,他也不
知道如何使被激光割裂破坏了的容器的门复原,他自然十分震怒,所以一到,就取
走了那个装置。
    当时,别说我们都未曾注意,没去追他,就算追,又怎么可以追得去?他早已
“分解转移”到了那个沉在海底的容器之中了。
    两个容器一模一样,刘根生熟知它的性能,这时,刘根生十分心灰意懒,他甚
至想令自己“永远休息”下去,因为这样活着,实在没有意思。
    但是他毕竟有一股狠劲,还是不肯干休,所以这次定下的休息日子也不是太多
──在那段时间中,沉在海底的容器,却又被“兄弟姊妹号”打捞了起来,恰好今
夜,他又从容器中出来,意外之极地又见到了我!
    我见到了他惊诧莫名,他见到了我,更是觉得奇怪!
    随便他怎么设想,只怕都无法想到,会那么巧,我恰好在这艘船上!当他离开
那容器之际,他只知道那容器在海底沉了若干年之后,终于被人捞了起来而已。
    当然他更想不到会在我们口中,听到史皮匠的名字和他当年在上海不见了孩子
的事!
    等到一切都讲明白时,我和他两人不知已喝了多少酒进肚,可是一点酒意也没
有,两人都为一切事情这样阴错阳差而感叹。
    刘根生忽然慨叹一声,端着一杯酒,慢慢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一起到
了甲板上,来到那容器之旁,刘根生伸手拍打着那容器,苦笑:“有了这样的奇遇,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的这个问题,真是难以回答。若说是好事,这些年来,他所受到的痛苦折磨,
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若说不是好事,他早已死了,也不会有他和外国女人那一
年多逍遥的神仙生活。
    只好说,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听起来像是十分矛盾,可是世上的事,大多
数都有又好又不好的两面。
    他望着渐渐发白的天际,又大大喝了一口酒。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用十
分古怪的眼光望向他,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意一样,装着轻描淡写地道:“和你讲
了半夜的话,心里舒服多了!”
    我笑着:“只怕你不是喜欢和我说吧──你根本不必要随船到上海去,你在一
秒钟之内,就可以置身上海。为什么你不去?”
    刘根生低下头,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声音十分苦涩:“有一句话,叫‘近乡情
更怯’,我和……孩子分开了那么久,真有点怕见面!”
    他这种心情,十分容易理解,我拍了拍他的肩头:“可是你们父子总要见面的!
    哈山在上海十分出名,你一到上海,通过任何一个官方机构,都立刻可以见到
他,不如你先去!“
    刘根生迟疑了一会,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第十章」
    当我们来到甲板上的时候,李平和陈落都自船舱中走了出来,看着刘根生,虽
然没有说什么,可是神态怪异莫名,我向他们道:“请叫醒毛斯和他的伙伴,我要
让他们知道,这东西是有主人的!”
    李平应声走了开去,陈落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立刻道:“发生在刘先生身上的
事,怪到了极点,曲折离奇,我讲也讲不明白,不过我一定会尽快把他的经历整理
出来,详细叙述的!”
    陈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把话说在前面,他自然不好意思再问我什么了。事
实上,我也怕他问我,因为事情那么复杂,不知从何说起,简单地说上一遍,也得
大费唇舌,只好请他忍耐些时日了。
    不一会,毛斯和大半小半都来到甲板上,毛斯看到了刘根生,讶异莫名──船
正航行在茫茫大海之上,怎么会忽然多了一个人?
    我冷冷地向他道:“你的发财梦只怕要成空了,这容器是有主人的,主人就是
这位──其中的情节太曲折,讲了你也不明白!”
    毛斯又惊又怒:“明明是沉在海底的,是我发现的!”
    他一面说,一面奔到了那容器的前面,背靠着容器,双手伸向后,要保护那容
器。
    刘根生笑了一下:“是你的,你打得开它?”
    毛斯喘着气:“我才到手,慢慢研究了,自然会打得开它。”
    刘根生缓缓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走向容器去、伸手握住了门柄,轻松一拉,
就把门打了开来。
    毛斯瞪大了眼看着,看到刘根生又打开了第二道门,看到了那容器里面的情形。
    这时候,毛斯的神情,复杂之极。他把人类能表现在脸上的情绪,表现无遗。
    他几乎要突出来的双眼,表示了他内心深处的贪婪,而他抽搐着的肌肉,表示
了他心中的焦切,他急促的呼吸,令得他的鼻子忽大忽小,那显示他为了保护他自
己的利益,可以不择手段。甚至他的一头红发,也有根根倒坚之势!
    刘根生在这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毛斯的这种神情,他也不禁呆了一呆,用
上海话问我:“该档码子作啥?”(这家伙怎么哩?)
    我自然知道毛斯是在于什么,他看到了那容器中的情形,又约略知道一些有关
那容器的用处,这时,只怕一千万英镑已绝不能满足他了,在他心中升起的贪念,
不知膨胀到了什么程度。
    我叹了一声:“他发现了沉船,认为这容器应该属于他,我曾代哈山答应给他
一千万英镑,可是看来他胃口大,不够!”
    刘根生“哈”地一笑:“怎么?想敲我儿子的竹杆?”
    我听得刘根生这样说,不禁骇然,他和哈山根本还没有见过面,就已经完全站
在哈山的这一边了,亲情的作用,竟然如此巨大!
    就在这时,我看到毛斯双手,握紧了拳。他是一个体格十分健硕的人,身形也
高大,看起来,他像是准备要动武了!
    那时,刘根生打开了容器的第二道门,就在门边,只要一侧身,就可以坐进那
张椅子去。毛斯在这时候,突然挥拳捋袖踏前了两步。
    我忙喝:“毛斯,别胡来!”
    不知道是我的警告太迟了,还是毛斯根本不听我的警告,他还是出了手,一下
子,红毛密布的一只大手,已经抓住了刘根生的手腕。
    我一看到刘根生不躲不避,就被他抓住了手腕,先是一呆,随即大吃一惊,再
叫:“毛斯,别胡来!”
    可是这时,毛斯红了眼,什么警告都不会有用的了,他厉声喝:“这东西是我
的!”
    他一面喝着,一面手臂用力向外一摔,想把刘根生摔开去,可是刘根生手腕略
翻,便已把他的力道,全都御去,反倒借力把他的身子带得向那容器跌去,一下子
就坐到了那张椅子上这一下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只怕毛斯怎么也无法明白,不过
对毛斯来说,他坐进了那座位,就像是他已成为了那容器的主人一样,所以他反而
有十分心满意足的感觉,毛斯狠狠地瞪了一眼,刘根生却向他挥了挥手,作了一个
“再见”的手势。
    我一看到刘根生向他作了这样的手势,就知道事情变糟,这个小刀会的头目,
行为标准,和现代人大不相同,什么事做不出来?
    可是,当时我也无法知道刘根生想做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制止他才好,事情发
    生得实在太快──刘根生在向毛斯挥手之际,他另一只手,已在座椅扶手的许
多按钮上,按动了几下,接着,就一下子关上了那道椭圆形的门。而他的身子也转
了一转,背靠着门,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望向我们。
    这时候,船上所有的人都在那容器之前,当刘根生打开容器的时候,陈落、李
平也讶异不已,大半小半更是惊呆得像傻瓜一样。
    而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他们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魔术师一样地
注视着刘根生。
    而刘根生也确然像是一个魔术师,张开了双臂,大笑了三声,随即又把那椭圆
形的门,打了开来。
    刚才,大家都看到毛斯是坐在那座椅之上的,可是这时,门再一打开,空空如
也,座椅上哪里还有人?
    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发出了一下惊怖的呼叫声,只有我,大约明白发生了什
么事,多半是刘根生利用了容器的能力,把毛斯分解成为亿万分子,不知弄到什么
地方去了,毛斯可能从此永远消失,再也不会回来──别忘记,刘根生的行为标准,
甚至不是现代人的!
    我还未曾来得及向刘根生喝问毛斯怎么样了,刘根生便向我作了一个手势,表
示一切妥当,他身于一侧,也已坐进了那张座椅,他一坐上去,先是那道椭圆形的
门,再是外面那道门,一起自动关上。
    李平和陈落两人反应较快,连忙跳上去,抓住门把,想将门拉开,可是拉不动。
    他们还在用力,我叹了一声:“别出力了,拉不开的!”
    他们向我望来,一脸的疑惑神色,大半和小半,这时也惊惶莫名地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毛斯怎么不见了?毛斯到哪里去了?”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你们都看到的,我两次警告他别胡来,他都不肯听!”
    大半小半神情更骇然,望着我,双手挥动着,却说不出话,我只好道:“他或
许是到什么地方旅行去了!”
    两人当然不信,可是也说不出什么来。我不再理会他们,站在那容器之前片刻,
才道:“我提议把这箱子抛下海去!”
    李平和陈落大是讶异,一时之间,看来有点手足无措。我伸手指了指那容器:
“你们都看到了,那根本不是人间的东西。”
    对这个说法,他们都同意地点头。
    我又道:“我相信这东西,多少的来,一直在海上飘浮,有人偶然发现它,就
成为有缘人,在有缘人的身上,就会发生很多事,那些事,是祸是福,难以界定,
我们别破坏这种循环,让它继续在海中飘浮,继续遇到有缘人!”
    李平和陈落互望了一眼,陈落道:“卫先生,你的话,我们不是很明白,不过
既然你的意思是这样,我们一定照吩咐做!”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
    同时,我转过身,对大半小半道:“你们会得到可观的酬劳,别像毛斯那样贪
心,小学一年级的课本上,就曾教我们做人不能贪心!”
    大半和小半哭丧着脸,毛斯就在他们的注视之下消失,事情诡异神秘之至,令
得他们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两人才问道:“要是别人问起我们,毛斯哪里
去了,我们怎么回答?”
    我怔了一怔,毛斯一直和他们在一起,这两兄弟自己没有主意,一直听毛斯的
指导,毛斯忽然不见了,人家问起来,他们真不好回答。
    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叫他们照实说,陈落已笑着向他们走了过去:“卫先生保
    证你们会有很多钱,你们何不找一个没有人会问起的地方长住?“
    大半小半一听之下,互望了一眼,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来,大半道:“对,住
到巴黎去!”小半却道:“不,住到大溪地去!”
    两人竟然就这个问题,争了起来,李平打趣他们:“都一样,这两个地方,反
正都是讲法语的!”
    大半小半看来真的十分单纯,他们还在为到什么地方去长住面争论。而陈落已
经走进了驾驶舱,不一会,一只机械臂,已将那容器高高举了起来,然后,突然松
脱,那容器跌进了海水之中,溅起来的水柱,足有三十公尺高,十分壮观。
    等到容器溅起的海水全落下来之后,由于“兄弟姐妹号”一直在前进,所以浮
在海面上的容器,看来已经和一只普通的冰箱差不多大小。
    这样的一只箱子,在占地球面积百分之七十的汪洋大海上飘浮,被人发现的机
会,不是太多。就算有过往船只发现了,能把它打捞起来的机会也极少,所以,这
一百多年来,它只有过三次出现的记录,和它有缘的人,也就是外国女人、刘根生
和哈山三个人。
    我也到了驾驶舱,陈落望向我,向我作了一个飞行的手势。我想了片刻,心想
这上下,刘根生只怕早已通过“分解转移”,到了上海。我估计他一到上海之后,
只要哈山还在,两小时之内,父子就可以相会。
    “兄弟姐妹号”既然已没有了沉重的负担,何必再在海上维持沉闷的航行?所
以,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改由飞行回去。陈落大有失望之色:“卫先生,我宁愿
你继续航行!”
    我相当奇怪:一为什么?“
    陈落的回答很有趣:“航行时间长,又十分闷,你一定会把种种怪事的经过说
出来!”
    我不禁笑了起来:“好,我让你第一时间知道──当然不是现在说,船靠岸之
后,你到我家里来,有一些小朋友急于想知道种种怪事的真相,你可以和他们一起
听我讲述。”
    陈落神情大喜,他还没有出声,就看到李平探头进来,指着自己鼻尖,大声问
:“我呢?”
    我笑了起来,这两个小伙子,我对他们所知虽然不深,可是十分喜欢他们,所
以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就点了头。
    “兄弟姐妹号”自水上起飞,不多久就结束厂飞行──为了避免太惊世骇俗,
它每次飞行总在离目的地有相当距离时停下来,然后靠岸。
    等到安抚好了大半小半,保证三天之内,就送大量酬金给他们,再和李平、陈
落回到住所,由于早已联络好了的缘故,胡说和温宝裕早就在了,白素自然也在。
    温宝裕出的主意,他安排了一个“电话会议”,通过国际通讯网来进行。
    参加这个“电话会议”的人,相当鼎盛,有远在法国的戈壁沙漠,和那个工厂
中的各色人等。有在瑞士的良辰美景(其实一点也不关她们的事,只是凑热闹),
有在法国的白老大(白老大的农庄没有电话,白素通知了附近的一个朋友,把他老
人家接了去)。
    这许多参加者,都不意外,最意外的是,温宝裕还联络到了刘根生和哈山!
    我一听得刘根生和哈山也参加电话会议,不禁大是佩服,忍不住称赞温宝裕:
“你这小鬼头,神通倒是愈来愈广大了!”
    温宝裕面有洋洋自得之色,却被白素冷冷地叫了他一声:“小宝。”
    温宝裕立时收起得色,连声道:“不算什么,哈山恰好打电话来,我就请通讯
公司多加一条线路……这谁都做得到。”
    原来是哈山先打电话来的。
    这样的一个“电话会议‘,每一个人不论在何处讲的话,所有有关的人都可以
听得到,也都可以随时发言,就和这许多人济济一堂一样,自然不免有点混乱,我
记述的情形,当然也经过整理。
    最重要的,自然是刘根生、哈山父子相会之后的情形,可是一开始,戈壁就抢
着说:“各位,云四风先生恰好在,他也参加我们的谈话。”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立时道:“欢迎之至!”
    和云四风这个传奇人物无缘见面,先通过通讯装备谈谈话也好。我便立刻就听
到了一个十分清朗的声音道:“我是云四风,很高兴能和各位一起讲话,都是久仰
大名的了。”
    一句话把温宝裕说得俊睑通红,不敢言语。白老大也在这时叫了起来:“哈山,
你们父子相逢,情形如何?”
    哈山的声音听来十分激动:“好极了,好极了,真多亏各位相助!”
    我提醒他:“先别多谢,立刻拨一千万英镑过来,我答应了人家的!”
    哈山道:“小事一桩,嗯,还有,我的财产,要找一个人托管,卫斯理你──”
    我忙道:“我不行,你把财产交给我,不出三年,就会给我花个精光!”
    哈山呵呵大笑:“花光就花光,谁还在乎?”
    好几个人齐声问:“什么意思?”
    哈山道:“我们父子两人,可以有与众不同的生命形式,我们决定追求这种形
式,一等到我们的谈话结束,就立刻进行”休息“,到再醒来时,只怕已是五十年
之后的事情了。”
    一番话惹来惊讶的呼叫声,自世界各地传了来。白老大闷哼了一声:“这样的
日脚,我看无趣得很。”
    刘根生应声道:“人各有志,而且,我已经骑虎难下了!”
    白老大不客气地道:“你骑虎难下,哈山可还没有骑上虎背去!”
    哈山忙道:“我们两父子再也不分开了!”
    八十多年前的一次分离,造成了这样的悲剧,他们自然不肯再分开了。
    良辰美景在这时叫了起来:“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我们一点也听不懂!”
    她们对事情的经过,知道得最少,自然听不懂。而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得
最多的是我,所以就由我把整件错综复杂无比、曲折离奇之至的经过,向所有人说
了一遍,其间,白老大、哈山、刘根生等人,又各有补充。
    要把事情扼要地说上一遍,也要两个多小时,何况不单是事情的经过,还有我
们的种种意见和假设。所以在将近四小时的交谈中,绝无冷场。
    最后,我们的结论一致,温宝裕作总结:“这两个容器,一定是不知哪年哪月,
由不知道哪处星的高级生物留在地球上的──它们本身不会移动,又十分笨重,一
直在海上飘浮,我相信一定是外星人再起飞时,嫌它太沉重,不要了抛弃掉的!”
    白素问:“那么第一个发现它,发觉它们有功用的,是什么人呢?”
    温宝裕大声答:“无可查考了。”他望向我,又补充了一句:“许多事,是永
远无可查考的,这件事,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十分不错了。”
    大家都表示同意,云四风提出了要求:“两位刘先生,那容器,你们有一个就
够了?”
    刘根生道:“是,那一个,你可以留着,慢慢研究。”
    云四风道:“谢谢你,五十年,或三十年后,我们若是有点结果,请你来指教!”
    刘根生哈哈大笑,大叫一声:“告辞了!”
    我陡地想起,忘了问他把毛斯弄到哪里去,可是已经迟了。
    谁要是记得,可以在三十年或是五十后见到他时再问他!
    
(全文完)